殊途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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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邯大軍大挫起義軍的消息傳回鹹陽,胡亥很是高興,以為除了李斯,他還有能壓製趙高的人,可沒想到章邯不僅不受封賞,更借整頓軍紀之機,在陳縣滯留不歸。
    莫說是大秦律法,就依胡亥一貫的性子,也該將章邯治罪了,然星魂在宮中數日,卻沒聽說皇帝陛下有這樣的旨意,不僅如此,就連去郎中令府上拜訪的時候,也沒見趙高表露這樣的心思。
    “國師大人,有禮了”欽原欠了欠身,初冬的飛雪裏,他邪氣的眼紋異常引人注意。
    低眼瞟見欽原鞋頭上的泥土,星魂笑意見深,“趙夫人真是辛苦,這才回來又要去為皇帝陛下分憂了~”
    “皇帝陛下傳召,自是不敢怠慢,倒是有勞國師大人,這樣糟糕的天氣還來府中走動”客氣地笑著,禮貌地告辭,去往宮中。
    初雪多霜,一路進入楓林環繞的演武場,衣服已被枝椏枯草上的霜雪浸濕大半,卻見胡亥隻著了單衣,坐在光溜溜的樹幹上,愁眉不展。
    “皇帝陛下,羅網欽原拜見。”
    “這裏沒其他人,別來這套了”聽聞他言裏的憂傷,欽原直起膝蓋,拍落靴上的細雪。
    靜靜在樹下等了許久,至寒風刺骨之時,胡亥方才從樹上下來,將已經抱暖外袍披在他身上,胡亥整個人已凍得冰涼,“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陛下何必為心念所困。”
    胡亥笑得淒楚無奈,未至隆冬,五感所及卻已處處封凍,“若無這點心念,為何坐擁天下?你...再幫我勸勸姐姐......”
    “......”約摸隻有這種時候,他才會真的像個孩子,變得天真單純,毫無心機,“好”微微點頭,送他回宮。
    去見嬴朔前,欽原先去扶蘇公子住過的居所裏采了些東西,再算上加工和更衣的時間,到了嬴朔那裏,天色已晚。
    “趙夫人”看了看狼藉一地的飯菜,宮婢左右臉的巴掌印十分對稱。
    蹬開擋在前麵破碟爛碗,“弄幹淨,再拿份新的來。”
    “這......”宮婢淚眼迷離地看著欽原,她實在不想再被皇帝陛下罰了。
    唉,扶起弱不經風的小宮女,不知胡亥殺了多少這樣的出氣筒,“放心,這次皇帝陛下不會怪罪你。”
    “......是”宮婢抹了抹眼淚,還是聽了欽原的吩咐。
    聽見殿門推開的聲音,嬴朔抓起最後的枕頭扔過去,“嘭”地一聲,瓷枕爛了,卻不是摔爛的聲音。
    一腳踢爛迎麵砸來的瓷枕,小半年不見的朔公主,瘦得如同枯木,毫無半點生機,難怪胡亥會生氣。
    匍匐在地上撐起身子,嬴朔的皮膚幹得起皮,恨意卻未曾消減半分,“哼,你來做什麽?”
    欽原背著手在殿中走來走去,等了一會兒,飯菜送來了。
    “趙...趙夫人......”小宮女哆嗦地站在門口,沒敢再靠近朔公主。
    端過飯菜,讓小宮女關上門出去,走到朔公主麵前蹲下來,將飯菜放一邊,死死捏住她的下巴,“從今天起,小人來伺候長公主用膳”......
    勝七死後,反秦勢力如夢初醒,終於意識到單靠自己的力量和淺薄的見識是打不倒秦國的,屆時,從起義軍的失敗中汲取了經驗教訓的人,深刻明白到短暫的利益根本不能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熱的民眾,再加上流沙的推波助瀾,張良明麵上的蠱惑,鬆散的各路人馬逐漸真正相信彼此,聯盟遂緊密融合,歸於一體。
    海風輕輕,微光曜矅,清新濕潤的空氣令張良舒心不少,“季兄的傷好了?”
    “已無大礙,我今日是來”
    “所以,季兄今日是來辭行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既決定了,又何須挽留。
    季布朗朗一笑,“看來子房已經知道我的選擇了。”
    “保重”重重地施了個禮,送別季布,他是楚國將軍,選擇少羽亦是理所應當。
    “哈哈哈,好~賊骨頭那兒就有勞子房啦”季布縱馬而去,今日知交,明日敵手,熱血男兒,勝敗無仇。
    鹹陽宮,胡亥寢殿。
    “什麽,姐姐都可以下床了?!”胡亥頓時大喜,宮人們時時刻刻的照顧,都沒能讓姐姐好起來,欽原這才回來幾日,姐姐就能下床了!
    小宮女伏地而拜,“奴婢不敢欺瞞皇帝陛下,此刻,趙夫人正陪著長公主殿下去......”
    見宮女欲言又止,胡亥的高興去了大半,“去什麽?”
    “去故長公子...去已故罪人扶蘇的住所裏散步”小宮女說完,立即埋頭,正以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皇帝陛下卻賞了她一百兩銀子。
    要怎描述帝王家的感情?
    推開扶蘇舊居的霎那間,嬴朔頃刻就活了過來,任憑飛灰嗆人,也脫下自己的衣服去擦拭扶蘇公子生前的每一件物品上的灰塵,一件,兩件......最後抱著一張陳年畫像痛徹心扉哭起來......
    最是無情帝王家,然而不曆經深情,怎能無情?
    嬴政或許錯做了很多事,但他絕對想做個好皇帝,扶蘇或許不適合當個皇帝,卻是個極好的家人。
    “讓姐姐自己呆一會兒”胡亥站在門外輕聲提醒。
    默默從屋裏退出來,隨胡亥在庭院裏走走停停,賞舊景,憶舊人,百轉愁腸又揮之不去......
    因擔心嬴朔的身體狀況,胡亥並未走遠,聽著嬴朔的悲慟,雖心疼萬分,卻也慶幸她終於不再壓抑這股情緒,“那副畫是......我畫的,那時我和母親剛從冷宮放出來,第一次在家宴上見到父親,以為他很喜歡我,所以就畫了他抱著我的模樣,為了不表現的太明顯,因此也畫了其他兄弟姐妹,可因為討厭扶蘇,所以將他畫的很醜,所以......父親在看到畫的第一眼就要把它扔了,哼......最後卻被扶蘇求了去。”
    一個寂寞的小孩子,怎能分得清哪種是帝王的寵愛,哪種是父親的疼愛?“陛下那時還是個孩子,畫技拙劣,一定認為扶蘇公子是為了博得先皇的好感才去求那幅畫的吧?”
    胡亥停下來看著欽原,帶著可笑的語氣問,“難道不是?我可是故意醜化了他。”
    “說不定扶蘇公子覺得你畫的很可愛呢?”否則他為何將那幅畫掛在了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一掛一世,一世已逝。
    “......”胡亥不屑地抽了抽嘴角,向荷花池旁的假山指了指。
    “什麽?”
    “賞你的護身符。”
    順著胡亥說的方向看去,一眼望到假山石上無數的鳥屎,“......”
    “這大概是父親留給扶蘇的,可惜他是個短命鬼,現在,歸你了。”
    正當我準備拿出魄力扒開鳥屎,看看假山後麵有什麽的時候,哭聲停止了,然後,隻能被胡亥拽回去看朔公主......
    無論抓緊的是風沙,還是朱玉,最終都會放下。
    自扶蘇公子舊居一行,朔公主情誌大有好轉,雖對胡亥戒心尤重,卻不像之前那般自暴自棄,然即便如此,欽原也留至嚴冬方才獲準離宮。
    鹹陽城原是天子腳下,任何風吹草動本就傳得極快,如今胡亥為帝,律法隨心,不修德行,加之口口相傳,誇大其詞,街頭巷尾間,竟有胡亥喜食小兒、酷愛女裝的謠言。
    揉揉幹澀的雙眼,這些言語若被有心之人聽了去,這些小戶人家恐怕會因連坐之刑一起完蛋。
    “店家,鹹陽民眾素來遵紀守法,你們談論這些,是要專門說給我聽麽?”這演的也太假了。
    店家停止與客人相互傳播不實言論,不客氣地坐到我旁邊,“你這小婦人,這大雪天的我店裏本就沒幾個人,我這不是沒事做,閑聊兩句嘛~”
    “哦,那你可知胡亥最喜歡吃哪裏的小兒?”無趣地敷衍著,將十個秦半兩放在桌上。
    十個秦半兩對於這小小的酒家來說,已是一壺酒的錢,一來不過於浪費,二來已足夠讓店家裝裝樣子了。
    “還不是城北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唉,作孽啊......”店家撿起桌上的錢,一晃眼哪裏還有什麽小婦人,隻見桌上的黃酒一口沒動。
    隨著離主城的距離越遠,道上的積雪越厚,等到了鹹陽城北十裏以外的采石場,隻見茫茫積雪中透著點點屋簷斷瓦。
    擇了一家最破爛不堪的雪下屋進去,雖從未見過屋內之人,但觀其一身軍旅氣息,器宇軒昂,也猜到三分。
    “欽原姑娘有禮了,在下李由,正值非常時期,隻得以此種方式約見姑娘,還望姑娘莫怪。”
    他稱呼我欽原,想是不願提及趙高半字,既然這樣,豈不是明擺著要為難我,抱拳一敬,“郡守是想見長公主一麵,還是希望我將郡守的兒女帶入宮中,讓皇帝陛下‘嚐嚐味道’?”
    李由嚴肅卻麵無怒色,“在下是希望姑娘能夠救公主出宮。”
    軍人的禮節簡潔沉重,他這一拜,我倒沒了為難他的心思,若非別無他法,他斷不會來找我,轉身戳了戳殘瓦,積雪下壓幾分,“郡守難道不知欽原自始至終都立於危牆之下麽?自保堪虞,何言救人。”
    “......”李由抱拳再請,他這一生沒求過誰,除軍事之外,諸事不擅,欽原稍加嚴詞,便不知說什麽了。
    嗬,雖不善言辭,卻重情重義,果然這世上比我慘的人多,比我有福氣的人更他娘的多!
    “你可知秋獵時,皇帝陛下遇刺之事?”沙場之外不妄言,李由目光一瞬間的躲閃說明了一切,“你與長公主夫妻多年,深知她品性,連你這夫君與家中的孩兒都攔不住她,我這血海深仇之人又能如何?”
    “那......煩請姑娘將此物交給公主,還有......”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由也不再為難欽原,隻是嬴朔的安危,實在讓他徹夜難安。
    拿過錦囊揣起來,“去了長公子舊居後,長公主的情況好多了,再者......有胡亥一日,便不會讓她死在你前麵”定定地看著李由緊蹙的眉頭一點點鬆懈下來,最後釋然。
    心底喟然頃刻逝,長行回首,翩然間,危屋再難見。
    為避免節外生枝,欽原當即返回宮中,反正她在不在府中,也無多大妨礙,卻不料近路的暗角處,遇見了專挑大雪天出來散心的胡亥。
    “這條路,還是朕帶你走的”滿不在意地拍打著枝頭積雪,一簇一簇的寒梅被他扒拉得沒了精神。
    褪去冕旒,身著華衣長服,負手立於寒梅之下的胡亥,還真生出幾分斯文雋秀來,“皇帝陛下雖身體硬朗,但畢竟血肉之軀,還是不要總著單衣出行的好。”
    “想到你輕功太好,隻好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在此處候著了”他光腳踩在深雪之上,步步僵硬,步步堅硬,盡數折下道旁的梅花遞給我,異色的瞳孔在白色背景下格格不入。
    抱過他的梅花,再將李由的錦囊乖乖從懷裏拿出來放到他手中,既然已經節外生枝,又何必強求,“還請陛下早些回去,欽原告退。”
    滿懷梅香歸於趙府,行至庭中才想起來趙高不喜花香,萬一他看見這梅花......轉身尋覓四周,卻不見一人,嗬,看來這些下人挺遵守規矩的,罷了,我自己去扔便是......
    “既是皇帝陛下所賜之物,便留著吧。”
    刨雪的雙手瞬間停下,仰頭看著一襲黑衣紅發飄逸,欽原正猶疑著要不要繼續挖坑,就見趙高凝視的眼神越發清幽,終是忍不住問,“大人知道?”
    “若不知道,皇帝陛下怎能在你見到長公主前攔下你”相比縷縷梅香,她身上漸漸加深的寒氣要更濃烈些。
    這麽說你在監視我?!
    好啊你,我隻不過隨便應付一下,看看能不能順道掙個人情而已,這也有錯?蹲在地上繼續挖坑,“夫君多慮了,欽原並無他意。”
    烏黑的發尾散落在雪中,隨著欽原的動作,絲絲分明的隨風搖擺,“夫人若有他意,此刻還能在這裏......”看著鞋麵上欽原潑散的碎雪,趙高硬生生地將‘刨地’二字咽下去。
    伸手將蹲地上挖坑的某人拉起來,順勢一掀,抖落她頭發上的霜雪,牽著冰涼的手往屋裏去,“隻是羅網監視李由行蹤時,夫人碰巧見了他一麵。”
    換個理解,是欽原太倒黴了,趙高並沒有監視她,而最後的最後,那一枝枝被強行折斷的梅花,仍舊棄之於地,為風雪所掩。
    風從心中來,吹散最後一點對你的想念,空留一段長久的回憶,餘下毫無意義的半生功名。
    全鹹陽城,恐怕誰的名聲都沒這一位讓人畏懼,就連街邊斷腿多年的乞丐,也飛快翻著跟鬥消失了......
    “還想去哪裏?”眯眼沉思,星魂實在不知浮光到底要做些什麽。
    徑直從他身邊走過,“星魂大人可願放棄國師之位?”第九十八次問他,浮光以為回答會和從前一般無聲無息。
    “不願”第九十八次,星魂終於說出了心中一直堅定的東西,哪怕對方是浮光。
    “所以......今次是你最後一回來尋我?”他喜歡陰陽傀儡術,喜歡站在頂端,喜歡笑看人性,唯獨......不喜歡她。
    轉身望著遠去的浮光,星魂真的有些累了,累到不想再分散精力去理會其他的事,“終有一日,你會回到本座身邊。”
    浮光默默遠走,果然......還是那麽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