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不可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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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間總有一些你無法預料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盤踞你的領地,當你發現時,也許不是為時已晚,而是好久不見。
    做局容易,要將局內每一顆棋子計算在內才是難事,將宋義的蛛絲馬跡透露給楚軍後,趙高的自我對弈,因蓋聶的介入,變成了一場有趣的博弈。
    以一個漣衣扯一群人下水,甚至引得劍聖出手,這算是你做錯事的補救?
    看了看盒子裏疊好的紅腰帶,趙高執起一杯清茶,卻因清茶映出了嘴角而放下,心裏的憤悶,倒像是憂慮更多些......
    內力維持生機,是件很麻煩又極度危險的事,尤其是發生在沙丘前夕,那時我確實想棄了她,但因她的命格、她的能力......致使我不得不賭一次,賭我與那位帝王誰能贏過自己。
    “嗬......”想到欽原昏迷的那幾個月,趙高不禁笑出聲,眼睛也跟著魅惑起來。
    因不喜與人相處親近,又素來厭惡香氣,我身邊從未有女婢跟隨,便是滅魂轉魂也隻行殺手分內之事,於是,照顧昏迷中的欽原,便成了難事。
    起初,傷藥衣服什麽的,自然是滅魂轉魂來的,但後來事態緊急,六劍奴也是半點抽不開身了......我將她帶在身邊,都能輸內力救她了,不替她換藥似乎說不過去。
    我一向奉行實事求是、有始有終的原則,既救了她,不妨救的徹底些。
    隻不過,抱她在懷,脫她衣服的時候,我心裏是有那麽一點點兒......莫名的激動。
    特別是在養護她心脈的某一日,趙高曾昏厥到不省人事。
    察覺到身邊有人,趙高登時從淺眠中出招,當即又反應過來身邊的人是誰,但是......看著欽原眉頭擠成了一團,趙高趕忙拉開她的衣襟,拿了床頭的紗布捂住欽原的傷口,止血上藥。
    哪怕及時撤回了力道,剛才那出於本能反應的防禦,也在她左肩鎖骨處留下了三道內力縮成的痕跡。
    “嗯?”趙高的狹長眸子突然放大,他和欽原正躺在一張床上。
    立即起身退得老遠......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在她身邊睡著了?!
    那會兒沙丘局勢詭譎,正值敵我雙方生死存亡之際,怎可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隻因雙方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才會將弦繃得筆直,生怕出現一丁點的疏漏,而功敗垂成。
    不過...揉揉不再那麽幹澀的雙眼,確實舒適了很多,燒也退了不少,周身的氣息也沒有那麽擁堵了......想來,那段時間太過疲累,才會昏睡在她身邊。
    真是這樣?心裏突然有個聲音反問趙高。
    “轟隆”伴隨著電閃雷鳴,趙高在明暗交替中,一點點靠近床榻,就那麽立在床邊,靜靜看著衣衫不整的欽原......在雷聲停止的那一刻,營帳內的燈火驟然亮起。
    如同他的內心某一個地方,毫無征兆的燈火通明。
    輕輕抱欽原躺下,趙高已經幫她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裳,身上的血跡也擦洗幹淨,“看來你以後也隻能是我夫人了。”
    淺笑著幫欽原蓋好被子......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
    始皇帝陛下去的那天,沙丘的天陰沉得像要坍塌一樣,權傾朝野,改天換地。
    他做到了一件反秦勢力花了幾十年都沒有做到的事,卻沒有絲毫的成就感,甚至覺得惋惜。
    嬴政這個人,當真挑不出半點差錯,於國於民,已非竭盡所能可以形容,隻歎壯誌未酬,時不我待。
    勸服李斯之後,趙高便回營帳休息了,十幾日的枕戈待旦,他的身體已經透支到極點,簡單梳洗,去冠脫靴,掀開被子,與欽原和衣而眠。
    “阿嚏”睡了沒多久,趙高就被欽原的發絲掃得癢醒。
    抬手理了理欽原的頭發,“夫人,我其實也在適應你”所以......任由欽原像隻小貓一樣蜷縮在自己懷裏,輕輕撐起被子蓋住她的後背,雖然你心裏依舊有個無法取代的他,但至少,我們在努力的靠近彼此。
    微微擁住懷裏的貓,長夜裏的呼吸逐漸均勻,一切的故事從十七歲的節點重新出發,趙高終於克服了自己,不再厭惡女子的觸碰。
    那次她闖進我書房‘興師問罪’,假意與她親近的原因之一,也是想看看那幾道劃傷怎麽樣了。
    “你以為我對你動了情?”看著她那明明害怕,卻半點也不退縮的眼神,趙高有些擔心,擔心他們之間最後隻剩下銀貨兩訖的交易。
    畢竟,她一路走來,每一道傷痕都是這麽來的,與其如此,還不如不要讓她知道。
    “我需要的是一個永遠不會對我動心的妻子”你的心思我怎會不知?若一廂情願,那便一廂情願,但我...我不需要你喜歡我,隻要別厭棄我就可以了。
    就像共牢而食時,你說,“往後一切我會努力適應,在那之前...請夫君不要討厭我。”
    “好”
    欽原......很好。
    想起與欽原兩年後的第一次見麵,趙高陰鷙淡漠的神情有了點兒溫柔的笑意,那時她嚇得結巴的樣子,和如今比起來確實逗趣。
    有好幾次被嚇得尿褲子?嗬~想是沒騙他的。
    以至於後來你無所顧忌地站到我身邊的時候,連李斯私下裏都對我說過,“那個姑娘,確實配得起你,隻是......為何至今都沒有子嗣?”
    一代名臣,攪弄風雲,與我是敵人,亦是摯友。
    後來,李斯死的時候要求車裂,我說,“即便我要殺你,也不至如此。”
    李斯答,“為臣不忠,當有此報。”
    說到底,李斯對嬴政,還是愧疚的。
    為何至今都沒有一兒半女?
    我覺得,不應那樣對她。
    愛美之心、男女大欲,乃人之本性,早年間貪圖一時之樂與那些姑娘們也不是沒有過,再大一些,便覺得男女之事都很無趣了,執掌羅網後這些事還不如,聽到一個最低級的羅網殺手完成了任務。
    因而,我親自鍛煉的殺手,珍之重之的夫人,獨一無二的欽原,又怎可成為那樣的女子?
    況且,我想,她是不願意的。
    以至於,那會心一擊的一吻,讓趙高在片刻的驚異之後,心生悲涼,卻又覺得這樣的試探無可厚非。
    她在她最好的年紀遇到了最好的人,那個人停在了她最脆弱的時候,不斷被美化,直到不可替代,不可褻.瀆。
    與我不同,她年少的時光是被家人捧在手心,在陽光下長大的。
    她睡在我枕畔的時候,我抱著她的時候,不屑做那種事,更在於,不願毀了她心裏僅剩的美好。
    所謂物美價廉,就是用便宜衡量價值,來換取別人挑剩下的東西。
    順流而下,風裏染了湖水淡淡的腥味兒,摻雜著舒爽的涼意,熏得人懶洋洋的,三人一同用過午飯,伴著張良那賣弄智商、很有逼格、我又不懂的琴音,任鉉在甲板上淺眠,沒睡一會兒,就很快被風裏吹來的微末刺激得劇烈咳嗽,服了藥也不見緩解,待張良拿出死胖紙給的特效藥後,少年方喘上了氣。
    “勞煩船家在前麵的渡口停船”張良扶著任鉉進了船艙,並意味深長地看了欽原一眼。
    “好勒~”花錢買來的船家,響應態度很是積極。
    很好~
    張良雖然懷疑我,但根據我直勾勾盯著他‘你想怎樣’的眼神,加上他的理性分析,應該體會了不是我下的黑手。
    船剛一靠岸,便有商賈模樣的人來接應,一路各種寬慰,宣稱衣食住行、活動行程安排得如何如何隱秘妥帖,是絕對不會有人找到我們的。
    然而,根據江湖經驗,通常這麽說的人,一定會被打臉。
    果然,在張良忙著查任鉉白天為何突發急症的間隙,他們安排的隱秘安全的藏身之所,哦,不,是他們給我安排的隱秘安全的藏身之所,就被強勢占領了。
    “欽原前輩,真是,好,久,不,見~”
    一腿屈膝九十度岔開坐,手中把玩著明晃晃的匕首,麵如冠玉、氣韻渾然,還掛著親切友好、陽光燦爛的微笑。
    騷包到空氣都冒粉紅泡泡的也隻有鬼翎了~
    “咳...嘿嘿......”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呸!得了吧,越笑越顯得我心虛,當即一撩下擺,一腳踩到鬼翎......麵前的地板上,“眼下局,啊呀......”
    沒等裝完逼,鬼翎乍地半個地板動作,一個旋風腿掃來,差點給我掃翻在地。
    一記跳躍式踢腿,對踢鬼翎的掃腿,接著落到床榻左前角,連床單帶床墊地扯起來一擋,同時立刻回身。
    席卷著內力的匕首登時將床單一分為二,被內力衝散的棉絮像迸發出的雪花一樣阻隔視線,鬼翎將匕首一轉,反手握柄,劃出扇形的攻擊圈以逼退向自己麵門劈來的一掌。
    我去......
    欽原的手臂被劃出一道口子。
    一個前劈叉降低身姿向前滑,手肘一拐,擊中鬼翎右側肋骨,連貫性平地而起,一拳打向鬼翎後腰。
    呃......忽視右側肋的暴擊,鬼翎旋即後空翻,讓欽原的拳頭打空,使出全身力氣反腿踢中欽原的頭。
    “砰!”鬼翎這一腳扣下來,我能聽到我整個腦袋都在回響,腦花也晃蕩了起來,踉蹌著向前一撲,遵從直覺地側轉身,旁邊矮桌稀巴爛的散架,連矮桌下的地板都被鬼翎踏出深深的窟窿......
    “兵兵乓乓......”在鬼翎的連環攻勢下,房內已經沒有一件好東西,怎奈除了張良外的所有人都被下了藥,不是睡死,就是五感全失。
    “你敢再動一下,我必定弄死他們四人!”聞聲而來的張良被欽原一句話塞到停在屋外。
    四人,顏路伏念,季布夫妻。
    欽原一邊打一邊大吼,“千萬別進來”騷包打死我不要緊,打死張良亂了計劃就不得了了。
    “你別忘了,大人才是你的夫君!”以為欽原關心張良,鬼翎氣得雙眼發紅,“我先去解決他,再跟你算賬!”隨即跳起來一腳,眼看就要把門踢爛,然後飛出去殺了張良永絕後患。
    你個智障!
    欽原瞬移過去,雙拳呈十字狀硬接下這一腳的力道,整個人飛出去撞得門板都往外凸了凸,“......”痛到無法呼吸......然後頃刻爆發全部的戰鬥力,猛如光影地掠過鬼翎的視聽......
    “嘭”鬼翎重重地從空中落下,砸到地上,下墜之力從背部傳開,震得整片地板結構鬆散,木頭或低或高地翹起。
    正當鬼翎以為欽原要一個千斤墜踩到他身上的時候,欽原卻落到了他旁邊.......準確地說是捂著胸口,搖晃的半跪到地上。
    “你......”鬼翎緩了緩刺向欽原麵門的匕首。
    一嘔,血忍也忍不住地從噴出,“噗......”氣息經脈亂到炸裂。
    倒轉匕首,扶住欽原,摸到脈息,鬼翎全身僵化到冷卻,“......”
    “解氣不?呃......”苦笑著坐到地上,也不管木屑紮屁股了,“不解氣......的話,再...來......”
    鬼翎趕緊按住硬撐著站起來的欽原,一邊封住她幾處大穴止痛、送上幾枚內傷藥,一邊對外麵正準備進來的張良理智道,“請你回避。”
    “此刻,隻有我能救她”張良平心靜氣的點明要害。
    擦掉嘴角的血跡,鬼翎依舊囂張到不行,“我們一向自救。”
    “她本就身受重傷,閣下何必固執?”單憑剛才屋子裏的肅殺之氣,張良也大概推測到欽原的傷勢有多重。
    “別人的媳婦兒,你管這麽多幹嘛?”
    ......嘴毒到張良反擊不了。
    鬼翎緊接著陰陽怪氣,“你也不用擔心~前輩要是死了,自有我接替她,一切照舊,倒是樓下那群廢物,如果再耽擱一會兒,我不保證他們還有命。”
    話說的這麽絕,張良也不再勉強。
    找麵還算安全的牆讓欽原靠著,她修習內功的方式與自己大相徑庭,自是不能為她運功療傷的,讓張良來?
    別說張良另有打算,就是真心誠意,鬼翎也萬萬不願意,羅網的人死了都不能向流沙求助,日後大人怪罪,大不了償命就是,反正除了大人,誰都不能給欽原前輩療傷!
    入世容易,出世卻難,就像一身布衣換做綾羅綢緞,再想脫下它享那浮雲青山,又何止摒棄名利。
    作為劍客一生期盼的高度,蓋聶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無論是否佩帶淵虹,都是無法逾越的道標。
    於對手而言,其品性修為,確實值得他人賦予幾分敬意。
    來之前,鬼翎呈情,願合六劍奴之力拿下劍聖。
    趙高付之一笑,此言聽來狂妄,卻也不是沒有可能,隻不過劍聖的境界應當不止這樣,而且一個值得他人仰望的對手,也要匹配相當的敵人才行。
    因而,劍聖的不期而至,自有趙高的親自相迎。
    等我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已被收拾的一塵不染,撞壞的門窗,到處都是的棉絮,支離破碎的桌椅,窟窿的地板......能修複如初的修複如初,不能修複如初的都換新,陳設布置和幹架之前一毛一樣。
    唯一不同是,我就這麽靠著牆昏睡了一個下午,連一條毛巾都沒有。
    我......想了想,哢嚓一聲扭正睡歪的脖子,確實沒啥好說的。
    尤其,眼前還蹲著一個鬼翎的時候。
    這種眼神,不是欣賞,不是嫉妒,不是憎恨......更不是垂涎。
    “怎麽會這麽嚴重?”鬼翎甚為惋惜地端起地上的藥遞過去。
    端過藥碗一飲而盡,然後發現......唉......欽原深深歎息,“請你下次別用涼白開兌藥好麽?”這不是止咳衝劑。
    “咳......”一陣毫無演技的尬咳。
    “若知道前輩已失了大半功力,鬼翎不會動手”欽原筋脈折損情況日益惡化,已經不是吃藥和調理能解決的問題。
    喝了藥盤腿調息,隻要不死,情況都不算太糟,“依你的脾氣,這口惡氣不出,一生都會不舒服。”
    良久,鬼翎極淺地笑著,“的確,這口氣我確實咽不下”沒了刻意而為的迷惑與殺機暗藏,倒真幹淨得如玉一般,又帶著一點點不舍和無奈,像是幾個時辰前將欽原打到吐血的人並不是他,“前輩這是......要走了?”
    “是”平息運氣,呼吸還算順暢。
    鬼翎眼眸微抬,猶豫再三,沉聲問之,“你這一課,到底想教我什麽?”
    有些問題,果然天生聰穎也沒有用,“不依賴人比防備人更重要,還有”看著鬼翎這張舉世無雙的皮囊,之前給他的藥果然有用,“永遠別讓第二個人,像我這樣了解你。”
    “......”
    鬼翎一沉默,我便知道他想問什麽,“即便是趙高,也不曾了解過完全的我,即便是我,也不敢去了解真正的他”不了解所以不依賴,不依賴所以不問,不問,方能兩相長久。
    “喝...”搖頭嗤笑,往事成空,淚花濺地,一抹前塵。
    這大概,是鬼翎唯一一次哭吧?不是後悔否定,不是妥協退讓,隻是歎謂悟得其道。
    本就堅韌狠辣的心性,在片刻的寞落之後,變得更為爽利,“好,我送你去,這也是大人默許的。”
    “不用”再服兩顆內傷藥,“請你替他守好羅網。”
    這也算是欽原前輩對大人的情話了,“千礁島的工事已於五日前完成。”
    微微欠首,將所有的傷藥留給欽原,鬼翎走得比來時還要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