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無友
字數:9018 加入書籤
買了一雙新鞋後總會加倍愛惜,因為不想弄髒它,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會每天擦拭,然而弄髒以後,就不會那麽重視了。
來到顏路的窗外,周圍已泛起白色。
白色,世間最幹淨,又能髒得眨眼的顏色。
“落地無聲,閣下的傷勢並不像看起來那麽重”顏路一躍,跟著欽原出了屋外。
於殺手而言,沒死的話,當然算不得太重,“顏先生也不遑多讓。”
紛飛的細雪裏,顏路著了件月白色大氅,整個人融在夜景裏,伴著朦朧的白色,讓人不禁覺得歲月靜好,“隻是......”大家都在死扛而已。
尋著聲音側了側耳朵,雪花吹進襟裏,化在脖子處,微涼得顏路緊了緊衣服......突然,不再有雪落在頭上,“多謝”毫不客套地握住撐著的傘,好在欽原麵麵俱到,否則這滿頭濕潤的回去,必會引起子房的懷疑,“你要動手了。”
欽原聽著顏路肯定的語氣,輕輕將他的傘正一正,縱使聽覺觸覺再敏感,有些地方還是比不得一雙真正的眼睛,“得到了一些消息而已......明日,請顏先生自行離開吧。”
“為何?”羅網竟會放過他?
看著顏路空洞的眼睛,欽原出奇的坦誠道,“你是個真正的好人,高潔不爭,澄明如鏡。”
顏路就是那種經曆過世上最殘忍陰暗的事,心中卻還有善意的人。
良久,顏路笑了,笑的像透過萬裏雲層的霞光,帶著溫暖和煦,照亮陰暗。
我不由地跟著傻樂,“顏先生不相信?”
“非也”顏路搖搖頭,伸手去接雪花,“子房比閣下聰明百倍,境界卻不如閣下透徹,倒是應了顏某當年對趙丞相的印象。”
欽原好奇地問,“什麽?”
顏路向欽原伸過手去,手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欽原趕緊觸過他的手,張開手掌,顏路探到欽原的手心,放下手裏的東西,“沒有人是敵人,沒有人是朋友。”
“唯心而已”將空無一物的手收回,欽原會心一笑,踏雪而去。
唯心而已,順心而為,無關生死信任,甚至輸贏,走到今日,我早忘了當初因何入的羅網,正如顏路已不計較得失,隻願張良乘風破浪,揚帆遠航。
章邯是秦國最後的希望,胡亥並不是不可鍛造之材,嬴朔決不是養尊處優的嬌公主,若趙高肯扶正朝綱,即便除去李斯,也未必不可安定天下。
可惜他想要的,從來不是秦的千秋萬代。
他是在為趙國報仇麽?
或許有這個原因,可單單這樣解釋,太過狹隘。
他天生喜歡殺戮?
也不是,沒有人天生喜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即便是變.態.扭.曲的人性,也是因為變.態.扭.曲的經曆造成的。
我無法理解趙高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就像我到現在都還不清楚他到底是怎麽喜歡上我的,但進一步的嚐試是必須的。
次日,諸侯聯軍中的趙將司馬卬、齊將田榮率部襲擊了張良師兄弟三人。
密集如雨的箭陣之下,張良甚至都來不及思考欽原去了哪裏,就被店裏的夥計們封死了後門,遭大隊人馬堵回了堂內。
咻咻劃過暮色,穿透窗戶的箭羽被淩虛飛速格擋得到處都是。
顏路憑借聽力護著伏念躲在桌子後麵,時不時用長刀攔下突破張良防禦的利箭,慢慢的,眼疾遺留的疼痛一點點侵蝕他的思緒,為不讓旁邊的伏念看出來,卻又一聲不吭的硬撐。
可怎麽會看不出?看著兩個表麵上從容應對,實則逐漸體力不濟的師弟,伏念很清楚再這麽下去,他們三人必死無疑。
於是......
“師兄!”擋下避無可避的這一箭,伏念這一瞬間的速度快到顏路沒有反應的餘地。
反將舍命護他的張良的猛地拽到身後,一步一步走出去,“請諸位住手,齊魯三傑願降,請諸位住手,齊魯三傑願降!”
張良本能的想要衝出去拉回伏念,卻被滿頭大汗的顏路死死抓住......
“停!”司馬卬沒有想到伏念竟會迎著密集的箭雨走出來,驚異之下趕緊阻止了要繼續放箭的田榮。
可已經遲了......伏念滿心釋然的向後倒下,張良撲過來抱住他,“......”張開口,哽咽了好久,嗓子裏一個字也逼不出來。
伏念淡淡笑著,抬起的手終是沒有摸到張良的頭就垂了下去......
“田榮下令射殺了伏念,擒獲了張良、顏路,意欲獻於項羽,邀功討賞”這場突如其來,又早有預謀的襲擊雖非羅網所為,卻是很多人都願意看到的。
“接下來,為了顏路,張良也必須那麽做了。”
“另,欽原有信”呈上絹布,龍修默默退下。
趙高頓了頓,繼續寫完要發給章邯的詔令,然後差人送往宮中蓋印......自打從‘文豪塑造館’出來之後,龍修說話文雅簡潔,極有內涵。
一覽欽原所書,寥寥數語,掃盡趙高之前的那一點點糾結。
‘也許我不能陪你仗劍天涯,不能與你並肩看天下,更不能和你白頭偕老、心心相印,但至少,沒有人可以讓我與你背離’。
趙高緊緊捏著絹布,此刻,他的心是暖的......夠了,真的夠了。
他想要的便是這般,求而得之,一生無憾。
“多少吃點吧,伏念去的沒什麽痛苦......現在養好身體照顧顏路才是正事”看桌上的水米未動,司馬昂好心勸上幾句。
嗬,沒什麽痛苦?當場氣絕,自然沒什麽痛苦。
可這不該是大師兄的結局!
沒有人可以殺死他張良的師兄,如果有,那他一定讓這個人如數奉還。
“留步”手銬腳鏈嘩嘩作響,張良從血跡斑斑的衣袖裏拿出一物交與司馬昂。
司馬昂猶疑地接過一看,顏色巨變......
張良卻是冷靜到抬首橫眉不辨喜怒,“如何抉擇,司馬將軍自行定奪。”
一步一個腳印地踩在雪裏,對照著章邯給的地圖,越往北行雪越大,擦掉咳出的血,再多吃幾顆藥,管它副作用大不大。
雖提早離開了張良師兄弟三人,可路上的那些諜者不是吃素的。
張良之所以沒有得到消息,是因為之前埋伏在客棧周圍的羅網刺客,也是因為那些來自各路聯軍的諜者。
因而,趙將司馬昂與齊將田榮會突然襲擊張良他們,不過是諜者探查到客棧周圍沒了羅網的殺手。
一連多日的相安無事,僅為了麻痹張良而已。
可張良怎會沒有一點防備?
有,從他允許我隨軍,幫劉季拿下宛城,到師兄弟三人重聚,甚至教我寫字,無一不是在他的謀劃之中。
張良一直都在讓我覺得,我的計劃是可行的,他不讚同與趙高合作。
實則,他一直在促成與羅網的合作。
任鉉雖是個十一歲的少年,卻繼承了始皇帝陛下的血脈,如同繼承了姬姓血脈的高月一樣。
所以,無論是認他做兒子,還是忽視他真正的身份,對劉季來說,隻要能把他掌控在手中,就有望解開蒼龍之謎,與控製胡亥的趙高有等價交換的籌碼。
同時,張良也很清楚,任鉉需要這樣一個全新的身份。
其次,戚氏不法,妄圖亂政。
張良替劉季出麵,多次懲戒卻收效甚微,劉季雖寵愛戚瑩,卻還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自斷帝王之路,可他們自己不會動手,便由著我‘惹是生非’。
隻是在劉季想要一並除去我的時候,被張良勸下了。
雖然,極有可能是為了將來的某一日,讓我親自動手殺趙高。
張良早就有辦法攻克宛城,隻不過他在等,等一個不那麽明顯的時機,等楚軍被章邯拖住的時候,等欽原願意讓他見伏念顏路,等宛城守軍鬆懈......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張良便成了,到那時,他真的可以協助劉季穩坐關中,安撫各路聯軍,與羅網合作,攜眾人之力抵禦楚軍,席卷天下。
可惜,他沒有算準顏路竟會幫我。
坐在岩石下暫避風雪,揉揉扭傷的足部筋脈,若顏路沒有點醒我,此刻我便會因為舍不得他和伏念這兩顆棋子,而滿盤皆輸。
那天我說要繼續送完沒有送完的大禮,顏路說他自己來,換我停手。
我決然不會停手,這一點,顏路是知道的。
所以,顏路真正的意思是讓我別跟他師弟鬥了,畢竟,後來他說了,張良比我聰明百倍。
於是,我停了這手,換一手。
“我以為閣下不會來了。”
抬頭,章邯負手立於雪中,一身黑色鎧甲,說不出的豐神俊逸。
“此路崎嶇難行,罕有人跡,辛苦先生了”此間諜者眾多,欽原這樣過來,才不至憑添麻煩。
每次章邯稱呼我先生的時候,總有種自己是公孫玲瓏的感覺,“將軍之請,再難必踐。”
扶著石壁起來,與章邯一同縱馬而行,所謂老馬識途,大抵就是這樣,不用我驅策,它便能跟著章邯坐騎跑過的路緊緊跟隨,轉眼便出了峽穀深溝,穿過巍峨雪山。
“馭~”
章邯一拉韁繩停住,轉身一記口哨,欽原的馬也即時停了下來,“到了。”
山洞的入口與周圍景象混為一體,仔細辨認方位後,還需具備一個先天條件,體重必須控製在一百五以下。
“別有洞天,石中帶玉”通過感知聲音在空氣中的細微波動來觸動石門機關,果真與莫玄臨終前交代的一毛一樣。
章邯的表情微微一鬆,聽到欽原這句話,他徹底放心了,“難得莫玄還記得這句口訣。”
“自古忠義兩難全,莫玄從小長在墨家,沒有出賣秦國就算不錯了”驚喜吧?莫玄是影密衛,一顆被始皇帝陛下埋在墨家,比我還要久的棋子。
通過重重石門,雖遺憾莫玄最後沒能以墨家弟子的身份進入羅網,但對於他的行為,章邯是理解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所以......他最後選擇了你。”
“我隻承諾他加入羅網”當年去見莫玄最後一麵,他支開張良單獨給我說的,就是這件事,至於做到什麽程度,是我自己的事。
最後一道石門外,是豁然開朗的小橋流水人家。
世間的樂土,不止墨家會去守護。
“古籍有載,秦乃帝顓頊之裔,後人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澤,驅逐百獸,得姓為嬴,為舜主畜牧之事,這裏便是秦最早的封地”說完,章邯揮手招來一名田間少年。
“姐姐~”少年撒歡地跳到欽原麵前。
這這這......我蹲下來細細觀察少年,性格變化怎麽會這麽大。
“如何?”章邯背著手頗為自信地問。
“將軍沒有告訴過他?”
“知道!”少年搶先答道,隨後神色肅穆起來,莊重一禮,“子嬰見過二位。”
“......”我一驚,無言以對,簡直和之前判若兩人有沒有?隻是對於那個‘任鉉’來說,太不公平,“秦人都這麽有覺悟麽?”
章邯也不謙虛,“大多數吧,何況他們一直選擇留在這裏,也算是嬴氏先祖了,幫一幫自己的子孫也在情理之中。”
唉,社會啊~
章邯也能這麽理直氣壯的害人啦~
不過,你這邏輯也不對啊~
“還需要什麽?”章邯又問。
我簡單思考了一下,“會不會被人發現異常?”
“不會”這點把握,章邯還是有的,“再說,換掉他們的時候,先生不是很有自信麽?”
“別說了,想起來都後怕”從阿城那裏去漢軍營的時候,一路上張良可小心了,要不是章邯膽兒肥,把人藏在糧草之中,又合作的滴水不漏,我還那麽機智的從馬車裏抱著任鉉飛進漢軍營,才不能成功在他們眼皮底下換人呢~
“那他的身形?”欽原疑惑的審視著少年,先前還以為他被關在牢裏太久了,所以看起來才會瘦弱無比,可現在再看,居然比以前更小了,就連漢軍營裏的那個‘任鉉’都比他的身形大很多。
“是換顏藥,先前怕被人看出破綻,並沒有讓他吃,如今既然有人代替了他,自然可以按時服藥。”
額......這麽神奇的嗎?
看著難以置信的欽原,少年泰然自若的一問,“先生可聽說過扁鵲與李醯?”
“自是聽過”
“所以,這世上其實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少年看了看章邯的神色,心想應該是時候了,便若有所指地接著說,“畢竟扁鵲的醫術高超到能給人換心,李醯研製的奇藥多不勝數。”
“......”欽原心下了然。
不過,既然傳說都是真的,那麽這麽厲害的扁鵲是怎麽被人殺死的?或者說,某些人繼承了扁鵲的醫術?
章邯摸摸少年的頭,“去吧~”
讓少年自己玩兒去,縱情山水,牧馬放羊,能用著別人的身份享受一會兒是一會兒。
“雖然聽都沒聽過,但這所謂的換顏藥一旦吃下去,便不能停吧?”
章邯淡然地看著與其他孩子嬉戲無常的少年,“對,且每次服藥痛不欲生。”
聽到這裏,我不知道該不該笑出聲,藥效越是好的藥,副作用越強,看他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種痛苦,真是......該,“這件事,我告知將軍一人,希望...”
“章邯說過,先生與這世間的殺手不一樣,這件事,我也隻敢信先生一人”所以這件事隻會爛在肚子裏,所有知道內情的人,時機一到,自有去處。
嗬,冷嘲自己,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願意相信她,“當年始皇帝陛下讓我做三件事贖罪,前兩件都沒有做成,希望這最後一件不要落空。”
“人心難測,盡力而為,莫玄在墨家多年,趙高都能決意棄用,何況你我?”這麽多年,章邯也看開了不少,“沙丘之變,上郡賜死,蒙家罹難,左右丞相、滿朝文武相繼出事......雖非我願,但我確實無能為力,而你......已是不易。”
答應莫玄入羅網,隻不過是順便而已,欽原始終是羅網的人,始皇帝陛下駕崩後,她依然能夠遵守當初的約定,實在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好太多。
“是,做人何必那麽多條條框框。”
利來利往,也可放下權益之爭,暢談一場山河萬載,無關是非對錯,尤煮一壺清水,烹茶待客後也可以用來熬製毒藥。
“這個或許對你有用”臨別前,章邯從腰間拿出藥瓶贈予欽原。
撥了瓶塞聞聞,這種類似於火炭的味道,“是什麽?”
“用熒惑殘片配製的藥”
“為什麽?”
“在那件事未成之前,你還不能死”多一分保障,總比他孤軍奮戰的好。
收入囊中,翻上馬背,我還是想問一句,“章邯將軍可曾後悔?”
章邯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搖頭歎息,“扶蘇公子不宜為君,即使登上帝位,也未必守得住大秦江山。”
如此,我終明白,嬴政於章邯的授命,和我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