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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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的不說,明政殿的飯還是好吃的。
    太子第一天攝政,明政殿比伺候聖上還盡心些,連伴讀的飯也做得十分精致,羽燕然一邊吃一邊感慨:“還是宮裏的廚房好,我在邊疆什麽都不想,就想這些吃的。”
    敖霽冷笑:“好有出息的人。你說想京裏的姑娘,我都看得起你些。”
    “你以為跟你一樣,幾輩子沒見過女人。”羽燕然笑嘻嘻:“我告訴你吧,邊疆的姑娘才好呢,又漂亮又潑辣,你要是敢辜負她,她能把你眼珠子剜出來當項鏈戴。”
    言君玉正吃肉丸子,聽到這話,嚇得一哆嗦。
    “這麽厲害的姑娘,恐怕看不上你這馬曹。”
    言君玉現在已經知道他們互罵的“狗監”和“馬曹”是什麽意思了,原是他們在宮中掛職,羽燕然掛在上駟院,敖霽掛在鷹犬處,所以互揭短處。說起來,這外號還是容皓起的,據說容皓這家夥最擅長就是起外號。
    “懶得跟你說。”羽燕然催促言君玉:“快吃快吃,吃完了我帶你溜去胡人的使館看看,你還沒見過胡人吧,我教你怎麽分辨北狄胡子和西戎狼。”
    言君玉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經不住他和敖霽一人一邊,拎小雞一樣的,一吃完飯就把他拎走了。
    所謂的“萬國來朝”,其實也不過是大周附近的二十來個附屬小國而已,其中幾個主要的胡族,都是被大周穆宗皇帝打服了,議過和的,不能算屬國,用兩國文書上的話來說,叫“兄弟之邦”。
    胡人的使館,就在皇城的東北角上,如今人還沒到,隻有禮部一些官員在忙活,羽燕然也會闖禍,也不通報,直接揀了麵僻靜的牆,身形一縱就上去了,幹脆躺在屋頂上觀察起來。
    敖霽一看就是常年跟他一起闖禍的,拎著言君玉也上去了,踢他一腳:“請挪一挪尊臀,讓個位置。”
    言君玉懵懂地跟著他們,看了一番,也不明白,隻覺得胡人長得奇怪。忽然被羽燕然戳了戳:“看那邊。”
    他指的那一行人,十分高大,比大周的尋常人還要高出一個頭,穿著胡服,頭發胡須都是極茂盛的黑色,看起來衣著簡單,腰間挎著的彎刀卻鑲嵌著許多寶石,一看就價值不菲。
    “那是西戎的宰相兼南大王,呼裏舍。”羽燕然眼睛亮起來:“如果是他打頭陣的話,那人一定來了。”
    “誰一定來了?”
    “西戎王的長子,蒙蒼王子。那可是個狠角色。”
    “有多狠?”敖霽不以為然。
    “西戎自從他掌軍後,與我邊疆交戰數十次,未嚐一敗。”羽燕然神色凝重:“不然你以為聖上為什麽動了和親之念呢?”
    言君玉回到德政殿,已經是黃昏時候了。
    敖霽和羽燕然兩個人,看似冤家對頭,其實最是臭味相投,兩人聊了一陣,不知道要去哪裏,竟然不帶言君玉玩了,騎馬到朱雀門,把他扔下,兩人自己跑了。
    言君玉沒有辦法,隻能自己默默走回德政殿,天都快黑了,德政殿已經掌了燈,許多臣子還等在外殿,交頭接耳的,見他進來,都悄悄打量他,有想攀龍附鳳的,早打聽清楚他來曆,上來作揖“小侯爺”。
    他走到內殿,卻不見人,隻有宮女,見他進來,朝裏麵指了一指。
    他進來一看,桌上擺了滿桌精致的膳食,旁邊隻有兩個宮女伺候著,太子正用午膳,抬頭看見他,淡淡道:“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默默走到他旁邊站著,太子神色中有點疲憊,正喝粥,垂著眼睛,仍然是溫柔的。
    喝了兩口,外麵小太監又悄悄進來:“殿下,戶部尚書來請罪。”
    言君玉看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讓他好好回家養病,別操這閑心。”
    “是。”
    小太監出去了,太子又繼續喝著粥,他像是並不餓,懶洋洋地攪著碗裏的燕窩粥,言君玉敖霽跟自己講的三國演義裏的諸葛亮,不由得有點慌,太子抬頭看見他臉上神色,笑了:“怎麽了?我不累,隻是在想事。坐下吧。”
    言君玉坐下了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蕭景衍忍不住逗他:“怎麽,小言想喂我嗎?”
    見言君玉搖頭,他又笑著道:“那一定是想用我的午膳了。”
    “不要笑了。”言君玉聲音悶悶的:“你明明就不開心。”
    他這話是有點冒犯的,蕭景衍怔了一下,笑容不由得褪了下去。
    但他畢竟是太子,很快又笑了起來。
    “小言怎麽知道我不開心?”
    “我就是知道。”
    少年的神色倔強,眼神卻很認真。像最簡單的劍法,直來直去,卻讓人無法躲避。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實在不好撒謊。
    蕭景衍笑了起來。
    他伸出手來,隻是這次摸得不是言君玉的頭,而是托著言君玉的臉,帶著笑意,看著他的眼睛。言君玉忽然在這瞬間明白為什麽自己不怕敖霽他們摸自己的頭,卻唯獨怕他。
    因為哪怕是敖霽,自己也有點覺得丟麵子。隻有他伸手的時候,自己一點也不想躲。
    他想碰自己的頭,自己也想碰他的手。
    “那小言知道我為什麽不開心嗎?”
    “因為聖上?”言君玉偷眼看他表情。
    蕭景衍“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言君玉於是繼續往下說:“羽燕然說,是你把他召回京的。邊疆出了虎狼之輩,咱們和五胡遲早有一戰。你想戰,聖上想和,你召羽燕然回京是問問邊疆情況的,他直接來了東宮。聖上不高興,所以今天敲打了你,你傷了心。”
    其實蕭景衍是應該要反駁他的,傷心這種字眼,對太子來說,是用不太上的,一國儲君,自幼學習帝王心術,未來要執掌天下的,怎麽會輕易傷心呢。天家無父子這種事,看多了史書,早就懂了。這事擺在麵前,最先應該自省,進而自保,根本沒什麽時間傷心。
    但他並未反駁,也沒有點頭。
    言君玉又問:“那咱們要和親嗎?”
    “如果我說要呢?”
    慶德帝下旨,太子暫領政事,五胡使節都要他來接見,和親自然也是由他做主。
    對於普通大周人來說,和親尚且是屈辱,況且言君玉是王侯後裔,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將領。看羽燕然的反應,就知道他們這一批人對於和親的態度了。
    “羽燕然說他還沒有和那個什麽西戎王子打過,我也沒有……”他幾乎是有點天真的:“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玩打仗遊戲,這樣我就知道他風格了。”
    蕭景衍被他逗笑了。
    他看著言君玉的眼神幽深起來,像是在認真打量,又像隻是在欣賞。
    “小言,你跟著我吧。”
    “我現在就跟著你啊。”言君玉不解。
    “不是這樣跟著。我要你一天十二個時辰跟著我,我去哪,你就跟著我去哪,我做什麽,你都可以在旁邊看著。”
    言君玉似乎明白過來。
    “你想讓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嗎?”
    “不。”他看著言君玉眼睛:“我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