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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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上仍然是舊樣子,五胡使節仍然在飲酒作樂,那個蒙蒼王子也正和石豹飲酒,花魁曼珠正在廳堂中間,抱著琵琶,彈一首曲子,聲調十分婉轉。看起來一切如常。
    然而容皓的臉卻瞬間沉了下來。
    “怎麽了?”言君玉忍不住問他。
    容皓卻沒回答,隻是收拾好了臉色,笑道:“怎麽不跳胡旋舞,彈起詞來了?”
    “都是蒙蒼王子,非要聽這個。軟綿綿的,有什麽意思。”有人笑道。
    “也不是蒙蒼王子,是他那個侍從。”石豹心直口快地道,他喝了酒,不由得有點失態,還伸手去揭那侍從的麵具,嚷道:“聽說西戎隻有巫祝才戴麵具,是不是真的?”
    他是怕蒙蒼的,誰知道別人說蒙蒼,蒙蒼並不生氣,他手還沒碰到那侍從的麵具,蒙蒼和呼裏舍竟然同時抬起手來,按在了腰側的彎刀上,頓時嚇得石豹一個哆嗦,連忙悻悻地走開。
    容皓心中更明白了,看著那侍從,唇角露出一個冷笑來。那侍從戴著一張赤紅麵具,十分猙獰,說是麵具,其實更像個頭盔,連頭發也遮住了,隻露出眼睛,與他對視了一下,忽然走了出來。
    蒙蒼要攔,呼裏舍卻搖了搖頭,隻得由著那侍從走了出來,容皓一直未曾注意西戎隊伍中還有這人的存在,這時才注意到,這人身材高大舒展,雖然穿的隻是普通的西戎服裝,卻自有一股氣度在,廳中頓時為之一靜。
    “我不是什麽巫祝。”他的聲音竟然是非常標準的漢話,語氣也從容:“不過是容貌像我母親,領兵打仗不太方便,所以戴個頭盔罷了。”
    他摘下頭盔來,廳堂中頓時為之一亮,這西戎人竟然是一頭極耀眼的金色卷發,亮得如同陽光一般,膚白眼藍,輪廓極深,五官精致秀美,隻眉眼和蒙蒼有幾分相似。
    五胡之中,都沒有金發的人,連容皓也嚇了一跳,隻聽見石豹疑惑道:“希羅人?”
    希羅人是一個極弱小的胡人部落,相傳是五胡以北有個羅刹國內亂,王族有一部分人流落在外,希羅人雖然也長得胡人模樣,卻不如胡人強壯,高是高,四肢卻瘦長,不堪一擊,不如西戎人羯人能打仗,又生得貌美,能歌善舞。所以周邊的胡人常常沒事就去劫掠一波,把妙齡女子抓來做舞姬,男的留作奴隸,五胡都看不起這個部族,更別說通婚了。偏偏他們一頭金發,是最好辨認的,就算逃出來,也跑不遠,漸漸地都被折磨死了。
    這些胡人使節見他是希羅人,還是希羅男子,都麵露鄙夷,蒙蒼頓時發作起來,手按彎刀,怒視眾人。
    “誰敢對我王兄無理,我今天就砍下你們的頭顱。”
    西戎的文牒上寫了,來朝拜的是大王子蒙蒼,並沒聽說他還有什麽王兄,顯然這個長了一頭金發的希羅人並沒有被西戎王接納。那個南大王呼裏舍聽到蒙蒼這樣說,也麵露尷尬之色。
    石豹他們不懂這些,嚇了一跳。
    “不敢不敢。請問王子如何稱呼?”
    “我不是什麽王子。”他像是在回答他們,眼睛卻看著容皓:“叫我赫連就好。”
    石豹他們哪裏敢,連忙稱呼道:“原來是赫連王子。”
    赫連也不多計較,隻是笑著道:“剛才大家說宋詞太婉轉,其實我在西戎,看了許多漢人的書,倒覺得宋詞也有格局大的,比如我請曼珠姑娘彈的這一首,叫做《鵲橋仙·待月》,我念給各位聽聽,看這首詞格局如何。”
    他說出“格局大”那三個字的時候,容皓的臉就沉了下來,等到他把詞名都說出來時,容皓的手緊握成拳,言君玉在旁邊偷看,發現他臉色鐵青。
    石豹他們就算再蠢,也知道現在的氣氛詭異,都不敢說話了,連曼珠也不敢彈琵琶了,廳堂中萬籟俱靜,隻聽見這金發的希羅人不急不緩地念道:“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
    他一邊念,一邊看似無心地在廳中踱步,不多時,已經踱到容皓麵前,忽然伸手抽出腰間的彎刀來。羽燕然見狀,以為他要發難,頓時也要拔劍,被敖霽按住。隻見那赫連拔出彎刀,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刀鋒,念道:“髯虯撚斷,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
    容皓已經猜到他要幹什麽,隻見赫連挽了個刀花,忽然將彎刀雙手舉到容皓麵前,微微低頭,抬起眼睛看著他,薄唇勾起,笑著念道:
    “仔細看、嫦娥體態。”
    有一瞬間,廳堂中靜得連一根針都聽得見。言君玉認識容皓這麽久,第一次看見他那雙總是笑眯眯的眼睛裏,露出了殺氣。
    “怎,怎麽回事。”他嚇得結巴起來,忍不住低聲問羽燕然:“西戎人的刀,不是隻贈給喜歡的女子的嗎?”
    羽燕然也尷尬得摸鼻子:“可能也有贈給朋友的吧,這誰說得清。”
    “你們兩個活寶,多讀點書。”敖霽恨鐵不成鋼:“真以為那西戎王子是為了調戲容皓?你們知道這首詞是誰作的嗎?”
    “誰作的?”
    “金國皇帝完顏亮知道嗎?他聽了柳永的《望海潮》之後,就在中秋作了這首《鵲橋仙》,你們聽詞中意思,為看月而欲截雲,殺氣騰騰,是已經有了侵略之心了。寫完這首詞不到一個月,金國就起兵二十七萬,大舉侵宋了。”
    言君玉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偷聽了容皓和我說話……”
    他話音未落,容皓也說話了。
    他顯然比言君玉更早猜到赫連就是偷聽到他和言君玉說話的那人,對他來說,赫連這首《鵲橋仙》,就是在嘲笑他之前和言君玉說的話了。再加上這調戲的舉動,不由得心中大怒。麵上仍然平靜,隻是目光冷得嚇人。
    他看也不看赫連那把彎刀,而是走到一側的樂師中間,指著琴師道:“借琴一用。”
    琴師連忙讓開,他坐下來,略試了試弦,抬起頭來,看著赫連冷笑道:“恐怕赫連王子有所不知,我們漢人的詞,原不是念的。而是唱的,既然赫連王子有此雅興,我也不得不和上一曲了。這一首,叫做《滿江紅》。”
    這下言君玉跳起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忍不住低聲在敖霽耳邊嚷道:“這是嶽飛的詞!”
    “傻小子,你安靜點,誰不知道呢。”
    正如敖霽所說,這首詞原是家喻戶曉的,何況天香樓中的歌舞伎都是通曉音律詩詞的,先還沒人敢和。等到容皓彈唱到“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等句時,慷慨激昂,讓人熱血沸騰,終於有人忍不住和了起來。聲音越聚越大,連樂師也跟著唱了起來,更顯得氣勢闊大,幾乎蓋過琴聲,然而容皓卻仍然且彈且唱,唱到“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句時,廳中的胡人使節都坐立難安起來。
    他卻隻是冷冷一笑,看著那赫連王子,挑釁地吟唱道:“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曲唱完,天香樓中響起熱烈的歡呼,都是漢人。容皓站起身來,身上殺氣猶在,隻是慵懶笑著,一言不發。
    他原是極文雅的長相,誰料到竟然也有這樣的氣勢,連言君玉也刮目相看,心中知道他是為了打壓西戎人的氣焰,不由得對他敬重起來。決定以後再也不趁他喝醉的時候打他了。
    一場風波過去,天香樓的老鴇上來打圓場,又讓姑娘們表演歌舞,氣氛重又熱鬧起來。容皓走下來,言君玉剛想誇他,卻見他神色凝重,把敖霽和羽燕然都叫了過去。
    “你立刻回宮,給太子傳信。就說遇到意外,西戎出了個厲害人物,請他重新考慮我之前的計劃。”
    “不就是念了首詞嗎?要不要這麽大驚小怪。”羽燕然很不以為然。
    “當年太宗皇帝也是念了首詩,被葉慎聽到,裝成看相先生,說他有真龍之相,投靠他手下,日後果然成就大業。”容皓淡淡道。
    “你拿這西戎人比太宗?”羽燕然難以置信。
    “不,我是說我會看相。”容皓出言諷刺,見羽燕然一副要當真的樣子,氣得火冒三丈:“我當然是說這西戎人像太宗當年一樣有野心了!你這豬腦袋,還不快帶著小言回宮,我真是一刀捅死你的心都有了。”
    羽燕然被他罵了一頓,摸了摸鼻子,隻能帶著言君玉走了,但他這人也是不肯吃虧的性子,都走到門口了,忽然回過頭來,朝著容皓笑道:“你這白麵書生,哪來的刀捅我,別是那個西戎人剛剛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他這話一說,氣得容皓渾身發抖,剛想過來揍他,他早拎起言君玉上了馬,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