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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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最近在生氣。
就這麽僵了兩天,東宮的人都知道了。伴讀生太子的氣,這也是罕見的事了,但是整個東宮都對此不置一詞。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東宮的人都已經接受了言君玉的特殊地位——不管接下來事態如此發展,都在大家意料之中。
當年太傅一句“潤物細無聲”,形容太子的行事風格。但這說法有點太溫柔了。在敖霽看來,他更像是無聲湧來的海潮,或是緩緩崩塌的山峰,是某種龐大而無聲的力量,就算你看得清楚,也毫無反抗之力。
雲嵐當初一語道破,但敖霽非要勉強。
其實敖霽倒誤會言君玉了,他隻有一小半是在氣太子,大部分是在氣自己。
那天敖霽和羽燕然在校場打了一架,打得兩敗俱傷,敖霽傷了手,半個月不能動兵器,羽燕然更慘,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好在是皮肉傷,沒有留下病根。
言君玉以為他們關係好,是打著玩的,最多打個鼻青臉腫,所以報信報到一半,就跟人玩去了。結果第二天起來一看,敖霽的右手被包得嚴嚴實實的,一身藥味,問他怎麽了,容皓伸手敲他腦袋:“都是你,叫你去請殿下來勸架,你人都不見了。要不是我在,非打出人命不可。”
言君玉其實是機靈的,以前他們一伸手,他就躲,所以不管是摸頭還是敲栗子,大部分都被躲開了。這次連躲也不躲,挨了下滿的。容皓都嚇了一跳,問他打痛沒有,言君玉自己沒說話,自己揉揉腦袋,走到一邊去了。
他大概對這事挺愧疚,所以這幾天總跟著敖霽,跟小鴨子似的,亦步亦趨,連敖霽換藥他也在一邊看著。敖霽雖然氣他沒出息,被太子招招手就勾走了,但其實還是心軟的。看他跟了兩天,怕他擔心,告訴他:“就是劃了一下而已,過兩天就好了。”
言君玉仍然呆呆的,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過了一會兒問他:“你為什麽要和羽燕然打架?”
“看他不順眼,就打了。”
言君玉沒說話,在一旁坐下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說:“你也騙我。”
敖霽挑了挑眉毛:“我哪裏騙你了。”
“你和羽燕然打架肯定有原因,就是不肯告訴我。”
言君玉隻是看起來呆,其實是機靈的,要騙他也難。
敖霽笑了。
“為什麽我要告訴你呢?”
“因為我的事你都知道啊。”
“那是因為你小。”敖霽笑得玩世不恭:“我們當年你沒趕上,現在自然弄不清楚了。”
以言君玉的性格,說到這,還是會繼續問下去的,但這次聽了他這句話,呆呆坐著,不知道想什麽去了。
這幾天太子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對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有天晚上讀夜書,吃到一道桂花糖藕的點心,順手就往旁邊遞了一塊,叫道:“小言。”
言君玉其實是想吃的,也想接,忍住了,裝作沒聽見,盯著書看。
書房裏一瞬間變得非常安靜,連雲嵐也覺得了,無奈地看著言君玉。言君玉知道按道理,是不可以裝聽不見的,因為他是伴讀,伴讀不可以不聽太子的話。
哪怕是在生氣。
但太子沒說什麽,隻是淡淡地放下了,繼續看書。晚上言君玉洗完澡回來,發現房間裏擺了個碟子,上麵放著那盤糖藕。
很晚了,大家都睡了,隻有思鴻堂的燈還亮著,他知道那是太子在看書。言君玉爬到窗口上坐著,看著思鴻堂的燈,借著月亮,安靜地把那一碟糖藕都吃完了。
他從小到大,許多人都說他呆,但言老夫人護短,說他不是呆,是倔,像頭小牛犢,遇到什麽都要頂一頂,連跟棵樹都能鬥起來,非要把樹降服了才行。
但人怎麽能降服一棵樹呢。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是收新麥的日子,大周舊例,皇帝每年都要象征性地參與一下農事,一般是在秋收的時候,自然不可能出宮去。皇宮的南邊,有一片禦田,平時由內務府打理,到了秋收的時候皇帝要過去看看,還要把收下來的新麥送到宗廟供奉,表示皇帝沒有荒廢社稷,讓祖宗放心。
往年都是慶德帝親自去,今年稱病,讓太子代替,在朝臣看來,這又是一件坐實了儲君繼位的事了。
一大早言君玉就被敖霽叫了起來,其實他也覺得新奇,畢竟是王侯公子,沒見過種田的事。跟著太子到了皇田一看,金燦燦一片麥子,他等太子祭完天地和社稷,悄悄去摸了摸麥子,還被紮了一下。
“麥子有刺。”他驚訝地告訴敖霽。
“那叫麥芒。”敖霽沒點好氣。
“嗬,好一個東宮伴讀,麥子都不認得。”容皓幸災樂禍:“讓禦史知道,非參死你不可。”
太子接過禮部官員遞上來的工具,割了一把麥子,交給主持祭禮的官員,等在田邊的內侍們早準備好了,一聲令下,就開始收麥,動作都非常利落,頃刻間便收了大半。他們打扮得非常整齊,都是綢緞衣服,穿這衣服收麥,多少有點不倫不類。
“這麽多麥子,我們午膳可以吃到嗎?”言君玉好奇地問。
“你想得美。”敖霽又笑他:“這些麥子除了供奉宗廟,都要賞給近臣,他們也當做寶貝,拿去祭祖,除了殿下,誰吃得到。”
言君玉不由得有點氣餒,容皓過來,塞了個錦袋給他:“去吧,跟羽燕然玩去。”
錦袋裏都是些金錠子,鑄成吉祥如意的圖樣,沉甸甸的。原來是要賞那些內侍的,言君玉抓起一把,灑出去,小太監們連忙搶著撿,還有機靈的,就磕頭謝恩,像喂池子裏的錦鯉一樣。
“那些公公們年年為這個打破頭。”敖霽冷笑道:“都想把自己的幹兒子送來收麥。”
“什麽好差事,我這還有一袋,你下去磕頭,我全扔給你。”容皓笑嘻嘻道。他是仗著人多,敖霽不敢揍他。
言君玉賞完錢回來,仍然有點意興闌珊,下麵人又開始折騰起收到的麥子來,有打的,有磨的,看來一時完不了。他回到太子身後站著,偷偷看身後的官員。
有什麽東西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他低頭看,原來是一枝完整的麥穗,金黃色,還帶著麥芒。他抬頭看,太子一臉平靜地看著下麵,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抵不過好奇心,接了過來。太子嘴角勾出一個笑容,麵上仍然不動聲色。
言君玉把麥穗捏在手裏玩起來,剝出麥粒,手指一碾就成了粉末,這才明白那些人折騰麥子是為什麽,又戳了戳麥芒,又被紮了下。
“針尖對麥芒,就是這意思嗎……”他小聲嘟囔道。
“不能這樣說。”
“那應該怎麽說?”他不假思索地問。
“應該說,見了麥芒如針,才知道體諒百姓辛苦。”太子教道。
言君玉不小心和他說上了話,再沉默已經來不及了,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氣來,連麥穗也不玩了,一上午都默默無言。
等到中午,回了東宮,直接擺了午膳,言君玉和敖霽他們吃,剛落座,雲嵐忽然帶著宮女過來了。
“唷,嵐姑姑親自來布菜……”容皓懶洋洋往後一仰,讓出位置來,嘴裏還說著:“豈敢豈敢。”
雲嵐這麽好脾氣,也被他氣笑了:“你想得美,我可不伺候你。”
她一麵說,一麵把宮女手上食盒打開,紫檀盒子裏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麵,隻是碗漂亮,和上次太子妃帶過來的是一樣的汝窯,有著龍紋。
“吃吧。”她直接端給言君玉:“可不準剩下,會折福氣的。”
容皓在旁邊裝模作樣地抱怨:“可真偏心呀,就給小言一個人吃,也不勻一點給我們,兩個傷兵還在呢,一口都吃不到……”
“那給你們吃。”言君玉說。
“別,我逗你玩呢。又不是沒吃過,寡淡得很。”
但言君玉卻站了起來。
“你去哪?”敖霽皺起眉頭。
我要去撞樹了,言君玉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