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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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餞別宴前一天,氣氛越發緊張了。
太子一大早去永乾宮見陛下回話,連伴讀也不帶,隻帶了幾個隨從。言君玉睡過了頭,醒來時連人都不見了,問雲嵐,她反正是天塌下來都能笑得溫柔的:“殿下去聖上那請安了,下午就回來了。”
言君玉頓時慌起來,偏偏敖霽還要嚇他,也不說話,隻站在外廳裏穿戴甲胄,連佩劍都是開了刃的,側臉上神色冷峻如霜,一副要上陣打仗的架勢,羽燕然早穿好了,見言君玉嚇得可憐,笑著道:“我們去軍營裏轉轉,小言去玩玩嗎?”
“沒有命令,怎麽能擅入軍營呢?”言君玉雖然慌,還是知道道理的。
“京城衛戍換防,原是聖上去接見的,現在聖上在養病,自然是咱們東宮去。等殿下忙過這一陣,就得正式接見,咱們先去打個招呼。”羽燕然笑得狡黠:“你還不知道這位新到的大將軍姓什麽吧?”
京城衛戍軍一年一換,是怕與朝臣外戚勾結。大周太宗以武功立國,所以對武將防得尤其嚴格,除去幾個封疆的王府外,軍隊駐地都是常調換的,這也導致了軍心渙散,常打敗仗。
言君玉滿頭霧水:“姓什麽?”
他正追問,那邊敖霽冷哼了一聲,羽燕然頓時不說話了。
“這我可不敢說,”他笑嘻嘻道:“你隻問敖霽吧。”
等到敖霽走了,言君玉去纏雲嵐,雲嵐才告訴他:“是敖霽的父親,敖大將軍。”
“那有什麽不能說的?”
“敖霽父子不和,你沒見他都穿甲胄去,就是為了不用拜他。”雲嵐也笑:“要說敖霽這人也真是脾氣怪,他是以東宮伴讀身份去,誰敢讓他跪,真是強牛一頭。”
言君玉問明白了敖霽的事,又擔心起太子來,他心實得很,一擔心就是認真擔心,飯也吃不香了,雲嵐見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告訴他:“放心,殿下有分寸的。”
言君玉隻是不信:“但是聖上和殿下的意見相左,一個想戰,一個想和,怎麽能說到一起呢。”
“就算說不到一起,殿下也有分寸的,勸不動就不勸了,不會鬧得大家難看的。”
她這麽一說,言君玉更擔心了:“那豈不是要和親了?”
雲嵐笑了。
“咱們小言,真是,”她見言君玉皺著眉頭認真在擔心,一張臉鼓鼓的,實在可愛,要是個小孩子,實在要咬上兩口,隻能揉揉他頭發,說道:“你又要殿下平安,又不想要和親,哪有這麽好的事呢?”
“那想要不和親的話,除非殿下不得平安?”言君玉抓到了關鍵所在。
“不然為什麽都說西戎人厲害呢。”容皓從外麵進來,聽到這話,插話道:“殿下要真拚死反對,和親也是成不了的,但難免傷了父子感情。這計謀狠辣就在這裏。”
“那是你的話。”雲嵐冷笑道:“殿下可從來沒說過西戎人厲害。”
太子直到晚上回來,神色倒是如常。
“怎麽說?”容皓第一個問。
“明日餞別,不談和親,改日朝臣再議。”太子淡淡道:“不過禮部已經在暗中相看郡主了。”
不過簡單兩句話,背後的波瀾可以想見。言君玉想起雲嵐那話,等人散了,悄悄湊到太子身邊,低聲問道:“你和陛下吵架了嗎?”
他這是小孩子話了,當初在永乾宮,慶德帝敲打太子,那樣不露痕跡,才是皇家手段。言君玉不懂權謀,所以把分歧想象成“吵架”了。
蕭景衍也隻是笑:“沒吵架,父皇還說我輔政辛苦,賞了好些東西呢。”
“真的?”
“真的,都在雲嵐那呢。小言要去看看嗎?”
哄走了言君玉,那邊雲嵐來了,淡淡道:“聽說聖上動怒了?”
“不過是被勸煩了。”蕭景衍笑道:“禦史上了一堆奏章,還沒看完,我又力勸了幾句,所以火了,藥也不肯喝了。”
雲嵐隻是搖搖頭,又下去了。
八月二十七日,是踐別宴的日子。
慶德帝強撐著病體,也出席了,大周如今是太平盛世,數年沒有災荒,國庫富足得很,所以隻管金山銀海地鋪張起來,宴席弄得是鮮花錦簇,烈火烹油,說不盡的熱鬧奢侈,因為是踐別宴,所以各國使節都到齊了,自然是以五胡為首,在慶德帝左手邊擺下長席,太子帶著百官在右側作陪,宴席一直從中午進行到了晚上,表演了無數歌舞,總算唱起戲來。
先是宮中的班子,左不過是些老掉牙的戲,歌頌太平之類的,嘈雜不堪,聽得人厭煩,好不容易下去了,又上來一個班子,卻不見人出來,隻聽見絲竹之聲,清越悠揚,意境悠遠,讓人頓時就心靜了下來。
“這就是這次召進宮的南戲班子之一。”一個年輕的禮部官員湊到容皓旁邊解釋道:“一共有三個,厲害的還在後頭呢。”
他笑容滿麵,生得俊美,看起來十分年輕,卻已經穿著三品的孔雀官服,又和容皓勾肩搭背,看來也是王侯公子一流。
“要不怎麽說你們事辦得漂亮呢。”容皓也笑著道。
原來這場戲唱的不是別的,正是東周列國的故事,叫做趙氏孤兒,十分曲折離奇,言君玉都看進去了,隻聽見那禮部官員又道:“這班子最擅長的原不是這個,但是排第二的是唱伍子胥的,正好壓軸,最末的又有一段臥薪嚐膽,有個美人正好扮西施的……”
言君玉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問道:“排第二的是酈解元的班子嗎?”
那禮部官員原也會鑽營,見了他的模樣和年紀,就知道是傳說中的那位“言小侯爺”了,有意親昵,所以笑道:“什麽酈解元,不過是個江南書生罷了,比他有才的多著呢。遠的不說,你們東宮就有人能把他比下去,這位容小爺當年……”
容皓笑著灌他酒:“好漢不提當年勇,小爺用不著你來吹噓。”
正笑鬧間,戲卻已經唱完了,戲子一同上來謝恩,宮中向來賞賜豐厚,早有許多小太監用籮裝了許多吉祥圖案的金銀錠子,聽見上麵一聲賞,隻管漫灑下去,如同下了一陣暴雨一般,隻聽得見滿台錢響,實在熱鬧。
說話間第二個班子也上來了,先是扮出戰爭場麵,兩隊人打來打去,不過是些花架子,隻見一隊人逃走了,言君玉正思忖這兩隊人的服裝怎麽不太像春秋時的服飾,忽然聽見一聲極蒼涼渾厚的聲音,似簫非簫,似琴非琴,隻覺得心裏寒意頓生。
“這是什麽?”他忍不住問容皓,驚訝地發現容皓臉色忽然白了下來。
“是胡笳。”
“胡笳十八拍不是這聲音呀。”言君玉想起前些天宴席上聽過的曲目。
容皓蒼白著臉道:“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用琴聲仿胡笳所作,是琴曲,聲音自然不一樣了。”
“不是說唱《伍子胥》嗎?怎麽忽然唱起蔡文姬來了。”言君玉不解。
那邊敖霽冷笑道:“要真是蔡文姬倒好了。”
言君玉見他們臉色都變了,也知道事情不對了,再往台上看,原來人物已經上台了,是個極美的女子,隻是眉眼間有點熟悉,不是那天酈玉帶他看的兩個少年中那個陰柔的又是誰。
他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隻見他扮作女子,妝容明豔,眉目哀愁,身上披著朱紅大氅,懷抱琵琶,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兒,正是他見過的四美屏風上的王昭君的樣子。
而那個英氣少年,則扮成了青年將軍,披堅執銳,後麵還跟著一隊士兵,原來這一出戲不是什麽伍子胥,更不是蔡文姬,而是昭君出塞。
這還罷了,隻聽得那昭君行至台中,對著百官哀哀唱道:“懷抱琵琶出漢宮,西風颯颯走胡塵。朝中甲士千千萬,始信功勞在婦人。”
宴席上一時間靜得連針落地都聽得見,言君玉隻覺得眼前發黑,不敢去看聖上臉色,隻敢盯住太子的背,他的脊背漂亮而修長,沒有分毫動搖。這一瞬間,似乎周圍的天地都在無聲崩塌,一片死寂的混亂中,隻有這個人是安穩如山的。
正在他以為這已經是最恐怖的時候,隻聽見那台上的昭君轉過身來,又對著慶德帝唱道:“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朝陽帝豈聞。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言君玉忍不住瞟了一眼慶德帝,隻見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旁邊內侍連忙服侍,連聲叫:“陛下”,他卻隻是一擺手,冷聲道:“賞!”
金銀錠子又扔下來,下雨一般,言君玉知道這隻是表麵的平靜,皇宮裏做事是這樣的,無論如何,總是表麵要體麵,就算《伍子胥》變成了《昭君出塞》,也不能讓外人看出分毫。胳膊折了,也得往袖子裏藏。
言君玉還想再看,袖子卻被扯了一下,是容皓。
“走。”
“去哪?”
“還能去哪,抓人哪。酈道永換了皇上點的戲,演了個《昭君出塞》,指桑罵槐,滅九族都是輕的。接待五胡使節是咱們東宮的事,咱們不去抓人,還等著散場了皇上下令嗎?”容皓低聲教訓道。
言君玉一看,那邊敖霽和羽燕然早已經帶著侍衛出去了,隻能匆匆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