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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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插曲之後,書房又關上了門,言君玉這次自己乖乖出來了。容皓進去前還笑他:“這次可不要偷聽了。”
    言君玉不理他,偷偷看了眼敖霽,發現他看也不看自己,頓時有點傷心。
    他不知道,剛才他和太子在裏麵的時候,外麵其實也在說話,容皓還笑敖霽:“你真是不怕死,我功夫這麽差,都猜出來是小言了,你還裝聽不出來,非要嚇他?等會殿下饒不了你。”
    “現在不嚇他一下,以後胡作非為,闖下大禍就晚了。”敖霽隻冷冷道。
    除了言君玉當時嚇傻了沒發現,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那筆釘在桂花樹上的位置,比言君玉高出一個頭不止,太子伴讀,又是以武著稱,要是連這點準頭都沒有,也太貽笑大方了。
    雲嵐聽了,在旁邊笑,道:“真是‘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啊。”
    言君玉卻不知道這個,以為敖霽當時真是把自己當作刺客,下了殺手。現在都發現了,也不安慰自己,不由得有點傷心。悶悶不樂地坐在了榻邊,連夜宵也不吃了。
    他正傷心,卻隻聽見外麵有人叩響了門,這也奇怪,宮裏多的是身份尊貴的人,誰來了都能聽見通傳的,怎麽會到了思鴻堂敲門。正想著,雲嵐帶著小宮女過去開門,驚訝地“啊”了一聲,竟然跪了下去。
    言君玉好奇地跑過去偷偷打量,隻見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進來,披著鬥篷,裹得嚴實,身後隻跟了個小宮女,她往裏麵走,正好與言君玉打個照麵,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生得極美,眉眼間竟然和太子有幾分相似。
    “還不快行禮。”雲嵐道。
    言君玉連忙行禮,正不知如何稱呼,隻聽見雲嵐提醒道:“這是安樂公主殿下。”
    言君玉也聽小太監說起過,慶德帝有十位皇子,七位公主,最疼愛的就是這位安樂公主了,她幼時養在皇後宮中,和太子極親厚的。
    安樂公主行色匆匆,隻往裏走,問道:“皇兄呢?”
    “殿下正與兩位伴讀議事,”雲嵐難得慌亂,跟著她往裏走,一麵揮手讓羽燕然避讓,言君玉年紀尚小,還不算失禮,公主萬金之軀,與成年伴讀接觸,是萬萬不可的。
    好在裏麵已經得到消息,太子親自迎了出來。安樂公主行了禮,道:“皇兄,請屏退左右。”
    “思鴻堂裏都是我心腹之人,不必避諱。”
    “那好。”安樂公主倒也爽快:“我明日會向父皇自請和親,事先知會二哥一聲。”
    一時間,整個思鴻堂靜得鴉雀無聲,言君玉偷眼看蕭景衍,隻見他臉上神色不動如山,似乎早已猜到。
    “理由?”
    “兩位姐姐已經出嫁,如意和長安都太小,剩下三位裏,我是唯一沒有母妃牽掛的。與其讓父皇挑選,不如我毛遂自薦。”
    “你怎知父皇不會挑選郡王之女。”
    “西戎人求的是公主,不是郡主。父皇以郡主代嫁,不說西戎答不答應,先就失了人心。”安樂公主笑道:“二哥,你我素日相知,這時候何必繞圈子。”
    “好。”蕭景衍也幹脆:“西戎蠻夷之邦,不懂人倫,父死子繼,兄死弟及。你可知道?”
    “蠻夷萬邦論我也讀過幾遍,難道我還等著去享福不成。”安樂公主隻是笑:“二哥,你我都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西戎人是奔著東宮來的……”
    “東宮自有謀士在,屬下雖不才,也不至於讓公主來替我們擋刀。”容皓白著臉道。
    “反正遲早有一仗要打,晚打不如早打。”羽燕然也嚷道:“公主你還是在宮裏好好呆著,我們這些將軍沒死完,就用不著你們去和親。”
    他這話原是好意,隻是聽起來帶著輕視,安樂公主倒也不惱,隻是淡淡道:“我久居深宮,自然不懂政事。隻是聽說西戎人曾經因為一個小族替他們打造馬鞍,交遲了,就滅了那一族。我想,一族人打造馬鞍都不夠,那西戎該有多少馬呢?”
    她說的這句話,言君玉當時是在場的,親耳聽見,竟然隻想到西戎人跋扈這一層,被她一點醒,才聽出這話背後的威脅意味來,不由得如醍醐灌頂一般。再看她時,目光不由得敬重起來。
    安樂公主這話不僅點醒言君玉,也讓其他人知道了她的見識,不敢隨意插話了。
    她見氣氛肅穆起來,又笑道:“二哥是知道的,我向來有點心比天高,真要把我拘在宮裏,等以後招個老實懦弱的駙馬,也是折磨。偏偏又身為女子,不能幹政,說不定到了蠻夷之邦,還能有點作為呢。原是兩全之策,算不得犧牲的……”
    她這話就是純粹給台階下了,就像西戎人給慶德帝台階一樣,名為和親,實則是給了慶德帝一個借口,不管賠上多少,都以嫁妝的名義罷了。人性如此,一旦有了借口,自己就能說服自己的。
    但眼前這位太子殿下,從來清醒得不像凡人。
    “你願意和親,是你的事。”他神色平淡:“我不願意我的妹妹去西戎和親,是我的事,兩者互不相幹。就算我大周公主全部自請和親,東宮自有東宮的決斷。”
    他這話雖簡單,卻有千鈞氣勢,更透著一股傲慢。安樂公主怔了怔,反應過來之後,隻得無奈地笑了。
    “二哥。”她確實是和蕭景衍互相了解,也不多說,隻仰頭看了他一眼,深深道:“千萬保重。”
    “我知道。”
    大約是見氣氛沉重,她又笑了起來,真是燦若桃花的一張臉,怪不得慶德帝說她是忘憂花,尤其是唇邊笑靨,讓人也不由得心情大好。
    “一定要教訓一下那群西戎人,讓他們知道你的厲害。”她語氣輕快地笑道。
    “這個我也是知道的。”蕭景衍也笑了。
    “天晚了,我送公主回去吧。”雲嵐上來,溫聲勸道。
    “那就有勞雲嵐姐姐了。”
    “殿下言重了。”
    議事一再被打擾,所以結束得就更晚,言君玉一直等到雲嵐都勸他先去睡覺,至於羽燕然是早就溜了的。他自己也等到犯起困來,趴在桌上打起瞌睡來。
    迷迷糊糊聽見說話聲,還有“噓”的聲音,似乎是太子聲音,說“小言睡覺呢。”
    似乎有誰摸了一下自己額頭,像是敖霽的聲音,帶著笑說“真是個傻子,嚇成那樣……”
    然後聲音都下去了,身上一暖,似乎加了件衣服,言君玉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看見太子就坐在自己對麵,安靜地寫字。他的字跡向來是極好看的,連寫字的姿勢都好看,清俊貴氣,讓人移不開眼睛。
    但言君玉看見他眼角眉梢的疲憊。
    “小言醒了?”他仍然對著言君玉笑:“我帶小言去睡覺?”
    言君玉呆呆地搖頭。
    蕭景衍笑了,伸出手來,摸了摸言君玉的頭。他那像山嵐一樣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所有人的心。
    “小言在等結果嗎?”
    “對。”
    “我也在等一個消息,消息來了,就有結果了。”
    “我和你一起等。”言君玉認真地看著他。
    “好。”
    他笑得這樣淡然,仿佛是從雲端上俯視下來的人,也很快就要回到雲端上去。言君玉心中忽然一陣惶恐,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就已經撲過去,抱住了他。
    手臂攬住的腰肢修長而結實,錦緞之下是溫熱的身體,這實實在在的觸感讓人安心,連他驚訝的反應也讓人覺得真實。言君玉抬起頭來,盯著他。
    “不準你這樣笑。”他以十六歲少年的任性要求道:“也不準你輸。”
    “好,我不輸。”蕭景衍笑著回摟住他,像給貓順毛一樣,摸著他的背。言君玉在他懷裏蹭了兩下,似乎要找個舒服的姿勢,直把他蹭得苦笑起來:“小言,我可不是柳下惠。”
    言君玉紅了臉,剛要說話,隻聽見外麵響起一聲夜鴉叫,背上摸著自己的手頓了一下,又繼續摸下去了。
    果然也不是真的神仙嘛,還是有情緒的。
    言君玉在心裏偷偷笑了一聲,裝作不知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開始裝起睡來。等到蕭景衍抱著他回了房間,果然有個小太監進來,似乎遞了什麽東西給他。
    言君玉本來想等他睡著之後才想辦法偷看的,沒想到那人一走,蕭景衍就笑道:“別裝睡了,小言。”
    言君玉隻閉著眼睛不作聲,蕭景衍又笑:“不是詐你,我知道你裝睡。”
    言君玉裝不下去了,隻得不好意思地睜開眼睛,見蕭景衍帶著笑看著自己,不由得也笑了。
    “是什麽消息?”他忍不住問道:“是好消息嗎?”
    蕭景衍卻仍然雲淡風輕,還有閑暇問他:“小言為什麽這麽想知道結果呢?”
    “因為我是大周人。”他紅了紅臉,還是說出來了:“還因為我喜歡你,我想你開心。”
    早在安樂公主來之前,他就想到了,無論和親的是哪個公主,都是太子的親妹妹,尋常大周的官員尚且覺得屈辱,那蕭景衍身為太子,卻不能保住自己的妹妹,這屈辱和痛苦,都是加倍的。
    他仰頭看著蕭景衍,仍然是幹淨澄澈一雙眼,帶著少年喜歡一個人時特有的熱烈。蕭景衍心中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原本怕他沾染權力,怕他學會像容皓那樣“權衡”,但事實證明,就算他學會了,這雙眼睛,也仍然是一樣的幹淨。
    他永遠是那個無意間闖入權力場中的孩子,學著講權謀的時候,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樣生硬,而在這層外衣下,他仍然是那個在禦書房的石榴花下,笑著把懷裏的饅頭分給別人的小言。
    蕭景衍低下頭來,勾住他的下頜,安靜地親吻了他。少年的吻技如此青澀,總也學不會呼吸,但卻能輕易地讓人心裏燒起一把火來。
    “小言想知道,這張紙條上寫著什麽嗎?”他笑著問。
    “想……想知道。”言君玉順不過氣來。
    他輕輕展開,言君玉認了出來,他上次見到這紙條的時候,蕭景衍說是一個壞消息,結果第二天西戎人就求娶公主。這次紙條上不過簡簡單單四個字,橫平豎直,看不出筆跡:“且去填詞”。
    “什麽意思?”言君玉不懂。
    “是個典故。宋人記載,柳永落榜後,曾寫了一首《鶴衝天》,裏麵有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後來仁宗皇帝禦批進士,看到柳永的名字,問‘此莫非填詞之柳三變?’侍從答是,仁宗禦批:‘且去填詞’。從此柳永無緣仕途,落拓一生。”
    即使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這個故事仍然讓言君玉震驚了。
    “是寫‘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的那個柳永嗎?”他仍然記得容皓上次跟自己說過的那首引得金人侵宋的詞。
    “是。”
    “那他後來呢?怎麽樣了?”
    “貧病而死。”
    言君玉的心沉了下來。
    “這個不是好消息,對嗎?”
    “是個很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