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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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霽說的那座山,倒也不遠,深秋季節,山上蒼黃一片,十分蕭條。言君玉騎了一天馬了,累得快散架了,但知道敖霽心情不好,所以也一言不發,乖乖跟在他後麵。
    好不容易到了山頂,敖霽仍不下馬,隻是騎在馬上,看著山下的兵營。言君玉也跟著他看,隻見兵營裏已經掌了燈,遠遠看見主帳,心想羽燕然現在一定在那裏大吃烤雞,也許還有羊肉鹿肉,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還好沒被敖霽發現。
    天色還沒全暗,隻是漸漸看不清楚了,言君玉低下頭來,摩挲著手裏的羅雲弓。這一天過得真是精彩,又刺激,又好玩,還得了把這麽好的弓。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弓,其實他是最喜歡弓箭的,之前在七皇子那,是強撐著故意不看,後來到了太子這,明明有很多弓箭,也隨便他看了,他卻一直沒細看,都圍著太子打轉去了。
    一想到太子,他不由得又有點傷心,連手裏的弓都顯得沒那麽好玩了。
    “小言在想什麽?”他聽見敖霽問。
    說出來敖霽一定要生氣的。
    但他不說,敖霽也猜到了,不然不會問他:“小言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兵營嗎?”
    “知道。”言君玉悶聲道:“你想讓我變得有出息一點。”
    不要老是圍著太子打轉。
    但是人怎麽可能不圍著他打轉呢,言君玉有點氣餒地想著,東宮的人,皇宮的人,都在圍著他打轉啊,連你和容皓、雲嵐這麽優秀的人也不例外。燈火不過那麽點光,都有飛蛾撲上去,他卻耀眼得像太陽。
    他知道這話不能說,說出來敖霽一定也要生氣的。敖霽在這事上特別容易生氣,從一開始就是這樣,隻要自己對太子感興趣,他就生氣,倒像是在攔著自己,不讓自己去涉足危險一樣的……
    言君玉抬起頭來。
    “你知道的,對嗎?”
    “知道什麽?”
    “殿下喜歡的那個人,你知道他,所以不讓我靠近太子,怕我空歡喜一場。”
    “殿下喜歡的不是你嗎?”敖霽淡淡道。
    言君玉頓時泄了氣。
    “是啊,他也是這麽說的。但是……”
    但是他深夜出去,隻為了摘一枝白梅花。
    “看來小言還是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帶你出來。”敖霽昂首看著山下的兵營,道:“我帶你出來,是讓你知道,這天下不隻有皇宮一個地方,你也不隻有東宮一個去處。我讓你和他們打,是要你看到自己有多厲害,你不是誰的影子,你就是言君玉,你有你的光芒,知道嗎?”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帶一點情緒,言君玉卻聽得眼睛都熱起來。他摸著手上的羅雲弓,想起今天打仗時那熱血沸騰的感覺,心中頓時遲疑起來。
    “你覺得,我應該去邊疆……”
    “我沒有覺得任何事。”敖霽打斷他的話:“我沒有勸你去哪裏,也沒有說什麽。一切都要你自己決定。”
    言君玉還太小,他看不透東宮伴讀戲謔背後的權力關係,也不知道敖霽今天說的話有多危險。東宮那位,和龍椅上那位,是真正的親父子,他再仁慈,再寬厚,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別說這些話,就是敖霽之前對言君玉的那些阻攔,就已經是在找死了。
    這些話,雲嵐不會說,容皓不會說,連羽燕然也不會說。他們都隻會安靜看著言君玉一步步走入深宮,沒有人想要帶他出來。
    “我知道。”言君玉還是隱約知道一點的:“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說了也沒什麽。”敖霽冷笑:“我倒想被抄家呢。”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言君玉偷偷看他,天色全黑下來了,敖霽的臉在黑暗中輪廓深刻,他不由得想起那傳言來。
    “想說什麽就說。”敖霽也察覺到了他的目光。
    “那我說了,你不準生氣。”
    “不說我走了。”
    “好,我說嘛。”言君玉小聲問他:“你喜歡的人,和太子喜歡的人是同一個嗎?”
    “不是。”
    “那你為什麽一見麵就對我這麽好啊,不是因為我有點像他嗎?”
    敖霽伸手揪住他後頸,言君玉連忙掙紮起來:“哎喲,疼疼疼,你說了不生氣的……”
    “我真想知道你這腦子裏裝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猜的嘛……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敖霽鬆開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你也要我叫你哥哥嗎?”
    “你叫一聲來聽聽。”
    言君玉嚷得厲害,真叫起來又不好意思了,忸怩了半天,用蚊子般聲音叫了句,把敖霽都逗笑了。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在黑暗中打量了一會兒言君玉,忽然道:“其實你一點也不像她。”
    “誰啊?”
    “我妹妹。”敖霽淡淡道:“我有個妹妹的,你不知道吧?”
    言君玉老實地搖頭。
    “她隻比我小半年,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但我很喜歡她,從小保護她,我去當伴讀的時候,她很舍不得我,哭著跟了我一路。後來我在宮裏久了,她也常來玩,她生得很漂亮的,比雲嵐不差。不然也不會選進宮當妃子了。”
    “妃子?”言君玉嚇了一跳:“那是聖上的……可是她比你小,但聖上的年紀……”
    “聖上前年選進來的妃子,也有十五六歲的。宮裏紅顏伴枯骨也是尋常事,不然聖上六十歲,選妃子也選六十歲的?”敖霽用平淡語氣說著最大逆不道的事:“其實選不到她頭上的,但是我父親那時候要去征南詔,手握軍權的大將出征在外,女兒做妃子是慣例,前朝後宮一體,就主動把她送進去了。不過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不肯讓她去,所以大鬧了一番。”
    “然後呢?”言君玉忍不住問。
    “然後挨了頓打,在床上躺了半年,我還做過一個夢,夢到自己是常山趙子龍,帶著她殺出皇宮。沒想到等我養好傷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死的時候才十六歲。”
    “死了!?”言君玉大驚。
    “宮裏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都是尋常事,你以後就知道了。”敖霽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父親倒是得勝還朝了,你看,現在煊煊赫赫,多麽得意。”
    言君玉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覺得涼意入骨。
    “聽說你想要殿下的心。”敖霽偏過頭來看著他:“其實殿下並不擅長把心給人。但他們都很擅長踐踏別人的心。用雲嵐的話說,他們糟蹋起好東西,是不手軟的。”
    世上心尖上的東西,送進這宮裏,隻配由他們糟蹋。世人心尖上的人,送進這宮裏,他們棄如敝屣。不如此,怎彰顯天家威儀?都說蕭景衍是真正天潢貴胄,氣質尊貴無比。其實這氣質來源於他腳下那累累的碎片,每一片都價值連城。
    言君玉不不知道說什麽好。想了許久,隻能低聲道:“我不會被踐踏的。”
    盡管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沒底氣。
    敖霽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他心思,隻是淡淡道:“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晚了,你看。”
    言君玉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隻見兵營外有一支隊伍,看不清裝束,隻看見提著整齊的燈籠,如同金龍一般,到了兵營門口,兵營裏燈火更加輝煌了,倒像是在迎接什麽人一般。
    他跟著敖霽匆匆下山,還沒到營門處,就看見跪了一地的黑壓壓的人,最前麵是一位鬢角染霜的中年人,穿著甲胄,似乎就是敖霽的父親。在他後麵,鄢瓏、程鬆,還有許多他沒見過的將領,都恭敬地跪著。
    營門外停著一駕禦輦,五爪金龍,隻比聖上的稍小,羽燕然正挑起簾子,輦中坐著的人,向來有著仁慈謙遜的名聲,但他的身份下,仁慈謙遜的表現,也不過是在別人跪拜時微笑頷首罷了。
    他似乎剛從聖上那過來,仍穿著華貴的袞龍袍,宮燈照見他英俊麵孔,如同神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無數人跪在他腳下,不敢看他,卻又時刻提心吊膽,聽著他的動靜。
    他就在這樣的“萬眾矚目”下微笑著,十分熟練地朝著言君玉伸出手來。
    “小言躲到這來玩,害我好找。”他仍然笑得這樣好看,眼睛漂亮得如山嵐:“走吧,帶你回去用晚膳。”
    言君玉想看敖霽,卻不敢看,他知道看了對敖霽也不好,隻好默默把手放在他手心裏。禦輦卻很高,言君玉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去。
    他的掌心很溫暖,握得並不算緊,但不知道為什麽,言君玉的眼睛裏忽然聚集起許多熱氣,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沒關係,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喜歡的人叫蕭橒,他的名字是一棵樹。
    我什麽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