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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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到寒香寺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他一人一騎,又輕又快,從使館到這也不過半個時辰,寒香寺向來景色好,遊人不少,好在天黑後看不甚清楚,不然他這一頭金發,估計要人人側目。
    山下有個涼亭,他遠遠看見樹下栓了兩匹馬,似乎是容皓和他的隨從。容皓仍是老樣子,難得看見他穿錦袍,霜青色,繡的是銀色的鶴,山風一吹,遍體生涼。
    隨從似乎都不知道他約了赫連,見這異域的王子騎著馬過來,倒嚇了一跳。
    容皓倒淡定。
    “到了?”他收起手裏的東西,道:“走吧。”
    兩人都沒帶隨從,順著山道往上走,深秋季節,滿山樹都變了顏色,或黃或紅,在夜色裏像一團團落在山上的火。一路上都聽見溪流聲,隻是看不到水,等到了半山,才看見一道瀑布,狹且長,銀白如練,從山崖上飄落下來。
    原來寒香寺就在山腰上,畢竟是京城,寺裏僧人也是見過些大人物的,知道容皓身份尊貴,隻是奉了茶,不敢打擾,又退下了。寺裏一棵桂花樹,看起來非常古老,滿樹金黃的花,香味馥鬱,怪不得叫做寒香寺。
    “山中歲月遲,所以宮中的桂花都開完了,這裏的卻開得正好。”容皓站在樹下,仰頭看著樹上桂花道,桂花樹亭亭如蓋,枝葉墨綠,更襯得他一身顏色清冷。
    “容大人約我出來,就是要帶我看桂花?”
    容皓不答,隻是低下頭來,似乎在樹下尋找什麽,地上長滿野草,落了許多桂花,什麽也看不清。
    “找什麽”赫連問道。
    “桂子。”
    “桂子不是桂花嗎?”赫連倒記得清楚:“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宋人《南部新書》上記載,‘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桂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嚐拾得。”容皓見他不接話,又自己反駁道:“不過白居易詩中有典‘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可見天降桂子本就是佛教典故。這裏麵的桂子,指的本是桂花了。白居易‘山寺月中尋桂子’和柳永的‘三秋桂子’指的都是桂花。”
    容皓自問自駁,原是做學問的人思辨的方法。赫連一個西戎人,自然沒見過,在旁邊看著,不由得笑了。
    他身量極高挑,隻穿了一件西戎人的皮袍子,抱著手靠在桂花樹上,金發在暗中似乎有光一般,他其實生得極美,五官比那花魁曼珠還要精致,隻是氣度驚人,倒讓人忘記看他的臉了。
    容皓講詩,他不懂,隻把頭抬起去看樹上,忽然笑了。
    “找到了。”他本就高,四肢修長,一伸手就摘了下來,原來桂花樹的種子是橢圓的,一顆一顆聚在一起,藏在葉背後,他摘了一把,扔給容皓。
    容皓接了,在手裏看了看。
    “還是青的,沒有成熟。”
    “熟了什麽顏色?”
    “絳紫色。”
    “那還有得等。”赫連漫不經心地道,又摘了幾顆,放在手裏拋著玩。他的手也是修長的,骨節分明,膚色雪白。
    “等下次再來,應該就熟了。”容皓漫應道。
    “還有下次?”
    赫連這話一說,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點透,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容皓不說是風月場中老手,至少是擔得起風流二字的,被無數人愛慕過,別人眼中的情意,他見多了,也一眼就能分辨出。那天赫連半醉時問他知不知道呼延河,他當時沒聽懂,回去後細想想,就明白了。
    那晚月光雖不算好,但是這有著希羅血統的西戎王子,在那一刻,是對他動了心的。
    說沒有被冒犯的感覺是假的。說沒有得意,也是假的。容皓自幼進京,身份尊貴,又沒有父兄管教,風流浪蕩,愛慕他的人不少,有名門閨秀,自然也有王孫公子,胡人倒還是頭一遭。況且這西戎人還是個強大的敵人,這就更應該得意了。
    當然,他也沒傲慢到以為這點動心能改變什麽,權力場中,又是敵對陣營,這點情意也派不上什麽大用處。也就夠他讓小廝去傳個話,讓這西戎人黃昏趕來陪他爬山罷了。
    不過容皓自己算計歸算計,被赫連一句話點破,情形還是有些尷尬的。
    他向來傲氣,即使尷尬,也強撐著,反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來?”
    赫連笑了。
    “我不來,怎麽能聽到容大人的詩詞?”
    這話本不出奇,隻是配上他的語氣和眼神,就多了一股調笑的感覺。容皓不由得怒道:“你敗局已定,還在這嘴硬?”
    “哦,容大人要是這麽成竹在胸,怎麽還要趕在動手之前,偷偷把我約出來。難道不是怕我留在使館裏,壞了你的計謀?”赫連不急不忙地道。
    容皓又被點破關隘,也懶得再留情麵了,索性撕破臉道:“你知道又怎麽樣,你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
    他滿以為這話說出來,赫連一定會發難。好在自己是習過武的,帶的隨從更是武藝高強,雖然比不上敖霽,也算早有準備,不怕他魚死網破。
    誰知道他手都按在了佩劍上,赫連卻仍然不動聲色,隻是抬起眼睛來,看著自己。他那碧綠眼睛,到了暗處反而深起來,如同墨玉一般。
    “你看什麽?”容皓冷冷道。
    “你想知道那天我喝醉時,想跟你說什麽嗎?”他笑道。
    “不想。”容皓拒絕道。他原以為赫連會死纏爛打地說下去,誰知道他拒絕後,赫連真就一言不發起來,靠在桂花樹上,又仰頭找起桂子來,全然沒有再說的意思。容皓皺了皺眉,忍不住問道:“你那天想說什麽?”
    “心情不好,不想說了。”
    他表情輕鬆,容皓卻氣得咬牙,恨不能把他抓過來揍上幾拳,正在心中平息怒氣,隻聽得赫連又道:“容皓,你知道希羅人的來曆嗎?”
    “我隻知道希羅女奴出名。”容皓挑釁道。
    赫連向來心機深沉,也不生氣,隻淡淡道:“那是外人的看法,給你看個東西。”
    他伸手進懷裏,他身上的皮袍子穿得古怪,原是正常的,大約是走路熱了,竟然卸下一邊來,隻穿著半邊,露出裏麵的深色內衫,襯著他的金發,倒也別有一股瀟灑。容皓還當他要拿出什麽,原來是一方手帕,紋理細密,還有花紋,摸起來十分涼滑,但又並非絲綢。
    類似的香囊手帕,容皓收到不知道多少了,滿心以為他也是要送給自己的,誰知道他給自己看看,又收回去了。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她親手織的。”赫連神色淡淡地道。
    “哦,你留著睹物思人……”容皓的話忽然斷了,他抬起眼睛來,狐疑地看著赫連。
    他這樣聰明,如何不懂這方手帕背後的含義,胡人全是遊牧部族,手工品非常粗糙,全靠跟大周通商,否則隻能穿著皮毛。手帕意味著出色的紡織技術,而紡織,向來是文明的象征。再聯係那些傳言,希羅人很可能真是某個有著高度文明的國家的流亡貴族。
    “我這次來到大周,覺得很熟悉,大周人優雅溫柔,就像希羅人。”赫連說著,忽然湊近來,在容皓耳邊低聲道:“但是你我都清楚,優雅在野蠻麵前,不堪一擊。”
    耳朵上忽然一疼,是他在自己耳垂上咬了一口。
    容皓渾身寒意頓起,伸手拔出劍來,毫不猶豫就直襲赫連身體,赫連隻輕巧閃過,他身形極快,如同鷹隼一般,轉眼已退走,容皓連他衣角也未砍到。
    侍從聽到動靜,穿林斬葉而來,四周樹林全是腳步聲,赫連倒也不懼,隻是笑道:“原來容大人還有埋伏。”
    “對付你,沒有埋伏怎麽行。”容皓心神稍定,也冷笑道。
    “容大人又說大話了。”赫連偏著頭,目光在容皓身上緩緩地逡巡,像是要刺破他衣服一般,笑道:“我不是你能對付的,叫東宮那位早些下場吧,興許還有機會。”
    “你也配?”容皓怒極反笑:“不知道是誰在說大話,我早查清楚了,你背後沒有西戎王的支持,西戎貴族更是不認你,也就蒙蒼能聽你幾句話,你充其量不過是個謀士罷了。”
    “哦,東宮那位,比我的處境又好到哪去呢。”赫連笑道。
    這話點中容皓心中最大的隱憂,實在是戳中痛處。
    “你放肆!”
    容皓正要動武,隻聽見夜空中忽然傳來什麽叫聲,似鷹非鷹,看不清樣子,隻看見一隻巨大的黑影,盤旋在山頂上,似乎是什麽猛禽。
    赫連抬頭看看,顯然是知道這叫聲意味著什麽。
    “好了,不逗你玩了。”他麵上笑得輕鬆,動作卻毫不眷戀:“下次再見,容大人。”
    他縱身一躍,身形極快,點著樹枝,轉瞬間便消失在了林中,隨從包圍過來時,隻看見容皓神色陰沉地站在桂花樹下,腳下落了一地的桂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