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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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桌上的燈光也昏黃起來,看不清繡的圖案,手裏的針也澀起來,曼珠抬起頭來,看見伺候的小丫鬟已經垂著頭一點一點地打起盹來,不由得笑了,站起身來,自己剪去了燭花。
    巷子裏響起打更聲,原來已經二更了,小丫鬟也被驚醒了,看曼珠還在繡花,勸說道:“看來蒙蒼王子今晚不會回來了,小姐,你先歇息吧。”
    “等我繡完這一朵蓮花,就去睡了,你先去睡吧。”曼珠道,這小丫鬟原是她從天香樓帶出來的,也算患難與共,所以曼珠十分體恤她。
    她原是官宦家的庶女,隻是父親犯了案,所以跟著母親一起被編入教坊司,充為歌舞伎,本來萬萬想不到這輩子還有能嫁為人婦在燈下做著女紅的日子,沒想到遇到了容大人,被他贖出教坊司,安排到天香樓,送給了蒙蒼王子。
    她雖生了一副胡姬容貌,但骨子裏是個大周漢女,一心隻想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後來淪落到教坊司,為報容大人的恩情,所以願意充當一個貂蟬般的角色,去勾引蒙蒼。
    蒙蒼年輕英俊,英明神武,她也不由得動了真心。雖然有任務在身,想著不過是吹吹枕頭風罷了。誰知道朝局變動,呼裏舍替蒙蒼求娶公主,她的身份頓時尷尬起來。容皓傳話,安排下人,接應她離開蒙蒼,她收到密信,內心掙紮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出現在接應的地方,隻是寫了一封信給容皓,陳述她的種種不得已。乞求容皓讓她留下,她一定竭力勸說蒙蒼,不讓他與大周開戰。
    容皓沒有回話,隻是讓天香樓的老鴇來接她離開,她知道容皓不依,索性和之前的人都斷絕了聯係,求蒙蒼替她脫了賤籍,在京中賃下一間院子,過起了金屋藏嬌的日子。雖然想起容大人心中難免慚愧,但是和蒙蒼蜜裏調油,也就把這份愧疚衝淡了。
    丫鬟去睡覺了,她繡完了花,也正準備去睡,隻聽見院子裏有聲響,抬頭看見了燈籠光,心中知道是蒙蒼來了,不由得十分高興,過去開門。
    一開門先看見兩個眼熟的胡人侍從,後麵卻不是蒙蒼,而是一個虯須的中年大漢,穿著華貴,佩著寶石彎刀,曼珠認出這是西戎的南大王呼裏舍,當初在席上見過的,連忙跪下來道:“見過王叔。”
    蒙蒼甚是寵愛她,早已當成姬妾一般,所以她也跟著叫王叔。
    呼裏舍卻沒應聲,隻是進了門,隨從也不作聲,默默關了門。
    “王叔是來找蒙蒼王子的嗎?他今晚不在這裏。”她心中疑惑,仍然笑道。
    “蒙蒼在使館,使者帶來了大王的信。”呼裏舍冷冷道,他的漢話並不十分流利。其實曼珠也知道,正宗的西戎人是不喜歡說漢話的,甚至鄙視漢話,所以她一直在跟蒙蒼學西戎話,等跟他回了西戎,好快些融入進去。
    “哦,那王叔……”
    她的話還未說完,笑容就僵在了臉上。因為呼裏舍身後的侍從直接上來,一人揪住她的雙手,一人捂住她的嘴,力度幾乎將她骨頭都捏碎,另一名侍從掏出一個小瓶,和一條繩子,對呼裏舍示意了一下。
    “用藥。”呼裏舍冷冷道,又說了一句西戎話。曼珠聽懂了,意思是“做得幹淨點,不要留下痕跡”。
    那侍從掐住曼珠的下巴,逼迫她張開牙關,曼珠竭力掙紮,但如同待宰羔羊,哪裏掙紮得開,隻能被灌了下去。那藥極毒,如同燒紅的烙鐵一般,曼珠隻覺得自己喉嚨瞬間就被燒啞了,連叫聲都嘶啞起來。
    西戎侍從們險些也知道這藥的毒性,所以灌下去之後就放開了她,也不怕她呼救,因為她隻能蜷縮在地上,發出嘶啞的□□聲。
    毒藥落肚,頓時疼得如同刀子轉腸一般,曼珠連身子也直不起來,但不知拿來的一股力氣,竟然爬到了呼裏舍的腳下,抓住了他的靴子。
    “王……叔……”她的聲音嘶啞不可聞,似乎是在求饒。卻又忽然從懷裏掏出什麽,竭力舉高,想要遞給他看。
    那是一個肚兜,很小,不是給成年女人的尺碼,似乎是給嬰孩的,上麵繡著蓮花和童子的圖案……
    曼珠漲紅了臉,想要發出一點聲音,西戎人未必懂這圖案的寓意,她要說出來,說出來也許呼裏舍還有解藥,也許會放過她。
    然而呼裏舍隻是一腳踢開了她的手。
    “蒙蒼在西戎早有孩子,漢人生的雜種,我們不要。”他用西戎話道。
    曼珠隻覺得腹痛如絞,蒙蒼有孩子?他從未和自己提過,或許是假的,或許呼裏舍是因為蒙蒼太寵愛自己……死到臨頭,她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毒來,死死盯住呼裏舍,聲音嘶啞地道:“蒙蒼,他……他不會放過你的。”
    呼裏舍冷笑。
    “你以為我今天來,蒙蒼不知道?”他用西戎話輕蔑地道:“蒙蒼是真正的王子,他和王上一樣,有著一統天下的雄圖,怎麽會因為一個女奴而改變。如果不是那個希羅賤奴的雜種蠱惑了他,讓他留下你,他根本不會碰你……”
    劇痛之下,呼裏舍的聲音似乎變得非常遙遠,曼珠的意識渙散起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天香樓,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她身上,那樣灼熱,她感覺自己似乎是傳說中的紅顏禍水,有著傾國傾城的力量。
    而那個英俊的西戎王子,就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遞給自己一柄彎刀,他說西戎人的刀,是隻送給心愛的女子的。
    他的眼睛多好看啊,那樣湛藍,如同秋日的天空,一澄如洗。
    曼珠緩緩地閉上眼睛,她眼中的光在迅速消逝,連眼淚也變得渾濁起來。
    我原以為,隻有讀書人才會辜負花魁的。意識消散之前,她心中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這一句。
    原來從一開始,就全錯了。
    呼裏舍站在院子前,看著隨從將烈酒潑在屋子上,點起火來,等到火光照亮巷子,驚起無數人的驚呼聲時,他已經騎著馬,離開了這條街巷。
    那女人死前看他的眼神,讓他想起了許多不愉快的東西。
    不過是一個女奴罷了,他在心裏嗤笑道。
    王上早有覬覦中原之心,這麽多王子中,蒙蒼是最有雄才大略的,又用兵如神,又是正妃所生,血統高貴純正,實在是繼位的不二人選,呼裏舍早就相中他,帶著自己的勢力扶持他,北大王延宕卻支持的是三王子訥爾蘇,如今已經失去王上的歡心了。王上如今年紀已高,身上征戰多年的舊傷都複發了,傳位也就是這兩年的事了。
    蒙蒼雖然雄偉,但到底心思坦蕩。所以王上也在替他布局,替他清除阻力,讓他來日入侵大周的時候,隻剩下戰場的事需要操心,以他的戰術,一定能長驅直入。
    大周傳承百年,過慣了太平日子,西邊和北邊,已經幾十年沒有打仗,軍隊早就腐敗得不成樣子了,隻剩個擺設,倒是幾個鎮守邊疆的老王府,還有點鐵血的傳承,是幾顆硬釘子。朝中也有點主戰的硬骨頭,雖然不多,但是一旦開戰,自然是這些主戰派領兵,主和派雖然不願意,但是仗一打起來,也隻能跟著出力,大周富庶,人口眾多,用傾國之力供養軍隊,到時候倒有點麻煩。
    正在這時,那個希羅雜種出了個陰毒的計謀,先讓蒙蒼領軍騷擾大周邊境,屢戰屢勝之後,大周人驚慌了,再借著萬國來朝的名頭進京朝賀,然後直接求娶公主。這計謀的巧妙之處,實在是說不盡。
    往大處說,大周有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派能打仗,主和派也至少占了半數,且都是江南富庶之地來的官員,要是直接攻打大周,這兩者團結一致,就成了大麻煩,所以要用和親的方法,逼得他們產生分歧,互相攻訐,內鬥起來。
    呼裏舍當時還聽不懂這計謀,問“要是大周同意和親呢?”,王上解釋道,要是大周同意和親,並且陪上豐厚嫁妝。那就收下,過段日子,再要求大周納貢,納貢之後再是小規模入侵、割地、稱臣……大周主和派和主戰派底線不同,總會在某個節點產生分歧。就算他們能夠一忍再忍,那西戎大可以拿著他們的錢裝備軍隊,緩緩圖之。大周要賠款,國內必定要加賦稅,到時候民怨沸騰,人心渙散,打起來更加容易。
    呼裏舍當時聽完,都出了一身冷汗,回去再細想,越發覺得這計謀陰狠,大處不說,小處就充滿心機,直接求娶公主,而不是郡主,大周要是以郡主代嫁,把柄就落在了西戎手裏,借機發難,連以後繼續騷擾大周邊疆的借口都省了。堂堂公主和親,大周的主戰派必定不能容忍。而和親的嫁妝,其實就是變相的納貢,又能讓他們朝中吵個天翻地覆了……
    而今天王上的信,寥寥數語,更是點破了這計謀最狠毒的一點——大周的太子,就是主戰派。
    景衍太子的名號,呼裏舍在西戎都聽到過,都說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明君之才,要是這未來的明君能因為主戰而與慶德帝離心,被廢掉太子的話。這個計謀可以說是替西戎把入侵大周最大的障礙都徹底掃除了。
    王上的信上,嚴厲命令自己和蒙蒼在大周要恪守規矩,最好態度謙恭,但是和親的要求不可退讓半步,越是這樣,主和派越是有僥幸之心,跟主戰派廝殺起來也更有底氣,西戎隻要坐山觀虎鬥就行。
    信上竟然還要蒙蒼有事要與那個希羅雜種商量。呼裏舍看到這裏,心中火冒三丈。他對於那希羅雜種的陰狠早有領教,如今他不知道用了什麽計謀,哄得蒙蒼團團轉,還叫他“王兄”,還好有個謀士,過來勸諫了一番。
    那謀士倒是忠心,知道那希羅雜種迷惑了蒙蒼,所以直接過來跟呼裏舍勸道“赫連此人心思陰毒,恐怕在算計蒙蒼王子。別的不說,那個大周妖女就是他勸著蒙蒼王子收下的,要是蒙蒼王子帶她回了西戎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這話實在切中了呼裏舍心中的隱憂,西戎向來有用聯姻控製部族的習慣,西戎王自己娶了許多姬妾王妃,都是不同部落的公主,蒙蒼娶的幾個姬妾,都是呼裏舍細心挑選過的,都是大部族公主。娶個大周公主回去,就夠動搖他們的支持了,要是來個大周的妖女,那還了得。
    還好自己來得及時,不然等這妖女生下孩子,就沒那麽容易除掉了。還好蒙蒼還是聰明,自己剛剛問他時,他也說不過是利用那希羅雜種的計謀罷了,最堅實的後盾還是“王叔”。說要除掉那大周妖女,他雖然有不舍,但是力勸之下,還是同意了。
    呼裏舍心中得意,想著回去之後,要好好賞賜一下那個謀士,這人頭腦清醒,應該重用。自己隻會和西戎內部貴族們周旋,大周人心機深沉,還是要為蒙蒼收攬一些精通計謀的謀士才好。
    誰知道回到府中,那謀士卻不見了蹤影,呼裏舍隻得睡了,還想明天再去賞賜他,誰知道還沒睡下多久,就被叫了起來。
    他按捺慍怒,匆匆走到使館門口,想看看淩晨到訪的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大周官員,卻看見門口亮堂堂一片火光,列隊兩班人,都披堅執銳,打著火把,領頭的一位年輕官員,穿著三品的文官服飾,是個臉色蒼白的青年,五官俊美,想必當年也是大周所謂的“探花郎”。
    “西戎南王呼裏舍,有人到刑部擊鼓鳴冤,狀告你謀殺良民。”這年輕官員顯然也是主戰一派,喝道:“還不快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