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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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君玉感覺自己最近有點不對勁。
    本來他在東宮,雖然也偷偷聽了不少朝局上的事,但都像聽故事一樣。唯一擔憂的是東宮的安危,不隻是蕭景衍,還有敖霽、容皓這些人。其餘的事,他管不了。但是自從知道了慶德帝要淩遲酈道永之後,他的心就懸了起來。
    明明現在局勢一片大好,他卻開心不起來,總有點失魂落魄的。
    淩遲是怎麽一回事,他很清楚,淩煙閣上那十八位將領,有幾位不得善終,其中一位就是淩遲而死,死時還在痛罵太宗皇帝,曆數當年一起打天下時自己立下的功勞。說書先生說他罵了三天三夜才氣絕身亡,可見淩遲是極漫長的酷刑。
    容皓他們反而是天亮後才收到的消息,慶德帝的密詔,要在詔獄中淩遲酈道永,消息不出宮門,對外隻說是病死獄中。
    消息出來,也就隻有容皓略有些動容,其餘人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雲嵐素來溫柔,也隻是淡淡說了句:“酈道永也是少爺出身,隻怕吃不了這苦頭。”
    如同一顆石子入了水池一般,不過激起些許漣漪,很快就平靜下去。到了傳午膳的時候,連酈道永這名字也沒人提了。大家都默認了這件事隻不過是慶德帝泄憤的那件“小事”而已。
    蕭景衍是看出來了的,言君玉也知道他看出來了。但是東宮太忙,他一天幾乎沒有停下來說話的時間,隻是下午時忽然說了句:“小言心太軟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言君玉心裏在想什麽,這實在讓人沮喪。
    言君玉怕他再說,幹脆溜出了思鴻堂,正好撞見敖霽,敖霽見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抓住了他。
    “我要出宮辦事,你也去。”
    “我不去。”言君玉以為他是帶自己去散心。
    “東宮差遣伴讀,由得了你去不去?”敖霽不由分說,把他抓走了。
    等到見了是什麽差使,言君玉才知道為什麽他們非要自己去。原來敖霽是要去梨香宮,把□□在那裏的戲班子給放出來,押解出宮。慶德帝要秘密處決酈道永,就是不要張揚的意思,所以除了當晚唱戲的人,其餘人全部放出宮去,這其中就有那個叫酈玉的少年。
    敖霽大概以為這樣言君玉就能釋懷了。
    這些人都是經過刑訊的,身上傷痕累累,都被打怕了。看著他的眼神滿是畏懼,言君玉卻有點承受不住這樣的眼神。
    “腰挺直了。”敖霽教訓他:“這就撐不住了?東宮不會永遠隻有好差使,偶爾也得當一回‘鷹犬’。”
    鷹犬是容皓的外號。言君玉從來隻當這是說笑,沒有想過這個外號還有另一層含義。
    戲班子的人裝了幾輛車,後麵是衣箱,押著他們從上次的花街過,這次沒有□□敢出來搭訕了,但言君玉知道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偷看,既畏懼,又厭惡,這些目光如芒在背。言君玉努力挺直了背,跟著敖霽穿過花街,到了戲班子聚集的梨子胡同。
    酈玉曾說過要言君玉來這找他玩。那時候他當言君玉是個見義勇為的少年俠客。
    言君玉想,他應該這輩子都不想,也不敢找自己玩了。
    有個人站在院子門口。真奇怪,花街上的人都害怕押送隊伍,隻敢躲在暗中偷看,那個人卻站在門口。是個男人,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極清瘦,病怏怏的,臉色蒼白,五官俊秀,穿了身青色儒衫,神色很冷,他身後院門大開著。
    這一幕似曾相識。
    酈道永戲班子裏的人看見他,就如同看見了一家之長一般,都默默地下車,朝他走過去。酈玉是最要強的,就算當初看著酈道永被抓時,眼神也沒有一絲怯意,然而一看見他,卻忽然眼圈就紅了,朝他跑了過去。
    “師父。”酈玉抱著他,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得幾乎嚎啕起來,連話也聽不清,言君玉隻聽見他說:“……他不告訴我……他不讓我上台,他讓明霜師兄唱了我的戲,他們都瞞著我……”
    他哭得極淒慘,周圍那些小戲子和樂師們也忍不住紅了眼睛,有幾個小的也跟著哭了起來,一時間愁雲慘霧。然而那男子卻神色極平靜,摸著酈玉的背道,淡淡道:“瞞著你算什麽,他不是連我都瞞過去了麽?”
    言君玉知道他們說的是酈道永。
    “他是誰?”言君玉忍不住問敖霽。
    “你看不出來麽?”敖霽看了一眼:“他叫洛衡,和曼珠一樣,教坊司賤籍,是個琴師,酈道永就是為了他,才住到這花街裏來的。”
    趁著押解的人正往下搬箱子的時候,言君玉悄悄打量那個叫洛衡的琴師,誰知道他竟然很敏銳地發現了,一眼就看了過來,言君玉頓時有點尷尬。其實他一直以為他應該是非常漂亮的,至少得像酈玉一樣漂亮,誰知道看起來竟然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麵貌不過清秀而已。
    相比之下,反而是酈道永更加玉樹臨風,不愧是當年江南第一才子。
    “上使有何指教?”他淡淡地道。
    他的眼睛極幹淨,又冷,言君玉被看得不安起來:“我不是什麽上使,隻是個東宮伴讀,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
    “言君玉。”他似乎想了起來:“酈玉說過你。”
    還好酈玉這時候已經進去了,其實言君玉也知道酈玉當初是真心把自己當朋友的,不由得心中愧疚,低下頭來。
    “東宮伴讀……”洛衡默念這四個字,忽然淡淡問道:“他現在如何了?”
    “誰?酈解元嗎?”言君玉有點不忍心說實話:“他在詔獄,還,還活著。”
    然而洛衡的眼睛卻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言君玉有點怕看他的眼睛,因為裏麵有種平靜的絕望,像大火燒過的荒原。
    “我知道了。”他像是大病初愈的人,連聲音也沒了力氣,問道:“言大人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替我他帶一句話嗎?”
    “什麽話?”
    “你若是見了他,就告訴他,他上次沒寫完的那首詩,我替他續完了。續的是‘雞黍之交終有信,莫教冰鑒負初心’。”
    言君玉默念了兩句,記了下來,剛要再問,那邊敖霽已經皺起了眉頭:“言君玉,還在磨蹭什麽呢?回宮了。”
    敖霽雖然凶他,但對他還是好的,回去的路上,一直找他說話,言君玉隻低著頭悶悶的,等到了宮門口,忽然道:“敖霽,你還在詔獄看管酈道永嗎?”
    “在啊,怎麽了?”
    “我想見酈道永一麵。”
    “將死之人,見他幹什麽?”
    “我答應別人給他帶一句話,。”
    “我就知道沒什麽好事。”敖霽皺起眉頭:“去吧,說完話就出來,裏麵又髒又晦氣,染了病不是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