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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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獄比言君玉想的還要陰森恐怖。
    即使外麵是個大晴天,裏麵仍然陰冷得如同寒冬臘月一般,又暗又濕,獄卒看到言君玉穿得這麽華貴,竟然要進詔獄見一個人,也嚇了一跳,但是敖霽發了話,他們也隻得乖乖把言君玉放進去。
    酈道永的牢房在最裏麵,要下一層石階,獄卒提著燈引路,還是覺得兩邊的濕冷寒意逼到人身上來,氣味也十分難聞,不是那種尋常的肮髒,而是夾著血腥味,還有一股常年凝滯的濁氣,讓言君玉不由得想起上次雲嵐說敖霽的“醃臢”來。
    他又想起酈道永的那身白衣來。再白的衣服,進了這裏,隻怕也要變得肮髒不堪吧。
    夾道兩側都是陰暗牢房,裏麵似乎都關了人,有人癱在地上,生死不知。有人身形佝僂地對著牆角不停磕頭,嘴裏瘋了般念念有詞,還有一間牢房,本來安靜,他們經過的時候,卻忽然有個人從黑暗中竄出來,伸手要抓言君玉的衣服。
    別說言君玉,獄卒都嚇了一跳,頓時大怒,從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劈頭蓋腦地朝那人的手打去,那人連忙縮回手去,已經挨了兩下狠的,躺在地上大哭起來,儼然已經瘋了。
    “賊死囚,回頭再收拾你。”獄卒惡狠狠地說道,回過頭朝著言君玉賠笑道:“大人沒受驚吧,這邊走,這就是那個酈道永的牢房了。”
    酈道永的牢房也和他們的一樣,狹窄陰暗,氣味十分難聞,不過一丈見方,幾步就走到盡頭了。獄卒開門的時候,酈道永正在牢房裏走動,他身形挺拔,雖然衣衫破爛有血跡,是挨過打的,走起來卻端正瀟灑,如同鶴一般。幾步就走到頭,又轉身往回走,如同籠中困獸,態度卻平和。仿佛這不是什麽牢房,而是他待慣的書房。
    “他每天早晚必定要這樣走一刻鍾,說是鍛煉。”獄卒小聲對著言君玉嘲笑道:“他大概以為還有出去的一天呢。”
    “你下去吧,我要和他單獨說話。”言君玉不忍心聽他再奚落下去。
    “是。”獄卒獻媚地道:“屬下就在牢門處等著,大人有事隻管吩咐。”
    說話間,酈道永已經發現了他們,停下腳步,神色平靜地看著言君玉,他的目光仿佛有千萬斤重量,言君玉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記得你。”倒是酈道永先開口了。
    “我叫言君玉,也是東宮伴讀。”言君玉垂著眼睛道。
    “淩煙閣上的言侯府?”
    “是。”
    “言仲卿是你父親?”
    言君玉萬萬沒想到他能說出自己父親的名字來,不由得抬起頭來問道:“你認得他?”
    “我有位朋友,一直稱讚他是百年來大周最好的將才,最近才改口,所以我記得這名字。”酈道永自嘲地笑笑,道:“布衣百姓操心國家大事,真是野心大吧?”
    “一點也不。”言君玉本能地反駁道。說完才覺得自己太急切了點,悻悻地補充道:“讀書人本來就該心係天下的。”
    酈道永卻不說話了,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你這個人倒挺有意思,比容皓像樣,有點像我以前在東宮見過的一個人。”
    言君玉這次沒有問是誰,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悶聲道:“其實我今天是替人給你帶一句話的。洛衡先生說,你上次沒寫完的詩,他替你續上了。”
    幾乎在聽到“洛”字的瞬間,酈道永的目光就柔和了一層,言君玉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他在牢中關久了,眼框都有點陷下去,然而聽到洛衡的名字後,卻瞬間亮了起來。那並非當初在梨春宮那種殉道者般的亮,而是很溫柔的,像春日踏青時的陽光那種亮。
    “他續的是什麽?”
    “雞黍之交終有信,勿忘冰鑒負初心。”
    “續得很好。”酈道永雖是笑著,眼神卻有點悲傷起來,又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言君玉不會寫詩,但也知道他一定聽懂了意思。本來他是傳信的,信傳到就可以走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問道:“是為了他嗎?”
    “什麽?”
    “你父親告你忤逆,讓你被奪去功名,是因為他嗎?”言君玉知道這樣問是失禮的,但還是忍不住。
    酈道永也不是一般人,竟然也不覺得冒犯,坦蕩答道:“是。”
    “為什麽?”言君玉仍然不解:“你可以娶一個門第低隻想要錦衣玉食的妻子,或者贖個名妓,雖然名聲也不好,但是這樣的才子也不少,至少你父親就不會告你忤逆了,你父親是因為你不願意傳宗接代……”
    酈道永的眉毛挑了起來。
    “這話是你想出來的呢?”
    “是容皓說的。”言君玉很老實地承認了。
    事實上,是容皓以前評論酈道永時說的,他是七竅玲瓏心,又風流,所以想了許多歪點子。言君玉雖然聽了個半懂不懂,但也覺得似乎有點道理。
    “料你也說不出來這話。”酈道永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言君玉點頭。
    “因為我不想傳宗接代,我覺得洛衡就是這天下最珍貴的人,他值得一個完完整整的酈道永,除了他,我妻子的位置不會給任何人。他是賤籍也好,是琴師也好,這層皮囊下,他與我是一樣的人。”他平靜地看著言君玉:“你們都問我,我倒想問問你們。我一片真心,要跟他一生相守,怎麽就比世人低賤到哪去了?皚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特來相決絕。千年前就有這樣的詩,怎麽到了我們身上,你們反而不記得了?要是洛衡是個女子,你們也能出主意,讓我娶妻納妾,傳宗接代?”
    言君玉被他問得愣住了。酈道永這一番話如此荒誕乖僻匪夷所思,但細想之下,竟又無可反駁,不由得他無言可答。
    酈道永見他愣住,反而笑了,道:“況且你也見過洛衡,你覺得以他的脾氣,我但凡踏錯一步,這輩子還能見到他的人?”
    梨子胡同裏的那個琴師,確實是如同傲骨錚錚的文士一般,想也知道,是寧折不彎的。言君玉知道他的詩寫得好,隻怕文才不在酈道永之下,世人大概會覺得教坊司的賤籍是不配和江南世家的才子相提並論的。
    但酈道永這個人,怎麽能以世情來判斷呢?
    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道理,兩個人,不論身份如何,地位高下,相貌般配與否,隻要兩情相悅,他們就是全然平等的,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不能打一點折扣。
    自己當初在梨春院沒能問成酈道永的那個男子和男子如何成婚的問題,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言君玉心中情緒激蕩,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沒遇到過好老師,不知道這就是被人點化關隘的感受,隻怔怔看著酈道永,不知道說什麽。酈道永隻是帶笑看著他,隔著牢欄,仿佛兩人身處的不是詔獄的牢房,而是待客的廳堂一般。
    言君玉醒悟了過來,倉皇地看了一眼周圍,顯然想到了身處何地,他的表情很快地垮下去,顯得有點可憐。
    “但是你……”
    “但是我要死了。”酈道永淡笑著補完他的話:“我早知道了,聖上心窄,詔獄裏死了不知道多少文官了,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在寫那出《昭君出塞》時,就已經知道這結局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寫!”言君玉急得汗都冒出來。
    “言君玉,你去過江南沒有。我幼時在江南長大,江南的海邊有一種青蟹,每年從海中回到灘塗產子,到了春分這一天,小蟹就成群結隊地回到海裏去。所以海鳥就聚集在灘塗上,等著吃小蟹。第一隻爬出去的蟹,一定是要死的,誰都不想做第一隻,但是如果沒人做第一隻,大家就都得餓死在岸上。那麽,誰來做第一隻蟹呢?”他見言君玉聽懂了,笑著道:“蠢的人不知道做。聰明的人,不肯做。那麽隻有最最聰明的人,第一個爬出來,去被鳥吃掉,後麵的蟹才肯出來,蟹群才能活下來。你說,是不是這道理?”
    他像是在講一個極溫馨的故事,結局卻比言君玉聽過的所有故事都淒慘。“淩遲”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利刃,橫亙在這故事的結尾。
    “你並不是一定要死的,穆朝然就沒有死……”
    “別傻了。穆朝然能活,是因為他牽扯朝中勢力,他是帶著功名和身後的世家投奔太子麾下的,怎麽會成為犧牲品呢?再者,有我‘珠玉在前’,聖上一定會把對他的怒火,發泄在我身上的。隻怕還不肯輕易殺掉我呢?”他像是在解釋,忽然笑了,道:“原來真的還有酷刑啊。”
    原來他一邊說話,一邊在看言君玉反應,已經猜了出來。
    “車裂?活剮……淩遲?哦,原來是淩遲。”
    言君玉忍著不說,他還是隻憑一個眼神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還是如此心窄……”他笑著歎道:“還好我沒讓洛衡進宮來。”
    言君玉心裏如同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垂著頭,默默咬牙。酈道永是帶慣酈玉的,見慣了少年人傷心發狠的樣子,如何看不出他這神色。
    “這有什麽好傷心的。功名是我自己不要的,昭君出塞也是我自己寫的,一環扣一環走到今天,都在意料之中,也算求仁得仁。。”
    言君玉隻是低著頭不說話。他最近常常這樣,因為太多事他毫無辦法,又無法接受,所以隻能悶著自己跟自己鬥氣,幾乎快忘了沒進宮時有多自由自在了。
    酈道永安靜端詳了他一會兒,忽然道:“其實你很像我。”
    “我一點也不會讀書。”
    酈道永笑了。
    “這和讀書沒關係。我見過的人,都可以分為兩種,用兵器來比喻,有些人像一柄劍,佩劍的人,是要當君子出入廟堂的。而刀則不同,將軍可以用刀,販夫走卒也能用刀,所以風塵之中,常有至情至性之人。我年輕時寫過一句詩,‘清風見慣不平事,磨平心中萬古刀’,但那是狂話,心中的刀,是磨不平的。就像荊軻刺秦,雖千萬人吾往矣。”
    酈道永伸出手來,穿過牢欄,點在言君玉胸口上。他的手指很輕,言君玉卻覺得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要破殼而出。
    “你這裏有一把刀,言君玉,你不屬於這裏。”
    他收回手去,不再說話。
    言君玉其實是聽懂了他的話的。
    他其實今天來這裏,是想問酈道永:“你那天說,東宮失去了智囊,後來又說天下文章與你平齊的隻有一人,這兩個人,是同一個嗎?”
    但聽了酈道永這些話,他忽然不想問了。
    曆史上有那麽多有名的劍,湛盧,太阿,軒轅……但卻很少有名刀,刀總歸是要用在戰場上的,大開大闔。如果懸在腰側,也跟著出入宮闈的話,恐怕要被嫌笨重,怎麽也不如佩劍瀟灑好看的。
    但刀自有刀的用處。
    那麽,那個叫蕭橒的人,他是喜歡刀,還是喜歡劍呢?
    言君玉心中有事,回去的路上也悶悶的,敖霽見他不說話,推了他兩下。
    “你這兩天別靠近詔獄這邊。”
    “為什麽?”
    “後天是酈道永淩遲的日子。剛好是秋狩祭天開獵場的日子,殿下不在宮中。聖上還是把酈道永當成東宮的人了,選那天殺他,是給東宮留體麵,父子間不撕破臉,懂嗎?”
    “懂。”
    “懂就好,你這幾天乖一點,等獵場開了,帶你打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