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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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之前太子還留了幾分餘地,沒有在明麵上主戰的話,這件事一出,就是表明了東宮的立場了。
    東宮主戰。不僅主戰,而且要酈道永活下來。
    九月二十八日,一日平安無事,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二十九日,太學罷課,成千的太學生聚集玄武門,在宮門處靜坐,為酈道永請命,衛戍軍隊出麵鎮壓,太學生席地而坐,不動如山,齊誦四書,書聲琅琅,連明政殿都聽得見。
    可惜慶德帝不在明政殿,而在養心閣。
    消息傳來時,禦前總管段長福正伺候慶德帝喝藥,那叫朱雀的淨衛跪著把消息一說,慶德帝抬手就將藥碗砸了過去。
    “混賬!他們以為朕是司馬昭不成!”
    朱雀被砸破了額角,潑了一身藥,仍然端正跪著不動。室內的人都跪了一地,連幾個在禦前侍候的老臣都慢吞吞地要跪,隻有段長福見機,諂聲勸道:“不過是些讀腐了書的書生罷了,陛下保重身子要緊。”
    慶德帝這話,是說當年竹林七賢的嵇康牽扯進了呂安案,對他早有殺心的司馬昭在鍾會的獻計下,下令處死嵇康。行刑之日,三千太學生為嵇康請願,和今日酈道永的處境有異曲同工之妙。
    段長福身為太監不能識字,自然不知道這典故的寓意,勸也沒勸到點上,隻聽見慶德帝冷笑道:“他們當酈道永是嵇康,也要想想嵇康的下場!”
    晉書上的記載,是“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嚐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三千太學生,到底沒能救下嵇康,廣陵散從此成為絕響。慶德帝這話,仍是動了殺心的。
    然而他這話說完,卻隻見下麵的老臣隻管作戰戰兢兢狀,竟然沒一個人接他這話,頓時氣得冷笑道:“朕倒是想做司馬昭,隻可惜沒個人來做鍾會。”
    這話一出,下麵臣子隻得接話了,右相雍瀚海登時顫巍巍道:“陛下雖是玩笑,隻怕有人當了真,那臣等真是萬死莫贖。”
    這話說得圓滑,慶德帝不用顧忌士子,但是他們這些人都是科考出身,就是做到宰相,子孫也還是要走讀書之路,得罪天下讀書人的事可不敢做。再者各自還有師門和弟子,高點的還有門第家族,前三掛四,顧忌實多,誰敢來當鍾會,背這個千古罵名。
    慶德帝也沒指望他們,不過發泄一下,隻冷哼了一聲,道:“都打到宮門前了,衛戍軍也是廢物不成?”
    衛戍軍的大將軍敖仲,剛從南疆打了勝仗回來,名望正好,又向來忠心,雖然有個兒子在東宮,父子情分淡薄了許多年,所以這句話也是虛罵一句。
    慶德帝喜用權衡,說話雲遮霧罩是常有的事,老臣們和段長福都是知道的,不敢插話,妄自揣測聖意是大忌,猜中猜不中都落不著好,所以耐心等慶德帝分派。誰知道地上卻有一人道:“奴婢願為聖上效犬馬之勞。”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段長福的幹兒子朱雀,原是淨衛的副首領,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人又年輕,野心大,難免急躁了點。等不及分派,先毛遂自薦了。倒真撞在了慶德帝的心坎上,病榻上的年邁帝王沉著臉,打量了一下他,穿著朱衣的年輕太監伏在地上,脊背清瘦,更顯得上麵錦繡的飛禽栩栩如生。
    太監的服裝上,也常用錦繡翎羽,乍一看倒像是文官的服飾。事實上,他們也常替慶德帝做文官該做的事,文臣們再能逢迎聖意到底有底線。太監卻沒這顧忌,又不用考慮家族名聲,髒活累活,都交給他們。
    曆朝曆代,都有君王寵信權宦,自有他們的道理。
    “你且說說,你準備怎麽效勞?”
    朱雀伏在地上,恭敬答道:“奴婢聽聞俗話說,天地君親師,君原在師前麵,太學生冒犯君王,定是師長沒有好好教導的緣故,聖上代為教導就是。”
    他實在是年輕,說完這話,隻覺得心髒都砰砰直跳,血都湧到了臉上,隻伏在地上,等慶德帝的發落。
    慶德帝笑著看向了段長福。
    “你這老閹奴,收了這麽多幹兒子,總算教出個有用的了。”
    二十九日晚,酉正三刻,太學生仍聚集在玄武門門口,不肯離去。淨衛副首領朱雀,勸退無效,命令鎖住內外宮門,手下上百淨衛,手持長鞭,肆意鞭打士子,打傷數人,太學生轟然而散。
    消息傳出去,舉國嘩然。大周立朝不過百年,慶德帝此舉頓時勾起天下人對前朝末年宦官專權的恐懼,士林中頓時分為兩派,一派要繼續力諫,一派卻建議不要再激怒聖上,息事寧人,讓酈道永自生自滅。
    局勢就這樣僵持住了,酈道永沒有被殺,也沒有被放,又被關在了宮中,隻不過從詔獄換成了淨衛。看起來暫時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了。本來那些幫助酈道永逃獄的伴讀都被押了起來,卻來了個救星。
    七皇子蕭栩挺身而出,自認牽涉其中,是他主謀,不關東宮的事。
    他這真是有恃無恐了,蕭栩在諸皇子之中向來地位超脫,所有的賞賜待遇,幾乎與太子比肩,若不是年紀太小,幾乎要有奪嫡之虞。
    這一舉動倒真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他和文官沒有來往,也不認識酈道永,和東宮關係也平平……但是地位實在是高,胡言亂語混認了一通,淨衛也嚇了一跳,不敢碰他,悄悄把供狀送到禦前,慶德帝一聽說是他,看也不看,道:“那就把伴讀都放了吧,別為難小七。”
    淨衛哪敢“為難”他,隻得恭恭敬敬把這位小祖宗送回宮去,辛辛苦苦抓了這麽多伴讀,也隻得都放了。別人都還算了,龐景氣得傷口迸裂,吐了兩口血。
    消息傳到東宮,太子還在獵場,葉璿璣收到消息,也不多說,直接送了封信過去,裏麵隻三個字“不是我”。
    如此杯弓蛇影,怕蕭景衍以為是她操縱了蕭栩,顯然是上次思鴻堂那場爭執傷了心,而且還憋了氣,所以借機發作。葉家的人,向來是氣性大。
    蕭景衍見了,沒說什麽,把信遞給身邊伴讀,道:“燒了吧。”
    十月初一是寒衣節,太子回宮,先祭祖燒了寒衣,再回的東宮。
    言君玉傷口結痂,正渾身發癢,真不知道那朱雀是留了手還是沒留手,說是沒留手,其實一根骨頭沒傷到,都是皮肉傷。說留了手,打得背上沒一塊好肉,雲嵐心疼他,尋了許多藥來,說是不會留疤。閑下來時,也坐在他床邊,把朝堂局勢說給他聽。
    蕭景衍回來時,他正在床上輾轉反側,又癢,又不敢蹭,如同孫猴子被念了緊箍咒一般,隻差打滾了,一身象牙色綢衫滾得稀皺,見了蕭景衍,眼睛都要紅了,恨不能咬他兩口。
    蕭景衍逗他玩:“我念書給小言聽?”
    他在伴讀的院子裏逗言君玉,伴讀卻都在思鴻堂。雲嵐剛和容皓說完話,出來一看,敖霽正坐在廊下,擦拭自己的劍。羽燕然正在旁邊,和他絮叨什麽。
    “聽說敖大人和西戎人比試,贏了一匹汗血寶馬?”
    “那是,”羽燕然接話:“容皓贏得比這還多呢?”
    雲嵐驚訝:“容皓也會騎射了?”
    “他在場下跟人賭,光是彎刀就贏了四五把呢。對了,他說好分我一份的,我差點忘了。”
    羽燕然起身去找容皓麻煩,廊下隻剩他們倆人。
    雲嵐站在月光中,恍惚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羽燕然好操縱,容皓雖然有幾分書生氣,到底被說服了,隻有眼前這一位,是無論如何也攻不克的堡壘。東宮伴讀,都是千裏挑一,他當年更是優秀中的優秀,這樣虛度時光,實在浪費。
    “聽說雲嵐姑姑正跟殿下慪氣?”敖霽用一塊軟布擦拭著劍鋒,冷冷道。
    她當初跪在廊下,闔宮都看見。太子輕易不罰人,隻可能是她以退為進,和太子置氣。闔宮看見,卻人人不問,連聶彪那向來“豪氣”的人也有分寸,隻當不知道。
    偏他就要問,像說書裏的俠客,見不慣不平事的。
    酈道永和小言說的那刀劍論,聽來荒唐,但東宮除了小言,其實還有一把刀的。但他比小言更尷尬,也沉淪得更久,小言不過是誤闖入這裏,隨身可以抽身而去。他卻生來是一柄刀,而他身邊的所有人,他愛的、和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是一柄劍。
    哪裏也容不下他,誰都想磨滅他的鋒芒,年輕時他也鋒利過,到底斬不斷這盤根錯節,所以幹脆鏽蝕了刃,淩煙閣上的敖家獨子,在東宮權當個護衛。
    雲嵐心中悲涼,嘴上卻不猶豫,道:“是殿下在生我的氣。”
    “哦?說來聽聽。”
    “你真要聽?”
    “真要聽。”
    他以為雲嵐是不敢說。
    “小言被淨衛抓走後,是我跟太子妃報的信。”
    他擦拭劍鋒的動作停滯了一瞬,然後又繼續了下去。也許該說名字的,雲嵐心想,不為什麽,隻為看他會不會割傷手。
    淨衛抓人雖然囂張,到底是宦官,行事低調慣了,要是她有心隱瞞,葉璿璣不會那麽快趕到。而她怕隻是不隱瞞葉璿璣還明白不了她的態度,幹脆讓人去報了信。
    葉璿璣馴服言君玉,是向太子示好,而這個讓她決定示好的信號,是由雲嵐給出的。
    所以太子要教她仁慈,要教她該如何對待少年,她是教坊司出來的人,早學會所有的情感都不值一文,所以蕭景衍別無他法,隻有用酈玉來教她。
    她喜歡言君玉,甚至在他身上寄托了對於“早夭”的那個弟弟的所有情感,然而這並不影響她在有機會的時候,試圖將言君玉馴服成適合東宮的樣子。
    少年的別名,就是麻煩,他這樣跳脫,這樣不知天高地厚,遲早有天會闖下無法收拾的大禍,運籌帷幄的人,最厭惡變數。
    何況他已經成為殿下的軟肋。
    敖霽很久沒說話,他很專心地擦拭著劍鋒。
    “聽說那天晚上,小言被逼到亭子頂上?”他忽然問。
    “她留了手。”
    這是實話,要不是顧忌太子,以葉璿璣的手段,逼得言君玉跳湖也不是不可能。
    敖霽繼續擦著劍,然後抬起眼睛來,看著雲嵐,“哦”了一聲。
    “原來是為了我。”他說。
    葉璿璣手段雖狠,但是一個示好的試探,絕不可能真的對言君玉造成什麽不可修複的傷害。那雲嵐為什麽不自己來呢?因為她想馴服的,壓根不是言君玉。
    她要讓葉璿璣,馴服言君玉,來給他看。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她要讓他死心。
    當年和他比肩同遊的少女,如今把他羽翼庇護下的少年逼上亭子頂,如果他還是不懂,她不介意把那晚思鴻堂中的對話最旖旎處原字原句念給他聽。
    雲嵐的眼睛裏有悲傷,真真切切的悲傷。她總記得她剛來東宮那時,那是一個冬天,東宮下了大雪,梅花開得正好,一個穿著錦衣的少年站在雪中,正在舞劍,他像故事中的俠客,他的劍那樣鋒利,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住他。
    但這都不重要了。
    與她心中那個唯一的目標相比,什麽都不重要了,甚至連她自己也不重要了,她像是在擺一局必須取勝的棋,如果下一步有了致命的缺口,她不介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軀補上去。
    “我知道了。”敖霽說。
    他收起劍,離開了,背影修長瀟灑,像極記憶中的樣子。
    雲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言君玉的院子的,太子殿下正站在一棵樹下,安靜地看著樹影,看見她臉上神情,許久沒說話。
    容皓和那西戎人談什麽手上沾血,真正沾過血的人,神情應該是她這樣的。大概真有所謂報應,因為每送走一個人,她都覺得有一部分的自己永遠地死去了。
    “現在隻要等羽燕然調令下來就行了。”她輕聲說道。
    太子殿下沒有說話。
    她頓時覺得口中苦澀,仍然笑著道:“我以後不會動小言了。”
    “是嗎?”蕭景衍平靜看著她。
    月光太暗了,或許是她眼前有一瞬間暗了下來,曆史上那些謀臣第一次和主公產生嫌隙是什麽時候?要如何解釋呢?這樣做你可以更好地留住小言?這樣對小言也更好?或者是,大局當前,你該找一個能扶持你的,最好就是葉璿璣那樣的妻子。
    她要如何說呢?他的手腕上還留著一個清晰的牙印。
    他十四歲就獵過虎,躲不過嗎?他心甘情願把手腕給他咬。也許還要笑著,說句“小言牙齒真好看”。
    她隻能平靜地笑著道:“殿下,我想把雲絕放在東宮,領個侍衛閑職。”
    他把蘇雲絕交給她,就是要讓她自己親手還回來,還到他手裏,證明她的忠誠。在此之前,這裂隙不會消除,終有一日變成山穀。
    她學不會將心比心,就算學會了,他也不會信。不如交出軟肋,給他捏在掌心,即使這交割過程如同剜心。這像是懲罰,因為他把言君玉交給她,不到一天時間,言君玉就坐在了亭子頂上。
    這也像是寬恕。她教會了容皓,說服了羽燕然,如今也攻克了敖霽,隻要退這一步,她還是東宮謀主。
    “侍衛沒有閑職,讓他跟小言做個伴吧。”蕭景衍淡淡道。
    她獻出了雲絕,而他再次把言君玉交給她,也把東宮的權力交給了她,她仍然是那個他托付後背的人。
    他是否有一絲開心呢?雲嵐看不出來,應該有的吧,他的開心不是給她的,他把自己拆成許多份,她得到太子,而言君玉得到蕭橒。
    她並沒有愛上他,所以並不傷心,隻有隱隱的遺憾。靠近月亮的人,都不會隻甘心得到月光的。
    她以前想,她不要成為她父親那樣的人,她會選一個明君,如果不是,她就全身而退。
    現在她在想,該找個理由,把詔獄弄得幹淨一點。
    不然她以後住起來,一定不習慣。
    言君玉耐心地等了又等,等到容皓和羽燕然都來過三四輪了,還是沒等到敖霽來看自己。
    他又傷心,又生氣,等到終於可以走路了,連忙爬起來,扶著牆慢騰騰地走到了敖霽的院子裏。他已經準備好要跟敖霽好好生一回氣了。
    但是敖霽沒有看書,也沒有練劍,而是在整理東西。
    一絲不詳的預感劃過心頭,言君玉頓時慌了起來。
    “你在幹什麽啊?”
    “收拾東西。”
    “去哪啊?”
    “邊疆。”敖霽神色平靜:“等羽燕然調令下來,我和他一起去北疆守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