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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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雲嵐出宮時走的是西華門,東宮在這早有布置,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出宮,多半是從這。敖霽容皓都知道,也就隻有小言,傻乎乎地去闖白虎門。
她在東宮身份向來隱蔽,外人隻知有容皓,不知有她,今晚要不是為了穩重起見,其實也不用出來的。
但洛衡不是好對付的。
這世上好人不難對付,壞人也不能對付,最難對付的,是曾經是好人,後來破滅了理想,做起壞事的人。洛衡雖然還沒到這程度,也離不遠了。一樣是父輩因言獲罪抄了家,一樣是教坊司出身,雲嵐徹底厭惡了忠君愛國以死相諫那一套,他卻一心當他出淤泥不染的君子,直到這命運落到了酈道永身上。
正如太子所說,淩遲,確實有點太過了。
“人都帶來了?”進去之前,她問羽燕然。
羽燕然在羽林衛裏領了個閑職,手下有幾個人,誰不知道他是東宮的。雲嵐用他去抓人,一是方便,二也是自信這事不會發展到鬧大那一步,至多不過斬下一根手指,送給酈道永看看,他自然不敢再提言君玉。
都說容皓傲慢,其實她也不遑多讓,篤定能把這事悄無聲息地解決了。
進去一看,那琴師洛衡關在外間,正襟危坐,對著案上一架古琴,旁邊擺著筆墨紙硯,麵色寒素。見了雲嵐,抬頭看了她一眼,顯然不知道她是誰。
“尚衣局值事,蘇雲嵐,現供奉東宮。”雲嵐淡淡道。
洛衡臉上露出了然神色來。
“怪不得我看東宮有些行事,不像是容皓手筆。”
諸葛亮高臥南陽,照樣能作隆中對論天下大勢,英雄不論出身,謀士更是。哪怕是最低賤的花街上,也有洛衡這號人物。
他與那些隻知道空喊聖賢書的士子不同,他看透權術,仍然選擇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不是酈道永,他不會壞了道行。
可見情之一字,害人不淺。
雲嵐心中惋惜,麵上仍然冷漠,道:“怎麽?我聽說洛先生寫了首詩給酈先生,苦於送不進宮,隻能央我們東宮的伴讀送信。所以特地過來,讓洛先生寫封長信,我親自來替洛先生送去,怎麽洛先生反而不寫了?”
這話其實就是明擺的威脅了,洛衡如何看不懂現在局勢,頓時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雲嵐知道他外表文弱,其實內心極堅忍,所以也不多說,隻冷笑了一聲,掩上了門,問門外羽燕然:“酈道永的兒子呢?”
“在這呢。”羽燕然抱著手,顯然對她這次的方法很不讚同。
雲嵐也不理他,徑直進去了。裏麵的少年穿著玉色綢衫,漂亮得像觀音座下童子,一臉戒備地看著她,眼神裏雖有心機,卻還是一副沒經過大挫折的樣子。
誰家還沒個好騙的少年呢。
雲嵐心中冷笑,麵上仍然笑得溫婉,坐了下來,她長得極溫柔,容易讓人卸下防禦。
“我聽言君玉說起過你。”她笑道:“他說你是他的朋友。”
言君玉這名字一出來,這叫酈玉的少年就卸下了幾分防備,忍不住問道:“那他現在在哪呢?”
“他因為冒用令牌,闖出宮去,挨了一頓打,現在正在東宮養傷呢。”雲嵐皺了皺眉頭道。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雖然聰慧,其實也好騙。夜還長著,雲嵐有把握能讓他去淨衛麵前作證說言君玉是出來找他玩的。再稍用點力,連令牌的事這少年都會頂了。再借淨衛的手,稍微用點刑,先不說酈道永那邊,外麵的洛衡都要兵敗如山倒。
她胸有成竹,所以也不急著露出來意,隻漫無目的地打量這叫酈玉的少年。她知道他會唱戲,很有名,眉眼間有點熟悉,尤其是左眼眼尾的一顆小痣,生得尤為好看。朱紅一點,襯著白皙皮膚,十分顯眼。
一般淚痣都是黑色,朱砂紅的卻少……
雲嵐正想著,心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念,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問出了口。
“你幾歲了?”
“我十五歲了。”酈玉老實道。
雲嵐心頭一鬆,心中有些自嘲,笑自己異想天開。
“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了,我是我師父和我爹撿來的。”
“哪裏撿的?”
“說是在教坊司的陰溝外麵,是冬天,身上除了衣服,什麽也沒有。”酈玉顯然自己也介意,所以更要不在乎地道:“說不定我娘隻想把我扔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找回來。”
他心中是有埋怨的,他自幼在花街長大,哪怕是最低賤的□□,挨打挨罵,都要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邊的。花街上許多這樣的孩子,玩在一起,小時候吵起架來,還要罵他是沒娘要的野種。
他不想在這和言君玉一樣來自東宮的女官麵前怯場,所以說這些話時,都倔強地昂著頭。
但他聽到一個發著抖的聲音。
“把你的衣服脫掉。”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地看著雲嵐,卻發現這美貌溫柔得像仙女一般的女官看著自己的眼神這樣奇怪,像是在害怕,卻又像是在期待,她的手指握緊了,太用力了,指節都泛起白色,整個人都在發著抖。
“我……”
他隻說了一個字,雲嵐就再也等不下去,直接過來,抓住他的手臂,撕開了他的綢衫和中衣,少年的皮膚雪白,脊背清瘦,肩胛骨上,儼然是一個小小的紅色胎記,像一尾小魚。
十月的夜晚還是冷的,酈玉忍不住有點發抖,然而很快有什麽滾燙的東西落在了他背上。
他想回頭去看看雲嵐的表情,卻被狠狠地抱住了,她抱他抱得這樣緊,仿佛要勒碎他的肋骨,仿佛要把他勒進她的懷抱裏,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你今年不是十五歲。”他聽見她的聲音,帶著哭音,顫抖卻清晰地告訴他:“你生日是七月初九,今年你十六歲。你也不叫酈玉,你的名字叫蘇雲絕,小名叫阿鯤。‘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母親給你起這名字,是要你有一天能像大鯤化鵬一樣,遨遊天際,無憂無慮。”
抄家的命令,是男丁充軍流放,女眷沒入教坊司,連繈褓中的嬰兒也不例外。還沒斷奶的孩子如何充軍?隻有跟著母親,才有一條活路。
由鯤化鵬,短短四個字中,隱藏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不過她沒能等到他化鵬的那天。做官妓的日子迅速地消磨了她的生命,而幼子的夭折更是雪上加霜。教坊司的人,會把夭折的孩子從母親懷裏直接奪走,不去管背後的哀聲痛哭。
她死的時候都不知道她的孩子其實還活著。
太子殿下隻睡了一個時辰。
天要亮了,晨光熹微,他走出門來,看見伺候梳洗宮女在廊下整齊等著,而雲嵐正安靜跪在階邊。
“怎麽了?不是去抓人嗎?那琴師和酈玉呢?”他隻淡淡問。
雲嵐沒接話。
“求殿下放過洛衡和阿鯤。”
不過半個晚上,她與蕭景衍立場完全對調,世事實在無常。
“我又不想淩遲他。”蕭景衍淡淡道:“再說了,你不是都把人藏起來了嗎?還怕什麽?地上冷,起來吧。”
雲嵐和酈玉相認後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藏了起來,連羽燕然也不知道下落。她在權力場中浸淫太久,所以像藏一件珍寶一樣把自己失而複得的弟弟藏了起來。在確認安全前,任何人她都不會相信。
然而雲嵐卻隻是跪著沒動。
“奴婢不敢。”
蕭景衍看了她一眼,笑了。
“生氣了。”他像是睡了一覺,心情好了許多,又像隻是做了個絕妙的惡作劇,所以看著雲嵐臉上神色,笑著陳述道。
“奴婢不敢。”雲嵐神色冷如霜:“奴婢隻是不明白,殿下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奴婢等了十四年,哪怕早一刻知道也好。”
她實在是氣得狠了,口口聲聲說著奴婢,其實手都握成了拳。都說容皓傲氣,其實她才是外表溫柔,骨子裏極其狠絕。
“我也是回來的路上才收到的消息。”
雲嵐仰起頭來,直視著蕭景衍。
“那要是我不親自去見阿鯤,殿下會如何做?是要讓我等淩遲開始後再發現嗎?殿下為了教我仁慈,也未免太狠了一點。”
“當初我鍛煉容皓時,你也隻是安靜看著,不是嗎?難道事到如今,你還學不會以己度人?那我真是白教了。”蕭景衍隻淡淡道。
雲嵐抿緊了唇,眼中神色變換,蕭景衍的話顯然戳中她軟肋,她是從教坊司爬出來的,經曆過極大的痛苦,以至於對其他人都已經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有時候這是一件好事,有時候就成了她最大的缺點。
她抬起眼來,晨光中身份尊貴的青年安靜地站在廊下,如同一尊冷漠的神。也許在這人眼中,所有人都不過是工具,工具鈍了,打磨起來,是不用心軟的。
他教得太好,確實,容皓那時的痛苦,自己現在才能體會。
“當初容皓夜夜無法入睡,我聽見了,笑他軟弱。看來我也要開始了。”雲嵐抬起頭來,看著蕭景衍:“那殿下呢?殿下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蕭景衍隻看了一眼身後。
“哦,我忘了小言。”她神色有些自嘲,又有點茫然。
“那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酈道永活下來了?”
“我知道。”
她是在抱住酈玉的那一刻忽然明白過來的。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甚至不想告訴他父親因何獲罪,母親因何而死,詔獄裏那字字珠璣的血書,和這些年自己是如何過來的……
原來當你擁有一個少年,看著他清澈眼睛,清瘦身形,像一棵還沒來得及長成的樹。你什麽都不想教他,因為你知道時間最終都會教給他的。
你希望他還能這樣笑,仿佛他永遠不會知道什麽天高地厚。你甚至想替他擋住一點什麽,讓那些沉重的東西暫時不要落到他身上,你希望他麵對未來的路時,身上沒有舊案,也沒有壞名聲,幹幹淨淨,輕如羽毛。
如果隻是威脅,如何能讓這東宮的主人屈服呢,他隻會更狠絕地報複回去。
洛衡的那番苦心設計,與其說全是威脅,不如說還帶著哀求。
如果當初那個站在桃花樹下,深夜拜訪一個在風口浪尖上的罪人的,叫蕭景衍的少年,他已經不在了的話。
請你至少留住這一個吧。
九月二十七日,酈道永淩遲後昏死過去,被幾位皇子伴讀救出詔獄,慶德帝下旨,由淨衛追捕,夜裏就抓了回來。
要隻是如此,也不過是換一天行刑而已。
然而九月二十七日深夜,太子拜訪了被淨衛囚禁的酈道永,又將因為救酈道永而重傷的鍾老將軍接入東宮。
朝野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