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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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君玉剛到上林苑,就看見了用來圍擋的錦障。
    上林苑是大周太宗皇帝取漢朝上林苑的典故,在皇宮的南麵圈了一座宮苑,大小不過數十裏,平時常在這處遊玩打獵,後來的皇帝漸漸文弱起來,這地方成了羽林衛駐紮的地方,隻在宮中貴人一時興起時用一下。
    但是若論騎馬,宮中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以前敖霽和羽燕然就帶他來這裏騎過馬,有次也是錦障攔路。君玉嚇了一跳,以為有貴人在場,撥轉馬頭就要回去,被羽燕然狠狠嘲笑道:“傻子,這宮中除了聖上,還有誰比殿下還尊貴,隻有別人讓我們,哪有我們讓別人的。”
    等到進去一看,原來是敦親王在遊湖,聽說是東宮車駕,連忙避讓,還要告罪,羽燕然連忙過去,和他說笑了一陣才算了。
    回來他還笑言君玉:“敖老三你可得好好教教小言了,他以後這樣懵裏懵懂地見人就讓,丟的可是咱們東宮的麵子。”
    現在人是教會了,敖霽也走了,言君玉不覺得又傷心起來,策馬就進了上林苑。
    他怕又有什麽親王來告罪,一路避著人走,上林苑是圍湖而建,湖四麵都是林蔭道,落了一地葉子,最適合跑馬的,他跑了半圈,遠遠看見前麵錦障圍著個彩棚,下麵還有許多車馬隨從,還有宮娥侍女,陣仗很大。
    “大膽!”有人遠遠看見他過來,頓時大聲嗬斥:“貴人在此,誰敢衝撞。”
    言君玉單身一人,卻也不怕,隻勒住了馬,道:“我是東宮的人。”
    那人卻像沒聽清,隻管驅趕他,雙方正對峙,隻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纖細身影,聲音卻驕橫:“管他是誰,打出去就行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言君玉還來不及想起是誰,隻聽見身後馬蹄聲響,一匹通體雪白的胡馬,風馳電掣一般,已經衝到了近前。馬上的青年也是一身白色胡服騎裝,幹淨利落,麵容如玉,,戴了個金冠,俊美無儔,讓人驚為天人,言君玉見過的人沒有能夠相比的,幾乎與太子比肩。
    言君玉看得怔了,連避讓也忘了,那人正策馬疾馳,也沒想到會忽然冒出一個人來擋在路中央,大驚之下,竟然還記得勒馬,他騎術也了得,竟然硬生生將胡馬勒到一邊,言君玉的馬也通人性,不等他指揮,自顧自往旁邊一躍,兩相擦肩而過,有驚無險。
    “殿下!”後麵驚呼聲一片,其中以玲瓏的聲音最大,嚇得臉都白了,連忙衝上來,和幾個羽林衛一起,攀住了那雪白胡馬的轡頭,叫道:“姐姐!”
    言君玉這才回過神來,隻見那胡馬上的“青年”麵不改色,朝他笑了一笑,眉目如畫,原來正是穿了男子騎裝的太子妃殿下。
    他還以為是……
    “好你個言君玉!”玲瓏氣得大罵:“傻站在路中間,差點撞了我姐姐,早知道上次就不救你了。”
    “玲瓏。”太子妃皺眉,玲瓏雖然跋扈,卻也怕她,隻瞪了言君玉一眼,就讓到一邊去了。
    言君玉連忙下馬來,規規矩矩朝她行禮。
    “繁文縟節就不必了。”太子妃笑得溫柔:“今天我也是一時興起,所以來得倉促,占了上林苑,害小言沒地方騎馬了。”
    “沒有。”言君玉老實答道:“我本來也不會騎。”
    “我也不過是騎著玩玩罷了。”太子妃謙虛得很:“天還早著,小言要不要騎著馬一起遊湖?”
    她見言君玉躊躇,以為他是害羞,道:“玲瓏也一起來吧,省得你天天待在宮裏,閑出懶筋來了。”
    玲瓏哼了一聲,也牽出一匹桃花馬來,她騎馬的技術比言君玉還差,偏偏還要嫌棄言君玉。一麵走,一麵還要別言君玉的馬頭,言君玉騎的汗血寶馬氣性大,急得要咬她,她就罵:“真是傻人配傻馬,再凶,把你拉去騸了。”
    她這話說得粗野,太子妃聽了,隻“嘖”了一聲,她縮縮頭,又朝言君玉做個鬼臉。
    太子妃放慢了速度,隻領先言君玉一個馬頭,側身看了看言君玉的馬,低聲道:“這是從西戎贏的那匹馬?”
    “是的。”言君玉老實答道。太子妃沒提敖霽的名字反而更好,免得聽了傷心。
    湖邊秋色已深,一株株參天大樹遮天蔽日,落下各色落葉,越往深處走,越覺得暮色侵人,言君玉忍不住回頭看,那錦障彩棚已經看不見了。
    怪不得太子妃要到這來騎馬,這地方不像是在宮中,幾乎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的錯覺,讓人不自覺放鬆下來,信馬由韁,就忘卻了心裏的煩心事。
    言君玉也不自覺地舒了口長氣。
    太子妃笑了起來。
    “小言也覺得這地方好?”
    她生得極美,又穿了男子的騎裝,比平時更顯得讓人親近,言君玉不由得點了點頭。
    太子妃笑了笑,收回眼睛,看向遠處。
    “這是太宗皇帝晚年養靜之處,我心煩的時候也常來這裏,不過不是為了這裏清幽。”
    “那是為什麽?”
    太子妃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我小時候讀書,常在家中舊書房翻找古書,有次翻出一疊書信,是太宗年輕時和先祖的來往書信,太宗一生征戰南北,先祖坐鎮後方,太宗每到一處,就寫回書信來,如今大周的千裏江山,都是太宗皇帝在馬背上一步步打下來的。”
    她看向遠處,眼神溫柔。
    “這樣雄才大略的君王,晚年卻不得不困於一座小小宮殿之內,如蛟龍困淺池,我們看這上林苑幽靜,在太宗眼中,也許不過是一座稍大一點的牢籠吧?”
    言君玉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為她這話中的格局,和她胸中的丘壑。
    太子也曾說過與這相似的話,是在醉後,他笑著說:“小言,我好像個囚徒啊……”那時言君玉不懂,後來漸漸懂了,卻不及她這番話說得通透。
    如果她懂太子,比自己還懂,那為什麽,蕭景衍不願意把心給她呢?
    “你也覺得自己像個囚徒嗎?”言君玉忍不住低聲問她。
    太子妃笑著搖搖頭。
    “我與囚徒不同。”她看著言君玉的眼神無比溫柔:“我是自己選的。”
    有什麽東西,在言君玉心中呼之欲出,隻是仍隔著隱隱的一層窗戶紙,然後一瞬間,豁然開朗。
    原來是她。
    雲嵐笑說的“衝冠一怒為紅顏”,敖霽沉寂這許多年的理由,和太子的嫌隙,還有那天,羽燕然不過說了句貴族小姐中也有人沒骨氣,不能一諾千金,敖霽就約他去校場,把他腿都打瘸了……
    這世上還有哪位小姐比她更高貴的呢?
    “小言以後不管有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剛好我今天還有個禮物要送給小言。”她笑著告訴言君玉:“今晚子時三刻,在宮中……”
    “我不要你的禮物!”言君玉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很凶,玲瓏覺得那有點像被侵犯了領地的小野獸,又或是虛張聲勢的小狼——如果那是一窩三隻小狼,最大的那隻想要保護兩隻小的的話,眼神就和他現在是一樣的。
    他看著太子妃的樣子,像是她是什麽不可原諒的仇敵,或者故意打碎了他心愛東西的壞人。
    “你幹嘛這麽凶,又不是我們要幫你,是敖霽臨走托付我們的。”玲瓏也嚇到了,所以更要凶他:“你再這樣,下次被淨衛抓走我們不救你了!”
    “我才不要你救!”他仍瞪著太子妃:“我死了都不要你救!”
    他撂下這句狠話,像是再也不想看見她一樣,狠狠抽了他的馬一鞭子,駕著馬一轉身就跑遠了。
    葉玲瓏氣得頭上冒煙,道:“真是個傻子,對他好也不知道。上次救他是騙他,他反而感恩戴德的。這次真的對他好了,他反而要生氣了。”
    玲瓏之所以叫玲瓏,確實是有顆七竅玲瓏心,隻是嬌生慣養的小女兒,撒嬌放癡慣了的,懂也裝作不懂。上次言君玉被逼上亭子頂,她看了全程,隻不說,這次氣急了,所以罵了出來。
    “玲瓏真不知道他為什麽生氣?”葉璿璣看著她眼睛。
    玲瓏頓時心虛起來。
    “不知道。”她嘴硬道。
    葉璿璣笑了起來。
    “那玲瓏知道殿下為什麽一定要立即掌權,不肯略等一等嗎?”葉璿璣又問。
    玲瓏的眸色一亮,這次是真不知道了,所以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期待。
    葉璿璣隻是笑,不肯回答。
    “等你明白了,你就知道殿下為什麽偏偏喜歡上言君玉,而不是其他人了。”
    玲瓏身在局中而不知,葉璿璣今天這樣說話,本就不是為了言君玉,而是為了點醒她。因為那“其他人”中,恰恰也包括了她。
    對了,東宮那些人,是怎麽笑他的?是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的眼睛垂了垂,像是笑意終於到達了眼底,又像是微微地,有點傷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