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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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太傅回宮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宮中尊師重道的傳統自不必說,就是言君玉,雖然從小沒遇到什麽好夫子,也是每逢年節就早早過去給老師磕頭的,他母親出身文侯,去世之前就是這樣教他的。所以他雖然沒睡飽,也被雲嵐一叫就乖乖起來了,迷迷糊糊換了衣服。雲母窗外天都沒亮,整個東宮都醒了,連容皓這樣能躺著絕不坐著的家夥也早早起來了,言君玉被雲嵐催著用早膳,吃著吃著忽然來了一句:“好像過節啊。”
周圍人都不懂這話,隻有衛孺清楚,頓時笑了起來。他其實也沒見過什麽世麵,剛來到東宮這處處是規矩的地方,一來就趕上太傅回宮,再大膽也不由得有點緊張。聽到言君玉這句話,兩個少年在人群裏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容皓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看了一眼蕭景衍。
太子殿下神色不動,安然如山,似乎什麽都沒看見。
雲嵐卻難得性子急起來,她從來再忙都不慌亂,一切井井有條,今天卻有點亂了陣腳。言君玉換衣服時就聽見她在催東宮的內侍更換書房的陳設,宮裏一切都有時節,四時用具全都不同,連筆管都要換過。夏天用湘妃竹玳瑁,冬天就用紫綾裹著,裏麵還要襯棉,免得手冷。
但雲嵐什麽時候也沒這麽失過分寸。言君玉平時換衣服都是她打理,這次隻匆匆過來看了一眼,禮服都繡金線,重得很,漂亮的翎羽在錦緞禮服上展開來,少年穿著錦袍站在銅鏡前,是高挑的一個剪影。在東宮一片緊張氣氛中,顯得有點失措。
臨出門雲嵐又追出來,那時候太子車駕都準備出發了,她匆匆拎著裙子跑下來,連容皓也不問,直接跑到玉輅禦輦旁邊,輕聲叫:“殿下。”
侍從打起簾來,太子也換了朱錦禮服,繡金雲龍羽紋。言君玉也少見他穿紅,但一點也浸染不了他氣質,仍然是俊美的側臉,晨光落在他鼻梁上,眉眼星辰一樣,微涼而耀眼。他聽著雲嵐低聲問著他什麽,神色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淡漠。
“你裁度就是。”他連聲音也冷:“不必問我。”
言君玉本能地察覺到了他情緒,莫名地想去到禦輦旁邊,也不用握他的手,隻和他說點什麽都好。但儀仗都湧了過來,把他衝到隊伍的前段。容皓難得騎馬騎得這樣端正,正仰頭看著一杆金龍纛,見他過來,把手上的一杆小龍旗推來給他。
言君玉還沒反應過來:“給我嗎?”
“當然是你,東宮現在就你跟我了,你不舉旗誰舉?”
言君玉乖乖接過旗杆,雖然叫做小龍旗,但這儀仗其實一點不小,旗杆比槍杆還粗,舉起來有丈餘,早晨風大,吹得彩繡輝煌的金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怔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敖霽的旗。
剛到東宮的時候,就是敖霽和羽燕然搶著舉這杆旗的,那時候他還是費勁跟在隊尾,看著他們騎著駿馬一路飛馳,沒想到自己也有舉旗子的一天。
因為這緣故,他沉默了一路,連容皓逗他也沒怎麽搭理了。其實容皓今天也比平常收斂許多,尤其出了內宮後,連話也少了。隻告訴言君玉:“葉太傅以前就是東宮太傅,所以要到宮門口迎接。太傅嚴格,你這兩天收斂點。”
宮門處戒備森嚴,所有人都靜靜等待太傅到來,這場景看起來十分嚴肅威儀,言君玉卻偷偷盯著城牆上漸漸融化的霜,他關注點向來是有點怪的,容皓也不管他。言君玉看了半天,薄霜被照得亮晶晶的,他終於快忍不住想要在霜上按個手印,忽然覺得有點不對,轉過頭去。
東宮儀仗在陽光下如同一片鮮豔樹林,所有人都在安靜等待,但他知道是怎麽回事。
蕭景衍在看他。
他坐過禦輦,知道在裏麵也是可以看見外麵的,垂珠車簾有狹窄的細縫,很窄,隻能看見一個人。東宮的這次來了數百人,儀仗也如同密林一般,沒人敢發出聲音,連風聲也聽得見,所有人都按雲嵐教過自己的那樣,垂眉斂目,眼觀鼻,鼻觀心。
但最該作為所有人表率的太子殿下,卻在看他。
言君玉在馬上扭了扭身子,竭力想當作根本沒注意,但不知道為什麽,整個後背上還是漸漸熱起來,也許是錦袍太熱了的緣故。
其實蕭景衍以前也經常看他,很多時候,言君玉自己偷偷看他,就被他一下子抓到了。蕭景衍笑起來總是先勾起唇角,他連笑也是太子殿下該有的樣子,端正得體,像轉眼即逝的月光,不管言君玉會不會臉紅。
但哪次都和這次都不一樣。
言君玉也說不出差別,就是覺得有些不同。
也許他也想和自己說話,就像自己在出門時忽然想要到他身邊一樣,沒有理由,就是想這樣做。容皓還說言君玉要收斂一下,其實他早就開始收斂了。在家的時候,他如果想要爬樹就會去爬樹,想打仗就馬上叫上衛孺開始打仗的,如果想見一個人,也是要連夜□□去見的。
他是到了東宮之後,才學會等待的。
他知道性子急不是好事,雲嵐所教的禮儀,每一樣都是要慢,要等,真學會了也是很好看的,像蕭景衍,言君玉常常看他寫字也能看一下午,因為一切動作都好看,都優雅漂亮,連發現言君玉在看他然後笑著摸自己的頭也好看,但言君玉很難做到。
就像讀書一樣,他天生不是這樣的人,學也學不像的。言老夫人找的算命先生,說他是火命,言君玉那時候年紀小,聽了個半懂不懂,覺得火是好東西。兵法上都說了,徐如林疾如火,不動如山。
但火焰也是有熄滅的危險的。
雖然太子親自迎接是尊師重道,有禮可循,葉太傅還是不敢托大,天一亮就到了宮門。言家雖然也是淩煙閣上的,但相對靠後。小時候也聽言老夫人講過葉家是淩煙閣上第一家,想象過江南王葉慎“走馬踏春花,冠蓋滿京華”的風采。後來進了宮,見到太子妃,果然一一印證。
葉家人的七竅玲瓏心,和他們的好相貌,都是為世人傳頌的。葉太傅已是中年,仍然清臒俊秀,如同謫仙人一般,隨從卻不多,車駕也十分樸素。言君玉聽見身邊容皓淡淡笑道:“葉家還是這樣愛哭窮。”
言君玉沒想到他這樣大膽,本來以為車駕裏還有他認識的人,結果隻來了一個葉太傅,太子政務繁忙,仍然恭敬迎回東宮,雲嵐帶領宮人等在內門,她從來規行矩步,這次卻有一個張望的眼神,言君玉當時還沒明白為什麽。
直到看到她眼底的失望。
都說他傻,其實有時候他也是很聰明的。
為什麽要匆忙更換冬日時節的用具?為什麽要臨出門還追問太子?為什麽她會失望,為什麽連容皓在看到隻有太傅下車時也有點驚訝。
因為他們等的人,並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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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等我這麽久啊,很抱歉,因為現實中的事耽擱了很久。
以後八點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