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字數:4169   加入書籤

A+A-




    好在這場麵並沒有僵持多久,因為很快有清脆聲音打破了安靜。
    葉玲瓏像一陣風一樣從書房外麵卷了進來,一麵還嚷道:“阿爹!你怎麽來了也不告訴我呀,我還準備去騎馬呢!”
    她穿的確實是騎裝,窄袖胡服,穿著小馬靴,腰上還纏著一卷鞭子。先象征性地朝太子殿下行了個禮,就撲到了葉太傅懷裏,瞪了一眼一邊的言君玉,就專心致意地朝著葉太傅撒起嬌來。
    葉太傅雖然講話跟個老夫子一樣,但麵對小女兒還是很寵愛的,見葉玲瓏滾到他懷裏撒嬌也隻是皺皺眉頭,教訓道:“殿下還在呢,又不是小丫頭了,一點規矩沒有。”
    “整天都是規矩規矩,煩死了。阿姐也說不能來見你,是規矩。”玲瓏大為不滿。葉太傅正色道:“這才是正理,殿下千金之軀,又是後宮女眷,微臣也不敢叩見……”那邊玲瓏已經追問起來:“我哥呢?他不是一起來了嗎?怎麽沒見人?”
    她找不見人,眼珠滴溜溜在太子殿下身上打了個轉,又看了一眼言君玉,忽然不問了。又轉回去說起別的事來,也就岔開了。太子殿下還有政務要處理,他們父女團聚,雖然葉太傅連連告罪,還想再繼續考下去,但考試還是被強行結束了。言君玉鬆了一口氣,溜出書房,正準備找點藥來敷自己的手,那邊蕭景衍已經叫他:“小言過來。”
    他乖乖過去,太子殿下正換衣服,午後陽光照得一室明亮,越發顯得他身形無比漂亮,像一棵落落無塵的樹。言君玉明明也學了騎射,還練了槍法,但總歸不如他挺拔。
    “你不是要去處理政務嗎?”言君玉悶聲悶氣地問。
    蕭景衍笑了起來,他還是穿白好看,一件素色內袍就襯得膚色如玉,整個人像鶴一樣。叫言君玉:“張嘴。”
    言君玉剛抬起頭,嘴裏就被塞進一顆圓滾滾的東西,又甜又涼,原來是顆榔梅蜜餞,那邊雲嵐已經帶著宮女端上水盆藥布來。蕭景衍拉著言君玉在窗前睡榻邊坐下來,垂著眼睛給他上藥。言君玉小聲嘟囔:“我又不是衛孺那種膽小鬼 ,上藥還要吃糖的。”
    蕭景衍隻是勾著唇角笑了起來,很少有人知道,他有著和明懿皇後一樣好看的睫毛,不是葉玲瓏那種女孩子的濃密漂亮,而是疏朗溫柔的,配上山嵐一樣的瞳色,像落了月光一樣,湊近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但尋常人誰敢近看他?連敢抬起眼睛看他的人也少。多數時候都是恭恭敬敬跪著叫殿下,或者都是像葉太傅,就算有機會,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樣好的人是全然屬於自己的,隻有自己可以這樣看他,伸手摸他的臉,他也隻是溫柔笑著,抬起眼睛看著自己。言君玉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幸運。
    “怎麽了?”蕭景衍看見他神情,笑著親他一口,道:“小言好呆。”
    說起來有點沒出息,但言君玉就是很喜歡他來做這些本來可以由別人做的事,給自己上藥也好,教自己讀書也好,或者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寫一個字也好。大概是因為這一刻他仿佛不是太子景衍,而是言君玉一個人的蕭橒。他的時間貴逾千金,江山社稷都係於一身之上。但他就是願意呆在這裏,陪自己做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
    如果這心意也能說出來就好了,蕭景衍一定會忍不住親他的。但言君玉也許是臉皮太薄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太傅能不能換個地方打我呀?”
    “什麽?”蕭景衍竟然也有聽不懂話的時候。
    言君玉神色認真地告訴他:“太傅要是一直打我的手,我就沒法練槍了。可以換別的地方打嗎?”
    “那小言希望打哪裏?”
    言君玉竟然真的認真思考起來,大概在想打哪個地方不會影響他練槍法。他呆起來也是真的呆,簡直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但不知道為什麽,太子殿下隻覺得心都軟了下來。
    “你又親我!”言君玉的思考被打斷了,十分生氣。
    蕭景衍笑了起來,道:“小言放心,以後太傅再也不會打你了。
    “但我學問是不好啊,這樣不合規矩。”
    “我就是規矩。”蕭景衍平靜說道。
    言君玉的臉紅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麽,何況酈玉那家夥還天天跟他講什麽分桃斷袖的故事,著重渲染男寵的悲慘結局。言下之意就是跟太子這樣下去結果一定很壞,還不如跟他玩呢。
    但蕭景衍一笑,他就什麽都忘了。
    他說:“其實我不是因為偏心小言才說太傅不對的,是太傅本來就沒說對。小言的文章寫得很好,是太傅書讀得不精。他和容皓一樣,隻是個讀書人。”
    言君玉被他大逆不道的話嚇了一跳:“可是他是你的老師呀。”
    “我隻有一位老師。”蕭景衍淡淡道。
    “不是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嗎?人是可以有很多師長的。”
    “那是儒家的說法,我是隻有一位老師的。”
    “是誰呀?”
    太子隻是笑而不答。言君玉隻當他是不想回答,他還是不懂這些規矩,不知道在為尊長避名諱之上,還有一種最尊敬的方式是提也不能隨便提起的。但他也知道蕭景衍眼中神色是有追思的,知道他那位老師一定已經不在了。
    “我的文章真的好嗎?”言君玉忍不住問道。
    “真的。小言的文章非常好,如果真有秦人的話,一定希望小言是他們的主帥,而不是太傅這樣紙上談兵的。”蕭景衍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告訴他:“因為隻有小言才能讓他們活下來。”
    用盡所有言語,也無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間眼睛內綻放的光彩。少年墨黑的瞳仁像是一瞬間被點亮了,像星辰或者火焰,總歸是燃燒的東西,明亮得讓人心驚。
    他就知道,酈玉說的不對。他們不是什麽分桃斷袖的故事,不是什麽色衰愛弛。也不是因為蕭景衍是無所不知的太子殿下,所以能看穿他,把他“玩弄於股掌中”。而是因為蕭景衍本來就懂得他,太傅打自己,他生氣,不隻是因為心疼或者覺得自己呆得可愛,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就像自己也知道他一定很想念他的老師一樣。這是他的蕭橒,和容皓,和酈玉,和他們所有人都不同。
    言君玉忍不住坐得更近了,用沒受傷的手撐著睡榻靠近蕭景衍,認真看著他眼睛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什麽秘密?”如果容皓他們看見,也一定要笑言君玉幼稚的,也隻有蕭景衍了,真就這樣認真側過來聽。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言君玉說出來的,也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秘密。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每次玩打仗遊戲都能贏嗎?是我爹告訴我的秘訣。”
    葉玲瓏朝他做鬼臉有什麽了不起,他言君玉也有爹,還是很厲害的英雄呢。
    “我爹說了,隻要把每次遊戲裏的五千精兵,都當成活生生的人,想著他們也有父母家人等著他們回去,就一定能贏。”
    言君玉說完,帶著點期待又有點緊張地等著蕭景衍的反應,其實他早就發現了,世上很多道理說出來並沒有多了不起,難的是十年如一日,每次都要做到。要用等待父親從邊疆回來的心情,來打每一場仗,才能成為最厲害的將領。不能偷懶不能厭煩,更不要把這當成個遊戲,一次也不行。所以他輕易不說,免得別人笑他孩子氣。
    但蕭景衍沒有讓他失望,他隻是頓了一下,眼中有瞬間的震撼。然後他說:“如果我大周所有的將領都像小言這樣想的話,邊疆將會固若金湯,也再也不用擔心什麽西戎人了。”
    “真的嗎?”言君玉不敢置信地問。
    太子笑著點頭。他的肯定像是再度點燃了什麽東西,因為言君玉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們都以為他說的少年是年紀,不是的,他說的從來都是眼睛裏有這樣的火焰的人。少年會長大,火焰卻永遠不會熄滅。他的小言就是這樣誰也吹不滅的火焰,萬中無一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