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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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容皓那番話的緣故,言君玉不由得關注起洛衡來,其實他和酈玉本來就常玩在一起,雖然這些天他刻苦鑽研兵法,常常酈玉過來找他玩,他和衛孺打得熱火朝天,問話都聽不見。氣得酈玉搶了他們插在沙盤上的小旗子,扔到外麵的樹上去了。
言君玉本來以為酈玉是生氣了,所以沒過來了,認真觀察了一天,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洛衡又病了,他應該是身體底子本來就弱,最近天一冷,他就病了。雲嵐請了禦醫過去診治,也沒什麽辦法,每天煎藥而已。酈玉平時嬌氣,對洛衡還是很好的,每天準時在廊下煎藥,一邊扇爐子一邊看書,洛衡一叫他就進去了。
怪不得他那麽生氣,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空閑時間來找自己玩,自己還不理他,當然氣得不行了。
言君玉趴在洛衡的院子外的大榆樹上,正在反省自己。忽然屁股上被人戳了兩下,低頭一看,酈玉拿著根竹竿,在樹下看著自己,神色還是冷冷的。
“你趴在我家樹上幹嘛?”
嚴格說來,這裏是皇宮,雖然隻是永巷一個破敗的小院子,但也沒有稱為自己家的道理。不過酈玉的性格很有點土霸王的習氣,不然也不會和言君玉玩到一起了。
言君玉被抓個正著也不心虛,坦蕩答道:“我在看你爹呀。”
“看你的頭。”酈玉罵了他一句,把竹竿一扔,像是要回去院子裏,到門口又轉回頭來,沒點好氣地道:“要看不會下來看?整天爬樹,你是隻猴嗎!”
言君玉就這樣跟著酈玉進了院子。進來看跟在樹上看又不一樣,這院子雖然破舊,但也收拾得挺幹淨的,不知道誰在牆角種了許多竹子,還用破陶罐種了蘭草,言君玉也說不出來,隻是覺得挺雅致的。
“我爹在睡午覺呢,他最近在看鹽鐵稅的賬簿,那東西可傷眼睛了。”酈玉一進院子聲音就低下來了,小聲警告言君玉:“你可別出去亂說。”
“知道。”
言君玉也機靈,知道洛衡身份是教坊司的罪人,按大周律法,是不能讀書識字的,更別說去考試應舉了。入的也是奴籍,隻不過是官奴,不準贖身,打死了也罪減三等的。洛衡識字的事傳出去,光是他寫過字的紙就可以判他的罪了。
酈玉把他安置在廊下的小火爐邊上,把自己平常煎藥的小竹凳給他坐,還端了茶來,像招待客人一樣,十分能幹。他眼尖得很,問言君玉:“你懷裏揣的什麽?”
言君玉這才想起來,拿出來給他看,原來是早膳時藏的點心,準備帶給酈玉吃的。芙蓉糕豌豆黃之類,都精美得很,不過被他揣著在樹上趴了半天,已經碎成一團了。他打開紙包一看,懊惱地“啊”了一聲。
“啊什麽?讓你爬樹,看你衣服刮的,這可都是緙絲織錦的,真是不愛惜東西。”酈玉教訓歸教訓,還是把紙包搶走了。又進去拿了針線出來,幫言君玉把袖子上刮破的地方補好,一邊補還一邊告訴他:“還好遇上我,我看見我師兄補過戲服。不然等會被我姐姐發現,不說你才怪。”
酈玉一邊給他補衣服一邊數落他,言君玉脾氣好,任由他說也不生氣,還覺得這場景莫名地有點熟悉,具體像什麽呢,他也想不起來……
“發什麽愣呢?”酈玉推了他一下。
“我想我奶奶了。我想回家看看……”
“你們伴讀不是年下就放假了嗎?急什麽。你也是沒出息,進宮才多久,就這麽想家。”
但這又跟出息沒什麽關係,再有出息,也會想家呀。言君玉在心裏默默反駁道,不過他還記得自己今天是來幹什麽的,問酈玉:“你師父呢?怎麽他不住在這裏啊。”
說起酈道永,其實他的身份是很尷尬的,畢竟之前的忤逆案還僵持著,酈道永現在是個黑戶,抓不得放不得,隻能暫時先安置在宮中等待發落。但言君玉記得之前酈道永是和洛衡住在一起的,怎麽現在不見他人呢。
他這麽一問,酈玉的神色也僵了一僵,但還是說了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回事,問也不說。不過我爹今天換了新藥方,你等著吧,等熬藥的時候我師父一定就過來了。”
不過言君玉沒能等到熬藥的時候,因為屋子裏很快傳來洛衡的聲音:“酈玉,你跟誰在說話?”
“是言君玉,他來找我玩……”
他這麽一說,言君玉更不好說是為洛衡過來的了,不過洛衡這人確實是跟容皓說的一樣聰明,很快道:“外麵風大,請言大人進來喝茶吧。”
言君玉一進來才知道為什麽酈玉要在外麵熬藥,因為屋子裏窗戶關得緊緊的,簾子也下了,暖和倒是暖和的,陳設也非常簡單幹淨。要是別人一定不明白為什麽,但言君玉從小聽著自己祖母講的故事長大,言老夫人也是將門虎女,說有些老將,晚年身上舊傷太多,每逢刮風下雨就骨頭縫裏生疼,還有虛弱到要避光避風的,隻要吹到一點風,就會鑽心地疼。言君玉過年時就跟著她去見過一位這樣的老將軍,據說是中了十多支連珠□□的,人是救回來了,但從此骨瘦如柴,連弓也拉不開了。他的屋子就是這樣的,避光避風,不能開窗。
但洛衡非常年輕,怎麽會落下這麽嚴重的舊傷呢?
言君玉正想著這問題,那邊酈玉已經點了燈過來,還倒了茶,洛衡從病榻上坐起來,他本來是十分清俊的長相,瘦得脫了相,不知道為什麽,言君玉總感覺他有一種要乘風而去的感覺,像是春日的風箏,被風纏著往天上飛,下一刻就要脫手而去了。或者古書裏寫的羽化的仙人,褪去這一身皮囊,化成蝴蝶,翩翩然就飛遠了。
怪不得酈玉在他麵前這麽乖,他一定也很害怕,端茶的時候隻是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你出去玩吧,讓我和言大人說會話。”洛衡輕聲道。
酈玉下去時,言君玉還在認真說:“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或者跟他們一樣叫我小言也可以的。”
洛衡淡淡道:“我隻是個在教坊司唱戲的,怎麽敢這樣稱呼言大人呢?”
如果換了個人在這裏,不管是雲嵐還是容皓,隻要是昨晚在場的,一定會為他這句話心驚。雲嵐向來以東宮的消息嚴密而自傲,號稱內言不出外言不進,聽到洛衡複述昨晚言君玉說的這句話,一定會把昨晚當值的太監宮女查個幹淨。
可惜言君玉壓根沒聽懂。
“唱戲的也沒什麽呀,酈玉也唱戲,但他是我的好朋友,也叫我言君玉啊。”他十分坦蕩地答道:“而且酈解元寫的戲多好啊,容皓都說戲裏有好文章呢。”
微弱燈光中,洛衡眼中神色有瞬間的震撼,都說讀書有三重境界,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到最後見山還是山,原來識人也是。他視言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戲的”為大侮辱,原來他才是見山不是山。這少年根本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他完全不避諱教坊司唱戲這件事,因為他壓根就沒把這事當成什麽大事,也不會因此看低自己分毫。
怪不得東宮那一位,會為了他星夜馳回五十裏。不是他看低了自己,是自己看低了他。這世上有許多種玉,有的光華外露,有的卻像一塊普通石頭,越是處境艱難,越彰顯他的堅不可摧,耀眼光華。隻是世間愚人太多,看不出他的特別。
所以洛衡也就從善如流,道:“那我就叫你小言吧。”
言君玉頓時笑了,眼睛彎起來,他可不是客套,畢竟還是聽過酈道永的教誨的,洛衡這麽一叫,他就覺得兩人親近了不少,在茶案上往前一靠,認真道:“這樣才好嘛。我跟你說,我以前有個叔爺爺也跟你一樣,身體不好,不能見光見風,等我放假去問了他的偏方來,給你治病……”
他滿心要弄明白為什麽洛衡不肯為東宮效力,正想著該怎麽提起話頭呢,那邊洛衡已經主動開口了:“小言剛剛是在問酈玉,為什麽青渝沒有住在這裏對嗎?”
言君玉整天聽他們說酈道永,也知道青渝是酈道永的字,據諶文說是因為酈道永的祖上來自青州和渝州兩個地方,但容皓說,哪裏是因為這個,他們家人給他取字時取的是“雛鳳清於老鳳聲”的意思,是對他有大期望的。所以後來酈道永和洛衡在一起,又不肯娶親,家裏才會那麽失望,要告他忤逆。
但稱呼表字是文人同窗之間才做的,洛衡和酈道永關係如此親密,他為什麽還叫酈道永的字呢?難道是吵架了?
言君玉想不通這問題,隻得不好意思地點頭。
洛衡笑了。
“因為我們在鬥氣。”他平靜告訴言君玉:“不過我們鬥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六年前就開始了。小言想知道六年前發生了什麽嗎?”
言君玉是想知道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好的預感。像是明知道布下麵蓋著的是危險的東西,但又忍不住要揭開。
好在他向來是很勇敢的。
“想。”
洛衡說了一聲“好”,然後從書案下拿出一個小紙卷來,看得出是已經有些年歲了,微微有點泛黃。上麵隻寫了兩個字,字體非常好看,和葉椋羽的也不分上下,而且更多了一股硬氣,像是看得出寫字人的傲骨錚錚。上麵寫的是“攬茞”兩個字。
“這個字……”言君玉不好意思地承認了:“我不太認得。”
“沒事,我教給你就知道了。”洛衡淡淡道:“這是六年前青渝傳給我的字。六年前,他回江南退婚,被他父親告了忤逆。正遇上聖上大怒,小言知道聖上是為什麽大怒嗎?”
那漆黑的簾幕被一點點揭開,露出簾幕後恐怖的巨大怪物,幾乎可以聞見塵封的氣味,帶著冰雪的冷冽。言君玉隻是倔強地站著,不肯挪動一步。
“不知道。”
“因為東宮太子與伴讀葉椋羽兩心相許,兩人到了十六歲也不肯議親,被葉太傅告到禦前,當時老葉相已經故去,沒有人能緩和局勢。東宮少年心性,忤逆君上,聖上不能處罰他,就把滿腔怒火發泄到了青渝身上。那時候青渝的宗族父老已經願意出麵為他作證,江南士族都要上書保他,是我寫了一個紙條給他……”
“你寫了什麽?”
“躔孛,出自易經,是指星辰相撞。青渝看了,知道了,就再也沒有申辯過,接受了這結果。”
什麽結果呢?自然是一世與功名無緣,名滿天下的酈解元,教過幾個月的弟子都能考狀元,他卻困在京城的花街裏寫著被世人視為下九流的戲詞。
“這紙條是他寫給我的,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出自離騷,下一句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他是告訴我,他不後悔。”
這樣慘烈的結局,仍然不後悔,言君玉隻覺得心中有苦澀漸漸彌漫上來,像喝了藥的味道還停留在舌頭上一樣。是該計較葉椋羽的,十六歲的蕭橒,少年意氣,為了他忤逆君上,鬧得這樣不可收拾,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一點也不想計較了。
人的心裏,總該有點比情愛更重要的東西的,就像洛衡,明明這樣高傲,卻為了保住東宮,主動去找酈道永,因為他知道太子身上關乎著天下的未來。像容皓,雖然累得不成人形仍然苦苦做他的謀主,還有羽燕然,還有敖霽……
自己總說他是自己蕭橒,其實他也是蕭景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宸明太子。這麽多人,為了他付出全部的未來,隻為了他繼續做太子。為了那個雲嵐口中說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未來。那不是一家一姓的幸福,而是再也不會有洛衡這樣的人卻掙紮在教坊司,連一個字也不能寫。是酈道永這樣天下皆知的才華再也不會被埋沒,是邊疆不會再有戰亂,羽燕然,敖霽,他們都能回家,像自己一樣,跟家人團圓……
言君玉隻覺得心中熱血翻湧,並不知道原因,隻覺得像自己成了高高飛起的風箏,從雲端俯視下來。一切狹窄的愛恨都變得那麽渺小。自己當年問阿爹,為什麽要去打仗,他帶自己爬到樹上,萬家燈火在夜色中如此安靜,還能聽見遠處孩童追逐的笑聲,他說這就是答案。
容皓一直說胸懷天下,言君玉一直不懂,今天才知道。原來這個叫洛衡的人,真的是容皓說的,能擔當東宮謀主的人,雖然他被困在這一方病榻上,如同他的靈魂被困在這個叫做洛衡的,屬於教坊司的皮囊裏。但他的靈魂就像風箏,不,比風箏還要高,他的心裏,是藏著整個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