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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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簾被風吹動,洛衡頓時咳了起來,蒼白臉漲紅了,言君玉手忙腳亂地端茶給他喝,他卻道:“不礙事的”。漸漸自己平靜下來。
言君玉本來不想讓他再勞累下去,但洛衡卻似乎在等他詢問的樣子,於是他又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洛衡想了想,笑了起來:“後來我們就開始鬥氣了。”
言君玉沒想到話鋒會這樣一轉,頓時懵了:“誒,為什麽開始鬥氣了。”
“當然是因為酈解元太聰明了,我哪裏見過這種呆頭鵝?除了鬥氣,別無他法。”洛衡嘲諷道,見言君玉滿頭霧水,不由得心念一動,像是明白了什麽,問道:“小言還不懂吧。”
“懂什麽?”言君玉一臉懵懂。
“世人輕視教坊司的人,不隻是歌妓,還有男伶人。一樣會淪為達官貴人的玩物,所以都看不起唱戲的,以為是賤業……”他看似文雅,其實說話也十分直接。言君玉想到當初遇到酈玉時他被人糾纏,頓時明白了過來。
“這,這樣啊……”言君玉想問,又不敢問,鵪鶉一樣在那嘀咕。洛衡看得好笑,直接道:“放心,我隻是個琴師而已,沒什麽麻煩,倒是類似的事見了不少。”
言君玉心下稍安,又問道:“那鬥氣的事?”
“是酈解元自作自受。他被剝奪功名之後,我主動去找他,那時候也是春三月,桃花開了滿樹。我帶著琴去的,他當年輕浮得很,遇到我第二天,就敢彈鳳求凰,被我一頓好罵。我可比他雅得多,彈的是古曲鳳棲梧,也算直白了,滿心以為這呆頭鵝該懂了,結果他反而閉門不出,還讓仆人把我送回去了。”
“誒,為什麽?”言君玉也張口結舌。不過他機靈,想了一下,頓時明白了過來:“哦,他是覺得你是因為太子的事來報答他的,不想趁人之危。”
“你倒是挺懂這呆頭鵝的心思的。”洛衡淡淡道。
怪不得酈玉平時講話那麽厲害,言君玉還奇怪過,因為酈道永看起也是很正的人,不常用諷刺,不知道酈玉那一身作派從哪學來的。常常一言不合就生氣了,生氣了還不說,隻冷嘲熱諷講些怪話,一時都聽不懂,還要事後回想才明白。
所以他隻乖巧地笑笑,道:“酈解元是想做君子嘛。”
“他想做君子,把我當成什麽了,為東宮以身相許?宸明太子的位置要用個伶人的色相去換?未免把蕭宸明和我都看得低賤了。”洛衡淡淡道:“所以我和他鬥兩年氣,不也是很正常嗎?”
“兩年!”言君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才十六歲,兩年對他來說可是好長一段人生了,用容皓平時逗雲嵐的話說,叫:“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堪折枝。雲嵐姑姑,不要平白辜負好時光啊。”
所以他也忍不住道:“這不是辜負好時光嗎?”
洛衡不以為然。
“這世上比好時光重要的事多了去了。”他雖然有點坐不住了,歪著靠在病榻上,神色卻凜然如冰:“教坊司也有熬得住打罵的歌妓和伶人,不願意成為玩物。就像你說的,也值得尊敬。但一旦喜歡上什麽狗屁不通的讀書人,頓時就感覺低人一等,不僅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還得證明自己是一片冰心。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人要是想跟別人證明點什麽,就會變得自甘低賤起來……”
“所以我從不向任何人證明什麽,世人庸碌不堪,土雞瓦狗,評短論長與我無關。如果有個人,要我證明我是真心,這就是不值得。都說我傲慢,我隻有這一點點不屑解釋的傲慢了,這讓我記得自己是誰。”他淡淡道:“酈解元算運氣好,早早回過味來跟我道歉,否則十年二十年的時光又有什麽重要呢?人活一世,總得有點原則。總不能隻有讀書人有為信念而死的資格,別人都沒有了吧?”
言君玉聽得半懂不懂,隻覺得胸口滾熱,大概洛衡說的是另外一番道理。洛衡看他這呆樣,頓時笑了。
“我知道你聽得懂,所以酈玉喜歡你。”他伸手戳了戳言君玉的衣領,是那塊玉的位置:“小言,你記住,每個人心裏都是有一團火焰的,功名利祿都不過身外之物,過眼雲煙,這才是你唯一能守住的東西。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浪費時間並不重要,隻要都活著,總有一天會明白。每個人都有所謂原則,是你的人生境遇和你的思考造成今天的你。別人覺得再荒唐好笑,都值得堅持,因為這就是你。你得守住這一點火焰,不能忘了自己是誰。我就是靠這點東西活下來的。”
“對了,聽說青渝當初在詔獄中給你上過一課,不知道我這一課和他相比,誰教得更好?”
他其實隻是清俊的長相,膚色蒼白,有病容。但笑起來眼睛有點眯起來的樣子,帶著點傲氣,是雲嵐常說酈玉的“嬌氣”,但她說的時候不是不欣慰的,隻有養尊處優的王侯子弟才有這種神氣。原來他是跟洛衡學的,教坊司和花街,怎麽養出來這點嬌氣的呢?一定是很堅定的,在外人看來甚至覺得可笑的信念,就算被踩入泥裏,也仍然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就算遇上名滿天下的酈解元,也要一較高低,寧願和他鬥氣鬥上兩年,也絕不服輸。
言君玉是看得懂的,因為他身上也有這樣的東西,不然今天洛衡不會和他說這些。
洛衡這驕傲神情落在他眼裏,他隻覺得十分耀眼,卻找不到確切的形容,怔了半天,才道:“你真好看。”
這和葉玲瓏,和容皓他們的好看都不同,不是皮相也不是骨相,是更深的東西,讓洛衡的眼睛帶著光芒的東西。
少年心思坦誠,連讚美也這樣直白。洛衡並不覺得冒犯,反而笑了起來。挑了挑眉毛道:“現在還好看什麽,當年還是不錯的,不然酈解元也不會寫《江南賦》送給我了,我要不是看他文采好,怎麽會上這麽大的當。”
“原來《江南賦》是寫給你的嗎?”言君玉十分驚訝。
“當然是,我沒去過江南,不然他寫江南幹什麽。還說要拿了狀元袍服給我看看,結果失約了。”洛衡懶洋洋道:“現在還跟我鬥氣,不讓我管江南的事……”
他主動提起江南,又幾乎點明。看似是回答了言君玉鬥氣的問題,其實話外有話,講的是信念,言君玉不是傻子,自然聽懂了。
洛衡目光安靜地掃了掃眼前的少年,穿著朱紅圓領袍的小侯爺,有著極難得見的堅定心性,眼神堅定勇敢,幹淨又熱烈,這已經很難得了,如果還聰明的話……
世人愚鈍,隻當聰明是想得快,其實那隻能算機靈,真正的聰明,是要想得長,想得遠,想得透徹明了。
言君玉像是也在思考,過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原則嗎?”
洛衡抿了抿唇。
“有過一次,為了他,我想要他活著。”他這樣答道,避開目光是更容易的,但他選擇抬起眼睛,安靜看著言君玉,平靜得像接受審判。
少年的眼睛明亮,也許他知道,也許不知道。
他說:“如果是為了救人的話,我想是沒關係的。”
“我知道洛衡為什麽不願意來東宮了。”這天晚上,他告訴蕭景衍。
太子殿下正換衣服,象牙白內衫襯得麵色如玉,聽到這話,微微勾起唇角。
洛衡那一番話,回答了他為什麽鬥氣,但說的不隻是和酈道永鬥氣。他也在和東宮鬥氣。
不是洛衡不願意來,是東宮不願意去請。他是教坊司的賤籍,但照樣值得像演義故事裏三顧茅廬一樣禮賢下士的邀請,他要東宮的主人,宸明太子蕭景衍,主動去請,就像書上說的,士為知己者死。
“為什麽你不請洛衡?”言君玉忍不住追問道。
蕭景衍換完衣服,笑著轉過身來:“小言希望我請洛衡?”
要是以前,言君玉一定會被問得慌起來了。因為他不是要幹政的意思,而且他對太子殿下的親昵向來沒有抵抗力。但洛衡今天那一課應該教了他不少東西,他也說不出來。隻是覺得應該理直氣壯,因為這是作為東宮伴讀的言君玉的判斷——洛衡可以擔當容皓說的謀主的角色。
所以他隻是微微紅了耳朵,還是認真看著太子殿下的眼睛,告訴他:“我覺得洛衡會成為很好的謀主。”
少年的眼神堅定卻幹淨,連太子殿下也有瞬間的恍神,但他很快笑了起來。
“那我就去請洛衡吧。”他眼神也溫柔,像是對待進諫該有的態度。但是很快靠近來,笑著道:“小言好厲害。”
“有,有什麽厲害的?”
“容皓請不來的洛衡,被小言說動了,還不厲害嗎?”
言君玉知道不是他說的那樣,因為洛衡對自己和對容皓的態度完全不同,但被他這樣誇獎著,似乎自己也確實厲害了起來。怪不得洛衡還能那樣驕傲,因為被非常優秀的人喜歡著,就是會讓人覺得自己也很厲害的,大概這就是容皓說的不要辜負好時光。
十二月初七日,太子夜謁宜春宮,次日,東宮女官雲嵐置辦南戲班,預備來年為皇後賀壽,戲班裏大部分人來自酈道永的戲班,包括琴師。又次日,禦史周玉海上表參東宮言行無道,賦性奢侈,耽於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