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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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衡一來,酈道永也跟著來了。他來了也不住近了,隻在外院住著,可憐宮裏那些崇拜他的皇子侍讀,常常頂著風雪大老遠跑來請教他文章,連諶文也忍不住來了。
    雲嵐的托辭想得巧妙,滿朝禦史隻能眼睜睜看著,參也隻能參一個耽於享樂而已,但東宮素有賢名,其他皇子王府裏也自養了戲班子,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到底尊卑有別,洛衡也不能像容皓他們一樣登堂入室,更別說進思鴻堂了,隻能在側院裏住著。好在地方不算狹窄,以前正廳裏還有個戲台,他雖然是個教坊司的琴師,但隻要是假托演習戲曲為名,也就不用跪拜了。
    洛衡來了三天,前兩天都閉門不見人,到第三天晚上,忽然讓酈玉傳信來了,隻說請殿下聽琴。言君玉當時還在和衛孺練武,聽到這消息,抹了把臉,連衣服也沒換就跑過來了,反而成了最快到的一個。
    容皓隨後才到,然後才是雲嵐和當值的聶彪,言君玉遠遠看到小太監打著傘過來了,又是灑掃又是熏香,就知道太子要到了。
    這院子地方還是大的,正廳裏簾幕重重,空著個戲台,幾個小太監忙不停,抬進來熏爐地氈,把正廳裏弄得暖和幹淨。容皓最近有點懶洋洋的,揀了下首一張椅子坐了,在那翻看一張什麽東西,言君玉之前看他老盯著這東西看,還搶過來看過,好像是一張什麽祭文,上麵許多名字。他沒看明白,去問洛衡,洛衡說應該是今年江南秋祭文廟的祭文,江南尚文,那些士族都自詡六朝王謝後人,還建了個文廟,自稱能和北方的孔廟抗衡。每年春秋兩次大祭,十分盛大,祈禱文運恒昌,保佑江南舉子能夠金榜題名。所以江南像樣點的士族都在祭文上有名字,容皓天天盯著這名單看,大概是想從科舉上下手,掐住他們的命脈。
    太子殿下到戌時才到,當時天已經黑透了,小太監們把院子內外都點上了燈,連外麵回廊上都掛了一排,言君玉都等餓了,好不容易聽見外麵雲板響,小太監唱道:“殿下回宮了。”
    今日大雪,太子殿下穿了一領紫貂披風,裏麵是玄色緙絲袞龍袍,顏色濃重而華貴,更襯得整個人皎皎如月,穿風踏雪而來,連容皓看見,也懶洋洋叫了一聲好。
    “難怪那些禦史參東宮奢侈。”他戲謔道:“雲嵐姑姑確實舍得用好東西。”
    雲嵐也回道:“容大人好有出息,連衣服也管上了,莫不是要到針工局供職?”
    針工局不是宮女就是太監,當然是嘲諷他的玩笑。其實不怪雲嵐針鋒相對,容皓自己平時就挺奢侈,吃穿用度十分華貴,平西王府什麽都好,就是有點貪圖享受,花費頗大。也有說是為了自汙,學的是當年蕭何的自保方法,免得功高震主。
    兩人正鬥嘴,隻聽見後麵內室裏傳來三聲掃弦聲,古琴從來悠遠空靈,這三聲掃弦卻來得十分幹脆,比一切古箏琵琶都有氣勢,倒讓人嚇了一跳。
    “正主到了,好戲要開場了。”容皓帶著笑意淡淡道:“我倒想看看今天這戲怎麽唱。”
    說話間太子殿下已經落座,雲嵐親自端了茶過來,言君玉本來和他對了一眼,蕭景衍一笑,他不由得有點臉紅。剛想問問他今天侍病怎麽樣,有沒有受委屈,隻聽見裏麵琴聲嫋嫋,是洛衡已經彈起了第一支曲子。
    言君玉在宮裏待久了,也聽過不少琴中高手,奇怪的是洛衡的琴彈得並不是頂好的,隻能算中流。他還奇怪,問洛衡,洛衡笑著道:“我何止琴不好,詩詞書畫,騎射六藝,就沒一樣是專精的。”
    言君玉本來不信,以為他是故意謙虛,結果今天蕭景衍來聽琴,他還是這樣彈,就不得不信了。
    他知道的古琴曲少,聽不出這曲子名字,沒想到雲嵐也有點遲疑,看向容皓,容皓聽了半晌,對太子道:“像是小雅。”
    連他也不敢確定,也可能是太慎重。不過太子殿下還是肯定的,淡淡道:“確實是小雅裏的《伐檀》。”
    如果手邊有本詩經,言君玉一定翻起來了。裏麵正彈琴,又不好問,正皺著眉頭想,一邊的蕭景衍笑了,道:“《伐檀》是講伐木者辛苦無比、士人君子卻不勞而獲飽食終日的故事。”
    這裏坐著的人,沒讀過詩經的也就言君玉一個。而且最後還以故事結尾,顯然是在逗言君玉。連容皓也在旁邊笑道:“殿下解得真好,通俗易懂,可以去給三歲小孩開蒙了。”
    言君玉早就不介意這些了,也不生氣,隻思考這曲子背後的暗喻。那邊蕭景衍卻對著酈玉道:“請告訴先生,小王懂了,隻是不知‘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何解?”
    一國儲君,自稱小王,是當朝重臣才有的待遇,恐怕隻有傳說中的老葉相能擔得起這一問。言君玉不懂這些禮儀,也知道厲害,酈玉更是眼睛都睜大了,他平時再張牙舞爪,也隻是色厲內荏而已。太子殿下溫潤如玉,笑容和煦地一問,他也激動得臉都紅了,一句話不說,轉身進去了。
    言君玉可等不下去,魚一樣呲溜一下也跟著他鑽到簾子後麵去了,原來裏麵還要穿過一段小回廊才到內室,過道的高幾上擺著一瓶朱砂紅的梅花,映著白牆,像血一樣濃烈。
    內室仍然是一片黑暗,隻在琴案上擺著一盞昏暗小燈,地上鋪著暖氈,洛衡席地而坐,身邊全是書。言君玉雖然也在思鴻堂看過書,但都是擺在架上的,洛衡周圍卻如同書的圍城一般,滿地都是堆疊的書、累累的文牘,密密麻麻的賬簿,許多都是翻開的,言君玉愣了一下才想到為什麽這一幕比思鴻堂滿牆的書架更讓他震撼——這全是洛衡翻開看過的。
    他這三天應該都在看書,言君玉之前也見過他看書,極快,一目十行,這樣的速度看了三天,難怪周圍書籍堆積如山。
    兩人進來,他也沒有停下,仍然漫不經心地彈著琴。酈玉從聽了太子那句“小王”就激動不已,一路飛跑到洛衡身邊,附耳說話,洛衡隻是淡淡一笑,道:“算他還懂幾分禮節。”
    言君玉本來是忍不住的,見酈玉把太子殿下問的話說了,洛衡道:“那就把筆硯拿來吧。”
    他連忙幫著酈玉找硯台筆墨,酈玉在琴案上把墨研開,沒開封的墨上麵仍然有金漆龍紋,酈玉握著墨錠的手微微發抖,顯然知道利害。教坊司的罪人,筆墨一旦流傳出去,誰都可以憑這個來定他的罪,相當於把命交給別人,言君玉也忍不住問:“你真要寫字啊。”
    洛衡笑道:“琴都彈了,字還不敢寫嗎?”
    這是言君玉第一次見他的字,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當初寫“躔孛”給酈道永時,就做好了筆墨被流傳出去的準備了,那甚至可能是他的字第一次流傳到人前。說起來也巧,兩次寫字,兩次都是為了東宮。
    現在看來,他說的詩詞字畫無一精通應該不準確,因為他的字確實非常好,如果說葉椋羽的是林下之風,他的就是金戈鐵馬,極痩極美,卻藏著凜然殺氣。
    他仍然裁了個小紙卷,寫了三個字給酈玉遞出去,十分淺顯易懂:乞骸骨。
    言君玉知道,乞骸骨是說朝中臣子年歲已高,向聖上請求退職,回鄉終老。但這又跟伐檀什麽關係呢?
    他眼巴巴看著酈玉把紙卷遞了出去,洛衡雖然神色淡定,但這事也算是天下讀書人追求的巔峰,東宮禮賢下士請來當謀主,所謂丹殿執筆輔君王也不過如此,即使是他,也不免心潮難平,神色裏既有雄心,也有決絕。再轉頭看見言君玉這呆樣,不由得笑了起來。
    “小言看什麽呢?”他逗言君玉:“難道是也想要個小紙卷?”
    “為什麽你要用小紙卷呢?”
    “省錢呀。”洛衡逗他:“我在教坊司可沒這麽好的澄心紙用,都是零碎紙片,輕易不寫字,寫了也要燒掉,當然是小紙卷最劃算。”
    言君玉本來是想問乞骸骨的意思的,見他這樣說,不由得勾起他自己小時候的回憶,又問:“那你是怎麽學會認字的?”
    “一個瞎眼的老琴師教會我的。”洛衡道。
    瞎眼的人怎麽可能教認字呢?言君玉滿頭霧水,還要再問,那邊酈玉已經回來了,道:“太子殿下說,請先生彈第二曲。”
    洛衡於是停下話頭,展開琴案上一本書,上麵的字奇奇怪怪,像是胡拚亂湊成的,言君玉一個也不認得。不過洛衡卻照著彈了一支新曲子,還不忘告訴言君玉:“這是《別蘇武》。”
    “蘇武牧羊那個蘇武嗎?”言君玉問。
    自從酈道永那出昭君出塞後,不僅京中士子,連宮中皇子侍讀也把漢史翻來覆去各種看,折騰出不少影射。還有個戲班也弄了一出蘇武牧羊,講的是漢朝蘇武以中郎將持節出使匈奴,結果被扣在匈奴,不管威逼利誘都不肯投降,十九年不肯屈服,最後獲釋回漢的故事。言君玉看了,雖然敬佩,但也覺得憋屈,用衛孺的話說,叫:“換了是我,還放什麽羊,半夜爬去把匈奴的羊全燒了是正經事,反正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是,但這支曲子是講李陵贈別蘇武的故事。”
    “是那個投降匈奴的李陵嗎?”
    “對啊,漢武帝素來多疑,反複無常,李陵寡不敵眾,又無救援,兵敗被俘。他先是讓滿朝文武討伐李陵,把不肯跟著罵的司馬遷施以腐刑,一年後又後悔,派人去接應李陵,然後又聽信訛傳,說李陵為匈奴練兵,誅他三族。也算是個精彩故事了。”洛衡笑著道。
    言君玉聽了,像是要說話,但又忍住了。他不是傻子,知道洛衡是在影射誰,事實上,就連容皓,被形勢逼急了時,也私下嘟囔過:“沒見過這麽多疑的,親生兒子也防賊一樣。”言君玉機靈,知道是在說當今聖上,聽了就放在心裏,倒是雲嵐聽了愀然變色,再三警告他。
    其實說到這件事,太子殿下確實是沒有可以指摘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流洶湧,明麵上總歸是事君至孝,連禦史也挑不出錯來。更顯得慶德帝心思陰沉多疑,連有些中立的臣子也漸漸動搖。
    果然,這一首彈完,外麵正廳便不言語。洛衡隻是微微一笑,又翻開第三本。
    “這一首,叫做《漁樵》,以俞伯牙和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實際講的是君臣相得。”洛衡彈完,從一邊拈起一個小紙卷,展開來寫了三個字,交給言君玉:“去吧,把這個交給殿下。”
    他的手非常涼,微微發抖,言君玉知道是為什麽,他有時候練槍練得太累了,也會有這種脫力的顫抖。洛衡的臉色非常差,他本來因為身體的緣故,似乎老得比別人要快。說老並不貼切,更像是耗盡心力的凋零。尤其這樣近看的時候,皮膚有種蒼白單薄的質地,像蒙在燈架子上的白綢,脆弱得似乎隻要一點燈火,就會燒出一個大洞。
    言君玉不敢再看,接過紙卷,匆匆走出內室,身後的洛衡正在劇烈地咳嗽,他轉過那截小回廊,看見酈道永坐在廊下,看著漫天飛雪在煎藥,洛衡的藥極苦,黑得像墨。言君玉見過他喝藥的樣子,他整個人虛弱至極,沒有一點血色,喝過藥之後,唇都是黑色的。
    那瓶梅花還在那裏,鮮豔得像人的心頭血,那些讀書人太會寫詩了,動輒引用嘔心瀝血的典故,韓愈說“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言君玉讀到的時候都覺得痛。為了什麽呢?為了那句“小王請教”嗎?還是雲嵐說的天下太平?
    他知道那紙卷上寫的是哪三個字,是“沐鳳駒”。
    那是酈道永的弟子,言君玉早早從容皓那裏知道,任何人牽扯進朝堂的暗流中,都是非死即傷。酈道永是因為這個在鬥氣嗎?還是單純不希望洛衡為了這點所謂的知遇之恩,熬死在東宮呢?這局勢太亂了,如同層層亂麻,絞得人透不過氣來。如果能什麽都跟練槍一樣簡單就好了,隻要有著所向披靡的決心,萬千煩惱絲也能淩空斬斷。
    他想不到答案,隻是把紙卷交給了蕭景衍。洛衡前兩首曲子一定非常妙,不然雲嵐不會也忍不住過來看,然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容皓也笑了 ,不過帶著點苦澀。
    “看來今晚又要闖宮門了。”他這樣道,第一個轉身離去,那邊太子殿下也要回思鴻堂用晚膳了,這方小院落似乎一瞬間失去了光彩,像被采完了蜜的蜂巢,倒是雲嵐還在吩咐小太監去催藥膳,她說過洛衡是底子裏帶來的虛弱,補也補不好,怪不得酈道永也看起了醫書。
    言君玉跟著太子殿下出了院子,外麵夾道裏朱砂紅梅開得正好,蕭景衍聽見他時長時短的呼吸聲,知道他肯定又在心裏想著事。
    “小言想知道今天三支琴曲的故事嗎?”他輕聲問道。
    然而言君玉沒有回答,他隻是呼吸急促了起來,忽然握緊了拳頭,不肯動了。蕭景衍一見他這樣就知道要犯倔了,忍不住笑了,剛要說話,隻見言君玉忽然一轉身,在夾道裏跑了起來。
    他匆匆跑過開滿梅花的夾道,穿過院子,正廳裏小太監們還在打掃,紛紛驚訝地看著他。他隻是一路跑到內室,險些打翻那瓶梅花。
    洛衡正在喝藥,酈解元親自喂藥,酈玉在旁邊翻書看,三人都嚇了一跳,抬起眼睛來看著他。
    言君玉跑得臉上冰冷,耳朵卻滾燙,一點也不氣喘,他隻認真看著洛衡眼睛,問他:“值得嗎?”
    “小言問什麽?乞骸骨還是沐鳳駒?”洛衡笑著道。
    “值得嗎?”言君玉還是執拗地問。
    洛衡沒回答,他隻是抬起眼睛,看向言君玉身後。從暗處往光處看,隻能看見一個剪影,但確實是如傳言中一樣,天潢貴胄,氣勢如神,百年龍氣鍾於一人的東宮儲君。
    世人都以為太監是最卑賤的,但至少內侍還有靠近權力的機會,當初漢武帝施以腐刑,不妨礙司馬遷青史留名,人稱太史公。其實當君王恨一個人恨到極致時,連誅九族也不解恨,還有一種方法,叫罰入教坊司,所謂生男代代為奴,生女代代為娼。讓一個原本高貴的人後人世世代代在淤泥中沉淪,才可以彰顯帝王的無上權力。
    江南士族依附東宮,因為知道東宮是未來天子,能給江南帶來無上榮耀。但有些人,是天子也無法拯救的。不但無法拯救,光是共處一室,就能讓禦史們一躍而起,寫出堆山填海的彈劾奏章來。
    但洛衡沒想到他竟然會往前踏了一步。
    門外燈光照進來,落在他肩上,確實是傳說中俊美如神的長相,像明月入室,光華耀眼,連滿地書紙也與有榮焉。
    洛衡笑了。
    他說:“我想,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