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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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王子真不怕冷,這麽早出來賣酒?”容皓調笑他。
西戎蠻子,不看詩書,一定聽不懂。不對,他是希羅蠻子,打不死凍不死,陰魂不散。
赫連沒有說話,也是容皓實在狼狽,不需要他多說,整個人落了一身雪,連衣服都濕了大半,大半夜在雪裏走,真是好雅興。
容皓還要再說,赫連直接抓住他腰帶,把他扛了起來,往馬上一扔,自己翻身上馬。容皓禦賜的黃驃馬倒是機靈,在原地打了個噴嚏,也跟了上來,在雪地裏踏出一陣蹄聲。
他滿以為赫連會帶他回西戎使館,誰知道竟然去了西城,西城的坊市是最亂的地方,地上連石磚都沒有,到處是泥。但這個時辰竟然還有許多人在,赫連騎著馬帶他到了個低矮小酒館,燈暖酒香,聚集了許多胡人。當中一個大鍋,裏麵翻滾的濃湯裏煮著大塊的不知道什麽肉,竟然意外地香,胡人向來擅長用香料。地上鋪著花樣繁複的波斯地毯,一個穿著紅衣的胡姬在跳舞,皮膚是漂亮的蜜色,戴著頭紗,穿著燈籠褲,赤腳,周身無數鈴鐺,連腳踝上也套著一串小金鈴,隨著旋轉發出細碎的鈴聲。一隊胡商看得興起,舉著酒杯大聲喝彩,也有拿出胡笳和琵琶來和的。
赫連把他扔到一堆枕頭和簾幕之間,濃烈的香料味撲上來,意外地溫暖舒適。店主早端了熱湯過來,赫連接過湯碗,塞給容皓,又道:“不用酒,送點饢餅過來。”
“誰要吃你們的饢餅,難吃死了。”容皓嫌棄道。
赫連沒有搭理他,等饢餅送來,果然硬得像鐵,比宮中宴席上那種寡淡無味的還不如,但他用小刀按住餅邊,撕成小塊,蘸著熱湯,塞過來時,容皓吃了兩口,竟然覺得還不錯。
“也不知道燉的什麽肉,說不定是人肉。”他又開始找事。過來的店主漢話隻會聽不太會說,聽到這話,急得直擺手。
“人肉不是正好?”赫連一邊喂他一邊道:“容大人什麽都吃過了,隻差人肉,今天正好嚐嚐鮮。”
是他跟西戎人吹噓大周宮廷禦廚,這也被他聽去了,真是卑鄙的希羅人,比小言還會聽牆角。
容皓一麵在心裏罵他,一麵就著熱湯吃了半個餅,這才回過陽來。希羅人就是沒眼色,看他吃不下去了,還喂,容大人可不含糊,立刻用白眼瞪他:“你喂豬呢?”
赫連頓時笑起來,他是既漂亮的長相,一笑就燦爛無比,太陽一樣。也不生氣,屈著一條腿坐在旁邊,用剩下的半個餅就著容皓的湯,慢慢吃完了。他的牙齒不知道像誰,整齊鋒利,連吃東西的樣子也十分好看,是區別於容皓這樣優雅從容的好看,更趨向於野獸,是天然而帶著野性的漂亮動作。
這店也奇怪,一張椅子沒有,隻是垂著許多帳篷一樣的簾幕,鋪著厚厚地毯,地上堆著軟枕頭。容皓怎麽坐都不對勁,換了幾個動作,又不想學赫連,幹脆堆起許多枕頭,枕著手臂躺下來。
酒足飯飽,又暖和,他頓時就有了睡意,懶得起來,把鞋子踢掉,又開始解袍子,他的人和他的衣服一樣,慣用江南絲綢,是最柔軟最珍貴的質地,經不得一點磋磨,稍微滾一滾就全是細碎褶皺,有種狼狽的美。赫連不動聲色,隻看著他折騰。
容皓好不容易找到個舒服姿勢,準備睡過去,他就開口了。
“你剛剛念的詩是什麽?”
“什麽念的什麽?”容皓想蒙混過關。
“剛剛我扛著你的時候,你喝醉酒,念的詩是什麽?”赫連又問。
“憑什麽告訴你?”
赫連於是不問了,轉過臉去看人對麵的胡商。這希羅蠻子有時候又挺悶的,像那天在獵場,被紮了一刀,也不生氣,自己默默去一邊找草藥。
聶彪那家夥裝的也不知道什麽烈酒,一暖和了,酒意又從胃裏蒸騰上來,熱得人難受。容大人可不是能忍受的人,立刻抬起腳來,踹了一腳赫連的大腿。
不過他這點力度對赫連來說相當於撓癢癢,赫連又轉過臉來看著他,也不說話,隻是安靜看著。
“看我幹什麽?”容皓又罵他:“西戎蠻子,再看把你眼睛挖出來。”
赫連被他氣笑了,湛藍眼睛彎起來,笑道:“容大人這麽金貴,不讓人看?”
“就不讓你看,怎麽樣?”
他一麵說話,一麵還踢他,赫連等他踢了兩下,忽然伸手抓住他腳踝,把他拖了過來。兩個人力量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簡直是獅子搏兔一般容易,他欺身過來,把容皓壓在一堆枕頭之間。吸取上次在獵場的教訓,抬手拔出後腰上別著的匕首,割斷係帶,顏色鮮豔的薄紗簾幕像水流一樣垂了下來,將他們籠罩在其中,形成一方密閉的空間。胡笳和琵琶聲都遠了,客人的喧嘩,聽不懂的胡語都遠了,眼前觸手可及的,隻有這個叫赫連的希羅人,他淺金色的,太陽一樣漂亮的頭發,俊美的麵容,和噓在耳廓上的熱氣。
“再給我念一遍你的詩。”他俯身在容皓耳邊輕聲道:“容大人,我想聽你念你的詩。”
該死的希羅蠻子,詩與詞都分不清,還在這要聽人念詩。
但也許是酒意太濃了,也可能是他湛藍眼睛太好看,四周垂下的緋紅深紫簾幕有種夢境般的華麗感,容皓竟然念出來了。
“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他盯著帳頂垂下來的金色流蘇,眼神漸漸迷蒙起來:“拋擲雲泉,狎玩塵土,壯節等閑消……”
赫連閉上眼睛,他的發絲摩擦著容皓的耳廓,呼吸間似乎都帶著熾熱火焰:“很好,繼續念。”
“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
“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他重複著容皓最後那一句,輕聲感慨:“真是好詞啊,容大人。”
你這希羅蠻子知道什麽詩詞呢?容皓想要這樣罵他。但他什麽都沒說,其實他還有許多話說,但最近他太累了,而且說什麽都是錯,於是什麽都不說了。
蠅頭利祿,蝸角功名,讀書人雅到極致,是要歸去山中做隱士的,但他做不成隱士了。非但做不成隱士,也做不成謀主。洛衡多厲害,三首琴曲,君臣相得伯樂遇千裏馬的曲子多得是,他偏不彈高山流水,要彈《漁樵》,真是誅心。
有了洛衡,言君玉那小傻子也不來問他了,他其實很想說,言君玉你知道嗎?葉太傅那句君子不器的題目,是出給我的,不要總是問我權謀啊,偶爾也問問我詩詞吧,我可是東宮最會讀書的人呀。小言,雖然殿下並不看得起葉太傅,但他惋惜我呀……
葉璿璣說,葉家人是四不像,葉家人尷尬,但葉家人多會哭慘啊,天下人都知道葉家人委屈。葉慎活得多灑脫,時局好,他風流瀟灑,當他的江南王。時局不好了,他撒手一去,留著殘局後人收拾,誰是後人,是容淩啊。葉璿璣說葉家是四不像,其實容家才是,容淩不如羅慎思善謀,不如葉慎善斷,不如陳三金百戰百勝,但恰恰是他,成為唯一一個善終的,守著當年的傳奇一點點凋零,連地上血跡都擦幹淨。怎麽演義故事從不愛說他呢?如果有人問容淩:那你的作用是什麽?容淩大概要說: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盡力而為,無愧於江山。
但江山不會記得我的,它會記得蕭景衍,記得葉椋羽,也許還有洛衡,但江山一定不會記得我……
容皓很久沒有動,久到赫連都要以為他睡著了,直到聽見他輕聲道:“那個人不是葉椋羽……”
“什麽?”
容皓還是定定地看著帳頂,他的眼神像是喝醉了,他說:“你知道嗎?我去抓酈道永那天,他說東宮隻有一位的文章能和他平齊。小言以為他說的葉椋羽,他們都隻知道葉椋羽……”
他真是醉極了,眼睛都對不準人了,隻是迷迷糊糊的,神色這樣委屈。赫連俯身下來看他,這該死的西戎人怎麽會有這樣溫柔的眼睛,明明凶起來的時候像頭野狼,但偏偏會這樣看著自己,好像天下人他都不在乎,隻專心看著自己。
容皓本來是可以撐得住的,如果赫連不這樣問他:“那個人是你嗎?”
怎麽會這麽聰明呢,這該死的西戎人。容皓知道自己一定是醉了,因為醉了的人是會變笨的。也許赫連是在騙自己,西戎人是很愛騙人的。
但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太溫柔了。
“是我。”容皓很沒有出息地承認了,他眼中都是瀲灩酒意,像是要委屈得哭出來了,嚷道:“那個人是我!沒有人知道。不會有人知道了!”
“我知道。”赫連認真告訴他。
“你知道有什麽用呢?”
容皓這個人說話有時候讓人想要揍他一頓,但又傲慢得讓人想要親他,赫連哭笑不得。他卻早已經轉移了注意力,也不委屈了,像是開始借酒幹壞事了,甚至伸手摸著赫連的臉,露出得意的笑容來:“你的眼睛好漂亮啊,我想摸一摸。”
“不能摸的。”赫連抓住他手指。
“為什麽不能摸?”他又露出那種養尊處優的神情來,像是下一刻就要蠻橫地懲罰人,平西王的小世子,是有點壞脾氣的。
赫連沒有說話,隻是握住他的下頜,就這樣吻了下來。他吻人也帶著不可理喻的野性,容皓被親得神魂馳蕩,掙紮不起來,被困在簾幕和枕頭的監牢裏,越陷越深。這讓他感覺自己像落入了狼口的羊,因為失血過多而格外軟弱,連赫連什麽時候把手伸進了他內袍也無法察覺。
他的手指上帶著薄繭,是練弓還是劍?碰到的地方像是被點起火來,火焰連成線,漸漸燒成燎原火。酒意蔓延上來,一切似乎都帶著溫暖的光,寬大手掌沿著側腰往下,青年的皮膚比溫玉還柔軟,幾乎讓人疑心要碰壞他。
而容皓一點也沒掙紮,他甚至熱烈地回應著,他連被親吻時脾氣也這樣壞,手指插進赫連的發根,淺金色頭發柔軟得像絲綢,被抓疼時也隻是悶哼一聲,更用力地親吻他。
如果上次在獵場還可以說是被用強情有可原,那這次真是什麽借口也沒有了。
這冰冷的一念從心頭閃過,像銀針刺破夢境,容皓總算找回了些許意誌力。
他艱難地掙紮起來,打了赫連一耳光,爬起來就跑。
濕透的外袍和白狐膁披風幾乎把他絆倒,靴子也隻穿好了一個,沒有比這更狼狽的事了。周圍的胡商驚訝地看著這個衣衫不整的大周貴族青年倉皇逃出酒館,連琵琶聲也停了下來。
跑出酒館門口時,容皓才敢回頭看,重重簾幕中,有著金色頭發的西戎青年沒有追過來,他仍然躺在那堆枕頭之間,目光平靜地看著自己,像是早就知道了這結局。
容皓不敢再看,匆匆上馬,外麵大雪紛飛,他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