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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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這次被傳召直接在永乾殿待了兩天,連雲嵐都有點慌,雖然知道沒事,但慶德帝這樣行事顯然是對東宮不滿的緣故,實在讓人懸心。
洛衡倒是淡定,看言君玉跟衛孺連玩一上午兵法,吃飯時也心不在焉,知道他也在擔心,笑著道:“這有什麽好操心的,東宮實力藏而不露,我知道的大概都不到一半呢。權謀場上,身處的地方危險其實無所謂,劉邦還赴過鴻門宴呢,隻要身後的力量在,龍潭虎穴也不會有危險的。”
他這話算是安了所有人的心,其實別人也不太需要安心,尤其雲嵐,她的心性之狠實在嚇人,太子殿下還在永乾殿情形未明的情況下,她下手仍然毫不猶豫。上午戰報送來,她收到看了看,給洛衡,兩人都十分平靜,言君玉還以為是什麽好消息,結果接過來一看,是北疆又被西戎騎兵騷擾,洗劫了幾個村子,羽燕然他們的重騎兵到的時候已經晚了,燕北王一貫龜縮防守,又下令不準追擊。把羽燕然氣得夠嗆,在信上罵了一頁多。
“太氣人了!”言君玉握緊拳頭,他對戰報天生敏銳,知道那上麵寥寥數字的“燒殺淫掠”“百姓死傷數十人”是什麽情形。
“氣人是氣人,不是什麽壞事。”雲嵐十分淡然,她身上常有這種反差,用宮內女官特有的溫柔語調說著讓人害怕的話:“這信走的是急件,七天左右能到,現在邊疆應該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什麽景象?”言君玉問。
雲嵐沒說,但很快衛孺那邊悄悄得到消息,說有一封十萬火急的戰報到了京城,他聽永乾殿的小太監說的,又聽見禦馬監的小太監說信差的馬跑死了,看蹄鐵好像是燕北的馬。
言君玉急得抓心撓肝,圍著洛衡打轉,洛衡看得想笑,叫他:“你去纏著雲嵐,這事是她的謀劃。”
但雲嵐從來不像容皓和洛衡一樣認真教他,言君玉知道纏也沒用,好不容易等到容皓進宮,他難得神色輕快,道:“西戎那邊擺平了。”
“擺平什麽,什麽擺平了?”
“蒙蒼上表,要回西戎了,呼裏舍和赫連留下。”
言君玉隱約猜到這是個好消息,因為蒙蒼回去,和親的事基本是徹底無望了,呼裏舍和赫連留下,又相當於人質,說明西戎不會輕易開戰,這對於容皓這幾個月的經營來說是大大的喜訊,要是羽燕然在這,一定要笑他:“容大人的美人計起作用了,赫連王子真的樂不思蜀了?”
但言君玉帶著套話意味向他打聽詳細經過,容皓隻是笑:“不關我的事,這是雲嵐的事。”
“雲嵐什麽事,你告訴我,我教你在北方戰場破鐵浮屠的方法,我昨晚才想到的。”
“誰要學這個,我又不是洛衡。”容皓對打仗毫無興趣,懶洋洋往睡榻上一躺。
“那你不告訴我,就別想睡了,以後你睡覺我就鬧你。”
“好好好,怕了你了,告訴你吧,燕北王府來了兩封信,一封是早上你看到的,是發生在七天前的,西戎人例行騷擾劫掠而已,一個月總要來幾次的。另一封信則是機密急件,三天就到京城的,西戎人在那幾個村子洗劫完,被一隊客商吸引,起了貪心,繼續往南走了十裏,又劫了兩個村子,在第二個村子被人伏擊,三百人死得隻剩一百來個。”
“什麽?”言君玉驚訝得很:“不可能,燕北範圍內已經堅壁清野,有些村子連刀劍都沒有,都是土牆,哪有伏擊條件……”
“不是士兵伏擊的。是一些已經退役的老軍人,”容皓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心虛,咳了兩聲道:“他們就在第二個村子以南十來裏的小城裏,那城裏全是燕北軍裏退下來的殘疾老兵和家人住著,能上馬的隻有一百來人。他們雖然知道西戎人不會攻城,但是也不願意坐視百姓被擄掠,所以主動埋伏在村子裏,殺了兩百多的西戎兵,自己也被屠城了,女眷兒童無一幸免,燕北軍收到消息,在路上把他們截殺了,一個不剩。這三百來西戎人是西戎北大王次子鐵勒的部下,就駐紮在一個邊境小城裏,燕北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衝入那小城裏,殺了三千多西戎士兵,鐵勒重傷逃了出去,現在生死不知。”
他講完,滿以為言君玉會憤怒,誰知道言君玉隻是皺緊了眉頭,忽然問道:“那小城叫什麽名字?逯安,還是百昌?”
“好像就是百昌吧?”
言君玉沒說話,而是走到沙盤邊,擺弄起來。容皓整天笑他玩泥巴,其實言君玉把整個大周邊疆地圖都記在心裏,他用沙子捏成幾座小山,又加上河流,在上麵用旗子插上位置,拿了個金子做的小馬在上麵走了兩步,想了想,又讓小馬繞過了河流。
“這裏是阿盟山的尾巴,阿盟山有地熱,這一段是不凍河,所以西戎人劫掠路線應該是這樣走的。”他得出結論:“這是羽燕然的轄區邊緣,他的部下都是輕騎兵,是可以做到突襲百昌的,百昌周圍都是平原,就算發現他,也來不及了,所以鐵勒才會重傷。如果我沒有猜錯,鐵勒應該是逃入了河流下遊,去了玉田城……”
“你沒事推演這個幹什麽?”容皓這時候還想蒙混過關。
“聖上不讓邊疆開戰,羽燕然闖下了大禍。但他向來性子很烈,而且身份尊貴,蒙蒼還在京中,西戎人應該也不敢輕易冒犯他轄區。”言君玉的眼睛直盯著他:“是你們的布置,對不對?”
“別找我,都是雲嵐。”容皓也感慨:“那可是都是燕北軍的老兵和家眷呀,她狠起來是真狠。”
雖然言君玉了解權謀隻是為了打仗準備,但畢竟耳濡目染,依靠兵法輕易就推出了過程:雲嵐用一隊客商消息,引得鐵勒本來隻是劫掠的三百人小隊冒進了十裏,意外到了燕北軍安置老兵的小城附近,老兵們戎馬半生,不可能看著附近的小村被劫掠,於是拚死一戰。被屠城之後,羽燕然大怒,殺光這隊西戎兵不算,索性殺去西戎境內,將領私自行動,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但看他打下百昌的速度,恐怕他隔壁轄區的將領也參與了。
本來言君玉還沒想透雲嵐為什麽要這樣做,結果容皓直接說了:“不過她這樣也可以理解,幽州是別想,那是雍瀚海的門生,純臣。靖北是咽喉,正打仗,不能動,隻能對燕北下手了。反正燕北王是鐵桶江山,皮厚得很,動他幾下也不損傷邊防。”
他這麽一說,言君玉頓時明白了。
恐怕燕北王的那道寫給慶德帝的十萬火急的戰報上,主動出擊的將領,一定不是羽燕然。
首先,羽燕然是跨轄區而出擊,罪加三等,其次,羽燕然的輕騎兵是遏製西戎人劫掠的利器,而且不管燕北王再保守再老邁,那小城中都是他麾下的老兵,就算他冷血無情,也要考慮燕北軍的士氣。羽燕然是替被屠城的老兵及家眷複仇,他要是把羽燕然交出來,以後如何再號令三軍?
何況羽燕然的父親早早去世,他又是一根獨苗,他幾乎一半時間是在燕北長大的,就算看在同為淩煙閣上王侯的情誼,都會保下他。
所以燕北王一定是把羽燕然擇了出去,另外找了幾個人分攤罪責,也許就是他自己的兒子都說不定。畢竟他有個兒子轄區和羽燕然就是挨著的。
但是這件事落到慶德帝的眼裏,一定就不是這麽回事了。
洛衡說君王要和臣子鬥,也不是沒道理。像燕北王這樣的行徑,連言君玉都能靠兵法推測出事情真相,慶德帝耳目眾多,燕北還有督軍,怎麽可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慶德帝知道是羽燕然,燕北王也知道他知道是羽燕然,但還是要這樣寫戰報。
而他這樣寫戰報,慶德帝一點辦法沒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何況燕北王府從開國起就鎮守北疆,世襲罔替,一件小小嫌隙而已,能拿他怎麽辦呢?
當然燕北王忠心耿耿自不必提,羽燕然在東宮時一天要抱怨三遍憋屈,說他拴馬一樣拴著他們,西戎人從來是兵匪一體,有仗打就打,沒有就像強盜一樣劫掠邊境村莊。常常都騎到頭上來了,還不準追擊,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燕北王這樣謹慎,顯然是不願意破壞慶德帝與西戎媾和的政策。
在燕北王心中,這件事當然會觸怒慶德帝,但也不過是一件小小嫌隙而已。
但燕北太遠了,他大概不清楚現在的慶德帝是什麽樣子了。玄同甫兢兢業業尚且要被疑心是故意做作,他這樣幾乎等於挑釁了。
但凡是別的事,不管是像對付玄同甫那樣主動示好,還是像對待江南一樣威脅,燕北王都不會理睬,也不會懼怕……
偏偏讓燕北王不得不隱瞞的情況。
偏偏是羽燕然,偏偏是東宮,偏偏是一觸即發的現在。
雲嵐這一個計謀,如同刺客列傳中那些一擊斃命的刺殺,即使羅慎思再世也難有破解之法。怪不得她說玄同甫沒資格做李陵,其實言君玉推演李陵的情況也有半個月了,推演得越多,越能意識到人的無奈。洛衡說那些被抄家的大儒即使看穿也無法避免命運,泥足深陷。其實李陵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他是被命運一步步推到那地步的,就像燕北王也是一樣,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事。
隻是他應該沒想到這代價。
十二月二十三日,邊疆戰事再起,燕北王十萬火急戰報進京,上報其次子匡天瑞因西戎一支小隊伍突襲邊疆重鎮棗林城,殺死老兵百餘人,擄走重要機密布陣圖,不得不追擊到百昌城下。誰知道西戎將領鐵勒不但不交還陣圖,還放箭殺人,匡天瑞無法,隻得闖入城中,奪回陣圖,鐵勒敗走玉田,匡天瑞自知罪該萬死,負荊請罪,現已被燕北王羈押在獄中,等待聖上發落。
與此同時,左相玄同甫上報,蒙蒼皇子已經上書請辭,思鄉心切,要即刻返回西戎。慶德帝當時正在永乾殿養病,收到戰報,登時大怒。打碎藥碗,燙傷玄同甫,盛怒之下,一道旨意將匡天瑞施以黥刑,刺配兗州。
兗州是與西戎交戰的最前線,是幽州護城,光是三月一個月就陷落又奪回三次,別說王侯子弟,就連家裏是獨子的軍人都不得守兗州。
太子當時正在禦前侍病,勸諫兩句,聖上大怒,怒斥太子不孝,不宜輔政,群臣不敢求情,政事從此收回慶德帝手中,由右相雍瀚海輔政,左相玄同甫參政。
太子返回東宮時,正是下午。
言君玉早聽說消息,早早趴在東宮院牆上等,遠遠看見禦輦過來,等不及,團個雪球,想等蕭景衍下了禦輦時,扔到他腳下,逗他開心。
但蕭景衍仍然十分淡然,一點沒事的樣子,雲嵐做了這樣大的事,也很平靜,沒事人一樣端茶上來,看著太子換衣服。倒是容皓在一邊感慨:“我就說,不要太狠,蒙蒼走的事晚上再報也行,把聖上氣成這樣也沒什麽好處,天瑞當年我還見過一麵呢,比酈玉還漂亮,被刺個花臉,多難看?”
“不刺個花臉,燕北王怎麽警醒。”雲嵐對慶德帝真是一點敬畏也無:“正好呢,越失態,傳到燕北就越離譜,殿下及時進諫得也妙,不然怎麽顯得自己不知情,更襯得那一位暴戾無常。依我脾氣,讓燕北王做李陵都太慢了,逼他做蒙恬才有意思呢。”
“燕北好歹國之重鎮,你老弄燕北王幹什麽?老頭兒這麽多年守燕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長痛不如短痛,和西戎遲早有一戰,燕北王晚一天投入我東宮,損失越大。那小城裏百來個老兵是人,邊疆百姓不是人?西戎劫掠下去,一次死十來個,這半年早死夠數了。”
“邊疆百姓是西戎人殺的,你害老兵,難道你也是西戎人?況且你難道隻做一次,誰的命更值錢又有誰能裁度,一切□□都是從你這邏輯開始的……”
“錯了,老兵也是西戎人殺的,我不過推了一把而已。”雲嵐雲淡風輕:“你就算了吧,儒家這一套是說不過我的,你叫洛衡來,也許還有點勝算。”
儒家確實是不利於雲嵐這種纏鬥,容皓說不過,兩人辯駁的時候,言君玉在旁邊悄悄靠近了蕭景衍,把個東西塞給了他。太子殿下還以為是什麽好東西,結果接過來是個雪球,忍不住笑了。
“小言等我等了很久吧?”他輕聲問,他太聰明了,就算是拿出十分之一的腦子來猜一猜這個雪球,都能猜中原委。
“也沒有很久。”言君玉認真看他,伸手握住他的手。人都在,他不能像酈道永親洛衡那樣親他,隻能道:“今天是小年。”
“嗯,小言後天就要回家了。”蕭景衍比他想的還遠,忽然笑著對雲嵐道:“今天是小年,把洛衡他們請過來吧,我們設個家宴。”
“還有太子妃。”言君玉忽然道。
蕭景衍眼中有瞬間的驚訝,但很快明白了過來。
“好,還有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