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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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太子殿下在的時候確實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他一走,盡管大家都知道不會有什麽事,如果有事,也逃不過雲嵐的情報網,但都有點惶惶起來。
    還是洛衡第一個道:“剛剛說到哪了?”
    “說到誰是李陵了。”雲嵐也是經過大風浪的,道:“李陵另有其人,明天就有消息了,我也得跟容皓去布置了。”
    她沒說布置什麽,顯然是機密事,臨走還叫言君玉:“小言跟我回去吧,挺晚了,你看阿鯤都打瞌睡了。”
    酈玉一聽這話,頓時精神了,勾住言君玉肩膀,道:“反正太子也不回來,言君玉今晚跟我睡吧。”
    容皓頓時大笑起來,雲嵐也掌不住笑了,倒把言君玉笑得耳朵紅了起來。容皓還開玩笑:“這可不行,別看朝堂上打得熱火朝天殿下都麵不改色,你幹這事一定把他嚇得連夜趕回來。”
    酈玉也知道沒戲了,隻得把言君玉放了。其實就算他不說,言君玉也不會這麽早回去睡覺的,反正蕭景衍又不回東宮,容皓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雲嵐更是忙得沒空管他。他還不如整天賴在洛衡這呢,至於酈解元開不開心,言君玉是不管的。
    人一散,洛衡這就靜下來,他最近在看一些文書往來的東西,一麵看,一麵拿出琴譜來。言君玉已經知道這種像拆了許多字組成的怪怪的字叫做工尺譜,洛衡從不寫字,偶爾寫也是寫琴譜,言君玉問了他才知道,原來他自己創造了一套用工尺譜裏的怪字與漢字對應的方法,相當於創了一種隻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他本來就是琴師,別人看見也不會細想。
    這樣性命交關的秘密也告訴他,可見是把他當成自己人了。所以言君玉在他麵前也隨意得很,趴著看他寫了一會字,問他:“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那個琴師怎麽教會你認字的呢,瞎眼怎麽教人認字呀?”
    他什麽都好,就是好奇心重。洛衡聽了也不惱,隻是慢吞吞答道:“我是出生在教坊司的,老琴師雖然不認字,卻會背南戲唱詞,教坊司的幾百套唱詞他都背得出來,他一邊背,我一邊對著兩本殘破的唱詞本對照,看一遍就記得每個字長什麽樣了。他背錯的幾個字我也跟著錯了,後來看到別的書覺得不對,才自己推測出來的。”
    他說得平淡,其實想想就知道多艱難。尋常孩童開蒙都要先寫一二三四,橫豎撇捺,他卻是硬記每個字的樣子。就這樣也學會了,可見天賦驚人。
    “這麽厲害。”言君玉眼睛亮亮地問他:“教坊司的書多嗎?你小時候都從哪找書看啊?”
    “不多,唱詞本都隻有兩三本,殘破了很多,一本《珍珠瓶》一本《殘唐演義》,還有小半本春宮,一共是七千一百三十五個字,重複的就有兩千多個,不過也夠用了,說文解字也才九千來個字呢。我以前傻,到八九歲才學會偷書看,之前都是撿到什麽是什麽,一張碎紙片,半副春聯,都當寶貝一樣,藏起來看半年。那時候最開心的日子就是達官貴人舉辦宴席,讓我師父去彈琴湊趣,我跟著去,多半能撿到好東西。”洛衡本來是懶洋洋的,但說著說著也來了興趣。
    言君玉這家夥就有這種特質,總能勾起人身上很孩子氣的部分,就像現在,他趴在書案上專心聽你說,說到撿到好東西,他眼睛也跟著亮起來,實在太有感染力。
    小孩子不懂,成年人又不像他有這份心,洛衡被他引得也想起了以前小時候偷書的日子,聽言君玉好奇地問“什麽好東西?”,他先不急著回答,往前坐了坐,等言君玉等急了,才告訴他:“當然是宴席上的詩詞唱和了,真笨!這些達官貴人最愛聯詩了,寫的狗屁不通,又愛寫,經常扔得一地都是。我那時候辦法可多了,琴囊你知道吧?我那時候偷偷在琴囊裏縫了個小口袋,每次有字紙落到我麵前來,我就不動聲色,先用腳踩住,趁人不注意,就飛快地收到琴囊裏。就這樣收了不少字呢……隻有一次,被教坊司的小吏抓到,把我吊起來打。還好我師父好,替我解釋,說是撿回去燒火用的,我師父眼睛不好,常年要熬藥喝,他是教坊司唯一會彈琴的,又沒人知道我認字,就混過去了,後麵我就學小心了,再也沒被抓到過了。”
    他們一個說,一個聽,都津津有味,沒人注意到一邊酈道永眼中的心痛神色。洛衡因為幾個紙團被人吊起來打的時候,他正在江南窗明幾淨的書房裏坐著讀書,五六個書童簇擁著,教他的師父是江南第一大儒。
    “那後來呢?”言君玉聽得興起,還催了起來。
    “後來我就學會偷書看了呀,我現在的學問都是在那時候打下的基礎,諸子百家,漢代的名賦大家,全唐詩……”他從來不愛賣關子,實在是這事太得意,也忍不住停了一停,逗言君玉:“你知道我是從哪偷書的嗎?”
    “不知道,難道是別人家裏?”
    “怎麽可能,他們那些達官貴人防我們教坊司的人防得可死了,去上個茅廁都有下人跟著,怕偷東西。告訴你吧,我的書就是從教坊司偷來的。你應該知道官員抄家都是淨衛為主,衛戍軍為輔,金銀器皿家具這些值錢的東西都是沒入國庫,家眷奴仆則是交由教坊司販賣,所以每次抄家教坊司的人都在。但除去值錢的東西,還有些笨重老舊的家具,沒用的器什,抄入國庫沒用,淨衛和衛戍軍都看不上,都是賣不出價的。所以教坊司的人就給他們塞了錢,每次都是他們搬走,順便把府邸打掃了。教坊司住在皇城外麵,可以把這些器物慢慢賣給百姓,再破舊的家具賣做柴火也能賺錢。這其中還有一類東西,就是舊書。”
    洛衡說得興起,傾身過來,認真教他:“這世上的東西啊,都是越新越值錢,唯獨書,是越舊越好。尤其是有注解的那些,偏偏世人最愚鈍了,你別看國子監那些士子像是讀書多,其實腦子也笨。嫌舊書邋遢,不好看,顯得窮酸,教坊司這些書搬回來,都是由舊書店挑走一些品相還好的,剩下的都堆在後院裏,當做柴火用。最好笑的是那些買書的人一聽到是抄家來的書,都忌諱,尤其是還沒進舉的,翻到名字都要找舊書店老板要‘淨手費’,所以寫了名字的書都成了柴火,這可就便宜了我了。”
    “從慶熙三年左右開始,我就開始去後院偷書看,每晚通宵達旦地躲著看。慶熙五年六年的江南逆案,京中抄了快三十多家吧,那真是,書山書海。陳同林,江如海,還有穆朝然的叔祖父穆乾年,那都是當世大儒啊。陳同林在道家上的造詣尤其深,精通易經,恐怕老葉相都和他不分伯仲,可惜泥足深陷,回不了頭了。穆乾年的法家學得也好呀,還有慶熙八年抄了工部侍郎孔元平的家,他當時可是山西派的中流砥柱,他不出事,現在哪裏輪得到雍瀚海做丞相?他學的就是楊朱,我朝楊朱學派的傳承從他之後是斷絕了。我光是看他的書信往來就看了三天三夜,實在是驚濤駭浪中猶弄潮的人物。他還有三卷列子殘卷,是天下僅此一份的孤本,用幾百兩黃金從一個前朝王室後人那買的。教坊司的人不識貨,差點被當成引火紙燒了,我為了救這殘卷還差點被人發現呢,手指都被踩斷了。對了,還有劉嘉澍,那可是甲子年的狀元,他有一套四書,上麵寫滿了注解,大概是準備結集付印的,那可真是錦繡文章。可惜我那時候已經決心不學文章了,文章再好也逃不過抄家滅族,還是權術實用,所以整天盯著他們的書信往來看,閑下來就在心裏複盤,設想我如果身處他們的位置,如何破局……”
    他一麵說,言君玉一麵驚訝地張著嘴,要是別人,一定覺得洛衡這些年的經曆危險又心酸,為了救一卷書被人踩斷手指,現在他左手彈琴都不太靈活。然而言君玉隻覺得驚心又動魄,還格外精彩。
    “要是我當時也在就好了。”他說話實在好笑:“我最會□□偷東西了,到時候我偷書給你看,我隻要看兵書陣圖就行了。抄家的將軍也不少呀,要是我能看到茂將軍的兵書,和海東侯的海船圖,那我一定也三天三夜不睡覺。”
    “所以說嘛,要是我不是出生在教坊司,我還學不會現在的權謀術呢。”洛衡大笑著道,還不忘逗一邊的酈道永:“你看酈解元,出生在江南書香門第,大族人家,學的權謀還不如我呢!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也不知道我這一身本領到最後能傳給誰……”
    言君玉還是太憨,看不出他其實是知道酈道永心中難受,故意這樣說話來開解他,還認真接話:“傳給酈玉呀,他也挺聰明的。”
    “酈玉不行,他雖然聰明,心不在此。”洛衡聽他這樣說,也認真起來,道:“小言,你還記得我上次說的火焰嗎?其實這團火焰不是隻能指向情愛的。就像我對文字的如饑似渴一樣,你對兵法的興趣也是如此,它會灼燒你的內心,催著你去追尋自己的天賦。所以你不用太著急,教坊司都磨不滅這團火焰,何況是你現在呢。你要尊重你的天賦,順從你的心,讓這份渴望領著你走……”
    言君玉這次算是聽懂了,認真地點頭。如果說洛衡之前教的是道,現在這應該是術了,是交他如何在自己的天賦上達到頂尖的方法。
    “上次你問我值得嗎?我想是值得的。六年前,我□□出了教坊司,裹著件披風去找酈道永,那年我也才二十歲,要是被守夜的金吾衛被抓到是要打死的。我記得我抱著我的琴,冷得發抖,臉上又滾燙。那感覺和去火裏救那卷列子是一樣的,根本來不及思考,在腦子想清楚之前,身體就已經行動了。這就叫一往無前,雖九死其尤未悔。”他認真道:“丹殿持筆輔君王,是我先人以前寫的詩,我一生想做的事就這兩件,一件是青渝,一件就是這個。就算要用命來換,我想也是值得的。”
    他話未落音,一邊的酈道永忽然道:“小言回去吧。”
    “誒,為什麽……”
    言君玉沒能問完,因為酈道永伸手揪住洛衡的領口,把他拖了過去,然後直接吻住了他。酈解元平時看起來滿是江南世家的雅致,親起人來卻有點粗暴,大概也是洛衡這番話的關係。言君玉想:如果你喜歡的人對著你說你是他一生唯一想做的兩件事之一,你大概也會忍不住親他的,這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他還是瞬間紅了臉,連忙跑了。
    外麵的雪已經停了,院子裏的積雪皚皚一片,月亮掛在中天上,一切都冰冷而潔淨。言君玉卻覺得心中也有火焰在燃燒,言君玉知道洛衡說的不僅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言君玉自己。因為言君玉自己想做的事也就兩件,一件是蕭橒,一件是打仗。最近東宮太多事了,他常常有點急躁,學兵法也急躁,想到葉椋羽也急躁。
    但洛衡說完這段話,他忽然感覺心中靜了下來,像這滿天月色一樣澄明。他沒有安安穩穩地走路,而是忍不住跑了起來,其實他很想翻過牆,溜出東宮,去永乾殿看一看蕭橒,看他在幹什麽。他最近槍法練得很好,衛孺弄來的紙上的槍法簡直和他太合了,他現在武藝厲害多了,已經在聶彪眼皮子底下溜走幾次了。
    但這肯定是不該做的事。
    要是以前的言君玉,一定又要皺著眉頭想上半天了,但洛衡那段話點醒了他。不管是兵法還是蕭橒,順從自己的心就好了,就像他在兵法上的天賦會指引他變成像洛衡一樣厲害的人一樣,他喜歡蕭橒的心,也會告訴他該怎麽做。
    那些氤氳的,濃烈而燃燒的思念、擔憂、和想要和他一起看月光,還想要擁抱他、親吻他的心情,在他心裏漲得很滿了,離□□隻差一點點了。
    言君玉接受了自己的心給出的答案,沒有翻過牆去,而是回到了思鴻堂,在雪地了練了一會槍,就回去睡覺了。酈道永太傻了,洛衡說話的時候,他眼睛裏的神色像是恨不得那個在教坊司的人是他。其實在教坊司有什麽要緊呢,他如果把權謀換成他的文章應該就想明白了,他在詔獄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後悔的。言君玉知道,在教坊司的洛衡一定每晚都是抱著期待睡著的,光是想到這世上還有那麽多的權謀等著自己去學,就好像自己每天都知道睡醒就可以演練新的兵法,想出新的拆招,就覺得明天的日子都是帶著光的。
    蕭橒一定也是這樣的吧,他每天睡著的時候,一定也想著明天大周會發生的事,他心中的圖景一定比自己的兵法、洛衡的權謀更大更複雜,從邊疆戰事,到江南士族,從朝堂的權謀,到黎民的生計。誇他的人說他勤政,其實隻要是心中的火焰指引著,是不需要“勤”的,就像洛衡說的比喻,是去見心愛的人的心情,一往無前,九死未悔。
    葉椋羽和他一樣是樹又怎麽樣呢?自己可是和他一樣有著火焰的人呢。
    言君玉這樣想著,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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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啊,不小心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