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
字數:6316 加入書籤
燈市看到最後,夜色闌珊,小言卻還精神得很,執意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原來是一截舊城牆,京都的城牆,除了當年太祖入主京都的軒轅門還留著之外,其餘都因為擴建被拆了。這一段是個舊城樓,現在已經成了鍾樓,隻有樓腳青磚還看得出當初興建京都的痕跡。
鍾樓的門鎖著,但言君玉自有辦法,舊城樓背後有一麵牆倒了大半,露出當初被砌在裏麵的架子,帶著當朝儲君爬城樓架子,也隻有無法無天的他才做得出來。
但爬上去之後,確實是視野開闊,老城樓的飛簷十分結實,上麵臥著脊獸,漆作黑色,所以積雪不深。言君玉熟門熟路地往飛簷上一騎,指給他看這一片內城的布置。
“那邊就是我家侯府,你一看有很多綠樹就知道那一片都是侯府了,城郊沒有這麽多樹,都被賣柴的人砍掉了。衛孺也說有人到驍遠侯府砍柴賣呢。不過他家太窮了,又有山,也許是自己讓仆人砍的也不一定。我家也有個大園子,可惜湖水不是活泉水,所以養不了多少魚。”言君玉絮絮叨叨告訴他:“那邊是福貴街,又叫富貴街,是雍丞相府,還有許多官員府邸。那是廟街,有幾座寺廟呢,我奶奶每年都去拜佛,那裏的素齋好吃。”
“那是哪裏?”蕭景衍忽然指著一處地方問他。
“那是我們剛才來的地方呀,就是夜市坊啊,你怎麽不認得了……”
“認得倒是認得,隻是沒猜到他也會來罷了。”
“誰?”言君玉認真一看,頓時笑了起來:“容皓怎麽會在這裏?他手上抱的什麽,怎麽這麽多,誒,他後麵跟的誰,不會是那個西戎王子吧……”
話說容皓今天可真是好好讓赫連見識了一下什麽是真的才華蓋世,本來他好好在自己府邸裏過節,這西戎蠻子不知道發什麽瘋,過來要請容大人帶他去逛夜市。他其實是懶得去的,不過想到這家夥也算是勸退了蒙蒼,徹底熄滅了慶德帝和親的希望,所以不得不賣他這個麵子。
世俗人隻知道元宵節有燈,不知道其實最好玩是燈謎,江南雖然也有,但畢竟是詩書書香地方,就算出得高深點,總不過是儒家典故。京中卻是百川匯流之處,什麽奇怪的燈謎都有,容皓進京當年,就玩了個痛快。他自幼博聞強識,過目不忘,當初和敖霽羽燕然他們一起逛京城,從街頭贏到街尾,三個人替他拿東西都不夠 。
這次他也在赫連麵前小小露了一手,一路解燈謎,從四書解到了民間的故事,再又轉回南戲燈謎,連嘲諷時政的也被他猜中了,贏了不少東西,連同樣猜燈謎的姑娘們的荷包都收了不少。
最後他正停在一盞講開國故事的走馬燈麵前猜時,隻聽見背後熟悉聲音笑道:“哈,原來你贏了這麽多東西,快分我兩個。”
他一聽就知道是言君玉那沒出息的家夥,轉過身來,剛想笑他,被他身後人嚇得臉都白了。太子殿下竟然跟著言君玉站在鬧市中,身邊一個侍衛沒有,還穿了身儒衫,一臉安然自得。
“殿……”他念出一個字就改口,與其說是怕街上人潮,不如說是怕自己身邊這位煞星。說來也奇怪,蒙蒼都是進宮朝賀過的,偏偏這兩人竟然從未見過照麵。
其實他也知道這西戎蠻子最是記仇,但情急下就記不得了,隻顧著自己是東宮伴讀的職責,本能地往旁邊側了一下身,有點劃清界限的意思。這動作實在有點不厚道,尤其是赫連懷裏還抱滿了他贏的東西的情況下。
不過赫連這次好像沒怎麽在意,隻是盯著太子殿下的臉,似笑非笑的樣子。容皓心裏打鼓,這家夥的無法無天他是心裏有數的,蒙蒼雖然狂妄,當初朝賀時也是正正經經下拜行過大禮的,至於有沒有司馬昭之心就另說。赫連卻好似全然不知眼前這一位是誰一樣,目光放肆無比。容皓是吃過他的虧的,當初在天香樓一個照麵,竟然一點脾氣發不出來。赫連這人脾氣有點古怪,平時容皓故意欺負他都沒事,但偶爾一下認起真來,容皓隻感覺如同被獅子按住的兔子,整個人氣焰都被壓住了。
但太子殿下還是厲害的,赫連目光鋒利如刀,他卻沉穩如水,任這異族人毫不客氣地打量自己,隻是神色淡定,甚至帶著點俯視的視角,仿佛一切他都早已知曉。
要不是怕赫連這家夥記仇,容皓幾乎要忍不住叫兩聲好了。
赫連就像知曉他的心思一樣,笑了起來。
他眼神如此放肆,一開口卻是如同多年老友一般隨意,道:“聽說大周的茶樓很好,我來了這麽久,還沒試過呢。”
他這話顯然是對蕭景衍說的,不過容皓身為太子伴讀,早習慣充當東宮外圍的護衛了。儲君何等尊貴?輕易不與人對話,言君玉這家夥又呆得可以,還在那好奇地盯著赫連的金發看,沒見過世麵一樣。容皓剛想接話,就聽見太子殿下淡淡道:“對麵就是茶樓,赫連王子想試一試嗎?”
“那就有勞太子了。”赫連也學了大周禮節,像模像樣地答道。
他明明這樣平靜,容皓卻總覺得這家夥心裏一定早就露出了捕獵一般的笑容來,頓時隻覺氣悶,趁他上樓時用力踩了兩下他的靴跟才罷。
說是喝茶,其實容皓也知道太子殿下不會喝,也不知道言君玉這小傻子今天怎麽把他弄出宮來的。反正以雲嵐的行事風格,太子殿下別說在外麵喝茶,就是端起茶盞來,估計簾子後麵都要衝出十來個人搶著試毒才罷。
況且這茶樓茶葉實在太劣,尋常人喝茶講時令,冬天都喝龍團煙霞,滋養陽氣。但宮中禦醫講究又更不同,冬日年節前後,宮裏反而要喝花塢青團,因為年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取青團茶的一點清氣消食解膩。而且冬日炭氣重,青茶去燥明目最好。
這茶樓號稱南城第一家,這點倒是模仿到了,也是青團茶。可惜茶葉實在一般,容皓先問“有無雀舌青?”再問“纖手茶也可以”,店主都連連搖頭,隻能讓他隨便泡幾杯上來。
言君玉這二愣子,還問:“什麽是雀舌青,纖手茶又是什麽?”
容大人倒不是存心賣弄,實在是這雅間空曠,幾樣書架高幾都填不滿,窗又開著,外麵正下雪,更顯冷清。偏偏他們兩個又都不說話,他隻能開口驅散一點冷淡氣氛,答道:“虧你還是東宮的人,雀舌青都不知道。花塢貢茶裏最珍貴的一種,叫做雀舌青,其實就是過完年後的第一波春茶。江南春早,這時候茶樹已經孕芽了,都是綠色的小芽包,小如雀舌,所以取名叫雀舌青。采過雀舌青的茶樹這一年基本等於廢了,所以最為珍貴。纖手是天尊岩貢茶,天尊岩名字不雅,又險峻難登,所以江南人稱之仙手茶,是說隻有神仙才能采到。有好事之徒牽強附會,說是采茶女十指纖纖,所以叫做纖手茶,世人好色,也就傳開了。”
平西王府在江南百年,要論這類錦衣玉食奢侈享受的習氣,整個京都的王侯子弟都難有人能跟容皓一拚。言君玉聽得一愣一愣的,剛要說話,卻聽見一旁的赫連道:“哦,江南這麽好?”
言君玉還沒聽出什麽,隻發現容皓的耳朵頓時有點紅,仍然十分威風地回道:“當然好了……”
“赫連王子想看江南?”蕭景衍卻忽然接話道。
“不敢。”赫連答得也快,忽然勾著唇角笑了起來,頓時如日光一般滿室生輝:“我最喜歡的,當然還是幽燕十九州。”
所謂的幽燕十九州,是前朝丟失又被大周太祖皇帝奪回來的燕雲十六州,加上靖北侯所守的玉門關、燕北王府所守的碎葉城——其實碎葉失陷已久,不過是燕北王匡家祖籍碎葉,所以當年封王時就把駐城命名成了碎葉。要這樣算也不過才十八州而已,但如今燕雲十六州裏的幽州已經不是古幽州了,真正的古幽州,就在如今的京都城西不遠,言君玉小時候還跟父親去看過倒塌的古城牆呢。
所以赫連這話一說,連言君玉也聽懂了,他少年意氣,而且玩打仗遊戲在安南軍中都少有敵手,哪聽得了這個,登時就回道:“那我還覺得狼居胥城最好,想爬上去玩玩呢!”
他讀書一點不用功,但是跟打仗有關的典故記了個十成十,竟然能想到用封狼居胥去回赫連,不枉自己天天給他講故事。容皓又是想笑,又是想罵赫連,剛想說話,就聽見赫連也笑道:“你能來玩當然好,隻是打仗可不像遊戲那麽簡單。”
他這話一說,不但容皓愀然變色,連太子殿下眼神也瞬間冷了冷。他們早知道西戎人在京城內探子不少是一回事,但親耳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言君玉雖然喜歡跟人玩打仗遊戲,但也隻在東宮和安南軍中找人玩,這兩個地方不管哪個有西戎探子都不是什麽讓人舒服的事。
容皓這下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好在他也不需要說話了,因為蕭景衍淡淡道:“容皓,你去外麵等我。”
容皓隻得狠狠給了赫連一個眼刀,後者隻是一臉十分淡定的神色,還懶洋洋喝著被容皓嫌棄的茶,手上也不閑著,把容皓贏來的小玩意一個個在桌上碼好。他手指修長,看不出是常年握刀的手,正用食指按著一個碎布縫的小牛,把牛頭都按癟了。
容皓拉上還不明白情況的小言,忍住摔門的衝動出去了。
雅間裏隻剩下他們兩人,滿室冷風,窗戶大開,外麵天已經黑透了,雪花緩緩飄落,甚至可以聽見市井上的叫賣聲。這似乎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夜晚,就好像當年□□皇帝遇見西秦王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夜晚,隻是世人牽強附會,把一切都神話了。
希羅人的耀眼金發,西戎人的藍眸,身形如同強壯卻漂亮的豹子,俊美到了妖冶的程度,確實是能把容皓嚇得連夜讓人回宮報信的氣勢。隻是他不像蕭景衍,要時刻做太子殿下,他反而擅長讓人一點點麻痹,忘記他原來是多危險的樣子。
與其說他和蕭景衍像爭輝的日月,不如說一個人像瘋狂燎原的野火,一個卻像不動的山峰,總是要分一個高下的。
“我聽說過一個故事。”這西戎人帶著笑意開口:“說是在一片草原上,有兩個狼群。一個是白狼群,一個是黑狼群,兩個狼群的狼王都老了,捕到的獵物日益減少,狼群饑腸轆轆。有兩匹年輕的狼虎視眈眈,卻又沒有辦法,因為沒法反抗狼王,所以它們想了一個辦法……”
這是連小言都聽得懂的比喻,然而蕭景衍並沒有讓他說下去。
“人之所以有別於禽獸,因為我們有禮義廉恥。”
赫連頓時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禮義廉恥其實不過是狼訂下來的規則,告訴你哪些事是不能做的。當所有人都被馴化成了羊的時候,不遵守規則的那隻狼會獲得多大的優勢?也許羊直到被咬死都不知道規則原來是可以突破的。你們漢人多好笑,每一個造反起家的皇帝都會教自己的子民忠於君王,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是怎麽起來的。謊言被一代代傳下來,這麽多人,竟然沒人發現這笑話有多滑稽嗎?”
如果小言在這,他一定會驚異於洛衡說的帝王術竟然可以被用這麽簡單的道理說清楚,這西戎人甚至用一個故事就講明白了儒家是如何受製於帝王術的,玄同甫的致命困境,克己複禮忠君愛國的儒家不過是規則,而帝王是淩駕於規則之上的人。
但小言也一定也會被嚇一跳,因為這個叫赫連的人,是有著和蕭景衍一樣視角的人,他們都站在雲端,看這一盤大棋,尋常人無法逾越的天塹,對他們來說如同一步棋一般簡單。
在這種時刻放任自己去想喜歡的人,顯然不是什麽好習慣。
但也許是夜市的燈火太漂亮,太子殿下竟然一時沒有收起這心思,老葉相講順其自然,但此刻他正遇到二十多年來遇到的最厲害的棋手,他的心所想的,竟然是並不在這個雅間中的人。
言君玉想破了腦袋,還是沒能想出來蕭景衍和那個狼子野心的赫連在雅間裏說了什麽。
他知道容皓也一定沒想到,不然他臉色不會那麽難看的,儒家的非禮勿聽也忘了,他趴在門上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猜到了端倪,臉色漸漸冷成了冰。
“怎麽了?”言君玉關切地問容皓:“是不是那西戎人說要打我們大周啊?你別擔心,我已經針對蒙蒼練了好久了,隻要讓我多看幾次他打仗,一定能想到克製他的方法的。我猜赫連隻是權謀厲害,蒙蒼才是真正的戰術天才。”
容皓到底是多年教養撐著,也是總把言君玉當成小孩,雖然心緒亂如麻,還是回他:“是嗎?”
“是啊,所以我們想辦法把他們分開就行了。”言君玉說完,怕他感覺到壓力,又連忙補充道:“分不開也沒關係的,我會努力打敗蒙蒼的,真的,你放心。”
他一臉認真保證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心軟了,眼睛亮亮的更是讓人想揉一揉他的頭,不過容皓忍住了。
他說:“我一定會把他們分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