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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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傳奇故事中□□皇帝見西秦王動輒要講一兩天不同,赫連和蕭景衍的這次交談極為短暫,幾乎不到半刻鍾就結束了。第二壺茶還沒上來,他們就已經離開了雅間,太子殿下神色十分平靜,隻是對容皓說了句“東宮事忙,放完假就回來吧。”
    容皓默默點了點頭,知道他難得出宮,時間寶貴,一定還會和言君玉在外麵逗留一會兒。所以也沒跟他們走,隻是自己下了茶樓。赫連那混蛋也不說話,隻是懶洋洋跟在他身後,跟就算了,還抱著容皓贏的那一堆小玩意,西戎袍子寬大,他把那堆東西都揣在懷裏,不遠不近地跟著容皓。
    容皓也不說話,隻是安靜在前麵走,天晚了,主街上雖然還有人,巷弄裏已經黑下來了,隻看見二樓民居的燈。容皓轉入一條小巷,院牆裏一株臘梅,香得讓人頭暈目眩。
    他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來,對著赫連就是一拳。
    容大人於功夫上向來平平,何況赫連的武藝向來是一等一的好,這一拳被赫連輕巧躲過,不過他躲過了也不惱,隻是仍然抱著那堆小玩意,任由容大人對他拳打腳踢,偶爾打重了,就閃躲一下。
    “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和我們和平共處,勸回蒙蒼也是為了你自己的布局,什麽狼王的故事!你就是想弑君弑父,你這個瘋子!你根本隻想要權力……”
    容皓一麵罵他,一麵拳打腳踢,可惜他多年不練武,打起來實在不算痛,反而把自己弄得頗為狼狽,本來完整穿著的錦緞吉服衣襟也有些鬆動,戴的是京中子弟時興的蟬翼遠山冠,原是輕薄無比,逛逛燈市自然是風流優雅。這樣大動作,鬢發頓時有些淩亂,發帶從鬢邊滑落下來,更顯得狼狽又傷心。
    赫連隻是安靜站著,任由他發飆,容皓見他這樣子頓時更氣,抓過他懷裏抱著的小玩意,什麽琉璃鍾小蓮花燈,還有錦囊扇頁,揮揮灑灑朝他砸過去,砸了還不解氣,還要提起錦袍下擺,狠狠跺上幾腳才解恨。
    不怪他這樣生氣,赫連實在是做得夠絕。容皓滿心以為能把蒙蒼勸回西戎,是他示好的表現,但萬萬沒想到他示好不是對自己,而是對太子殿下。
    所以太子今天見到他,才一點不驚訝。而他來請自己觀燈,也不是出來遊玩,隻是收到太子出宮的消息,故意來堵他而已。
    從一開始,他想的隻有他的那個故事,草原上的黑狼王,與大周的白狼王,終於碰了一麵。不,是未來的狼王碰了一麵。年邁的狼王昏庸到阻礙狼群的生存,怎麽辦呢?狼群內部是不能自相殘殺的,自然是黑狼去殺了白狼王,白狼也投桃報李,幫助年輕的黑狼得到王位,這是三歲孩子都聽得懂的故事。
    太子出宮,看似隱秘無比,實則人盡皆知。今天在茶樓上那場談話,不到一刻鍾,就會傳到慶德帝耳中,淨衛消息何等靈通,恐怕雲嵐此刻在宮中也心驚肉跳。而自己竟然還跟個傻子一樣,在那跟他猜什麽燈謎!
    從來疑心生暗鬼,最微妙的平衡中,忽然被他扔下巨石,自然引起驚濤駭浪。越想撇清,越顯得心虛,而什麽都不做也是錯,更顯得死豬不怕開水燙。就算什麽都不做,也無法消除慶德帝的疑心,齟齬一步步升級,反正不做慶德帝也當你做了。最後為了自保,隻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幹了,免得背負虛名。
    東宮對付玄同甫的招數,竟然被這西戎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東宮在為玄同甫和蒙蒼兩方麵都成功時而高興時,其實已經走入赫連的計劃中。所謂茶樓交談不過一個小計謀而已,真正致命的,是蒙蒼竟然就這樣乖乖返回了西戎,和親從此無望,如同和東宮達成了什麽秘密的交易一般。
    這就跟黃信乞骸骨,玄同甫的晉派大大得益一樣,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事。幾乎可以說是明謀,因為躲無可躲,幾乎無法可解。
    當然情勢並無十分危急,太子殿下如此從容,除了赫連用的是明謀,閃躲毫無意義之外,也是因為這不過是個開頭,並非致命殺招。
    最受打擊的反而是容皓,這不是第一次赫連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中,這西戎人幾乎是他克星,正應了當年他和容皓第一次交手時,用伍子胥的唱詞,笑他作繭自縛,自作聰明。
    就像現在,容皓把夜市上贏來的玩意全當著他麵摔個幹淨,連碎片都跺爛,他也隻是安靜站在那看著,最後還要笑著喝一聲彩。
    “容大人好撒潑。”他笑著稱讚。
    容皓頓時氣得眼睛都紅了,上去就要給他兩耳光,赫連這下卻沒乖乖挨打,而是抓住他手腕,反手按他在牆上。京都坊市院牆都用青磚,這西戎蠻子動作更是粗暴,這一下按得容皓動彈不得。
    “沒有禮義廉恥的禽獸!”容大人撞得不輕,還要罵他。
    赫連的金發在暗中似乎發著光,眼神卻更深沉,看不出喜怒。
    “哦,我是禽獸嗎?那容大人又是什麽呢?”他湊近來,高大身形帶著陰影,聲音卻危險無比:“大周東宮也不過如此,連伴讀的身體都要善加利用,跟賣屁股的男倌有什麽兩樣。”
    他大概是在軍中待過,說話無比粗野,容皓頓時大怒,氣得額側青筋都暴起來。其實與其說是赫連的話侮辱了他,不如說是點中了他心中最陰暗的想法。無論容大人如何否認,他確實想要把這西戎人招安來為東宮所用,至少想讓他對東宮手軟,為此不惜頻頻利用他對自己的情意。赫連也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才會對他如此嘲諷。
    “你放屁!”
    “是嗎?”赫連隻是冷笑,他的金發藍眼在月光下有種詭異的豔麗,又如此鋒利,容皓根本不是他對手,他隻用膝蓋一格,就擠進容皓雙腿之間,低頭湊近他脖頸,笑道:“可惜容大人功夫實在不行,美人計成功不了。”
    與虎謀皮大概就是這樣,老虎吃飽時當然好過,偶爾失誤,淪為盤中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容皓不是第一次落入這境地,隻是有些事給了他錯覺而已,比如那天在獵場樹下的短暫安睡,和那晚在破敗的小酒館裏,他認真問自己念的什麽詩的神情。
    但這又算得了什麽呢,這對於自己而言,也不過是一點點小小插曲而已。隻有傳奇故事才喜歡描寫拱手河山討一笑的故事。其實權謀場中哪有什麽感情,這一點點情愫,更是輕微到可以忽略不計。誰不是懷揣著巨大的野心和滿腹的算計在廝殺,自己又何必扮作情聖呢?
    他像是徹底放棄抵抗了,臉上幾乎有種認命的頹唐神色。平西王的小世子跋扈起來滿是養尊處優的傲氣,原來狼狽時也這樣好看。月光從臘梅樹下落下來,斑駁樹影落在他臉上,他原本風流的桃花眼裏神色這樣冷,像一隻垂死的鶴,虛弱到極致,反而有種格外淒豔的美感。錦衣華服將他困在牆上,像被捕獲的蝴蝶。
    赫連像是被這一幕打動了,又像隻是在欣賞自己的戰利品。他的性格從來複雜,愛戲謔,卻又殘忍,偶爾寬容得近乎溫柔,有時候又有種野心勃勃的瘋狂。
    他沒有再欺負容皓,而是開始低下頭來吻他,容大人的皮膚像江南的絲緞,看似行事風流無比,實則外強中幹,被吻到窒息時,掙紮得十分可愛。
    臘梅花暗香浮動,巷子裏冷到滴水成冰。容大人到了這樣狼狽境地,仍然無比嬌氣怕冷,露出一絲絲皮膚就瑟縮起來,赫連從喉嚨裏輕笑出聲,但卻沒有再笑他,而是直接把他抱了起來,裹在自己的貂裘披風裏。
    但還是太冷了,也太瘋狂了,容皓難以啟齒的是自己曾經竟然也設想過會不會發展到這一步,更難以啟齒的是竟然在這樣的陋巷裏。青磚院牆這樣粗糙,他號稱風月場上老手,其實也不過是詩詞風雅而已,這西戎蠻子幾乎是把他當做一件小玩意在擺弄,甚至認真哄他:“腿張開,容大人。”
    容皓當時被他親得意亂情迷,第一反應仍然是給他兩耳光,可惜被他手伸進褻褲裏,頓時手腕都虛軟無力,連耳光也不如以前打得順手,倒像是在調情般拍他臉頰一般。赫連頓時笑起來,抓住他手腕,一路親吻下來。
    容皓被他笑得麵紅耳赤,而且這種時候隻顧著追逐快感,更覺得羞恥,閉上眼睛不看他,他卻一直親自己,還故意帶著笑意叫容大人。容大人忍無可忍,抬起眼睛來瞥了他一眼,道:“閉嘴。”
    “好凶啊。”他笑著感慨,容大人享受時的神色是非常好看的,因為帶著點傲慢和慵懶神色,幾乎有點頤指氣使的,明明聲音都軟下來了,還要罵人:“嫌凶你找你的男倌去。”
    都說赫連記仇,其實容大人記仇的能力也不遑多讓。
    赫連隻是笑,低下頭來親他,用厚厚的披風將他裹緊,困在懷中,明明是狼子野心的西戎蠻子,親人時竟然也這樣溫柔,一麵咬他耳垂一麵告訴他:“沒有什麽男倌,隻有容大人。”
    “關我什麽事,最好你去找,找到下麵爛掉……”容皓還要再罵,但很快就話也說不完整了,他身上向來有種被伺候慣的人常有的神色,這時候倒也不覺得什麽,安心享受就是。也可能是臉皮薄,所以更要顯得不在乎,證明自己不是色令智昏。明明權謀上輸了個十成十,應該拔刀相向的,卻和人在個小巷子裏幹起這種事來,實在是有點不太像話。
    但赫連這混蛋的手實在太靈活了,容大人一麵享受,一麵決定完事之後再罵他一頓,雖然這事嚴格說來也不算被占便宜,畢竟享受的是他。
    唯一狼狽的就是最後關頭,實在有點不太雅致,容皓好容易等到喘息初定,睜眼看見赫連正看他,又忍不住罵道:“看什麽看,眼睛不想要了?”
    赫連笑起來:“當然是因為容大人好看。”
    即使容大人向來橫行霸道,也不由得有點臉紅,所以更要凶他:“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手下留情,呼裏舍本就不和你一條心,蒙蒼又走了,你再和東宮作對,我讓你回西戎都難。”
    “我哪敢。”赫連笑著道,但神色顯然說的不是這麽回事。容大人也覺得自己這時候又提起權謀來是自己不對,實在煞風景。但他是從不道歉的人,哼了兩聲,看赫連的臉在月光中實在漂亮,不由得心頭也一動,叫他:“過來。”
    赫連真就低下頭來,容皓學他以前野蠻樣子,掐住他下頜,逼著他低下頭來跟自己接吻。說來也真是,這麽多次裏,容大人隻有被摸被親的份,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親這西戎蠻子,連他自己也有點驚訝。
    赫連似乎也有點驚訝,更顯得這一麵難得,都說以前遼國太後自號觀音,這西戎蠻子在月光下的樣子確實漂亮得像廟中觀音,隻是仍然是男相的,鼻梁眉骨都讓人想摸一摸,嘴唇親起來感覺也好得很。
    容皓沒想到這動作會引起他這樣激烈回應,直把自己險些親得背過氣去才罷。
    他咬了赫連一口,才被放開來,正靠在牆上喘息時,忽然聽見這西戎蠻子道:“容大人,你跟我走吧。”
    “你做夢呢。”容大人緩過氣來就罵他:“小爺我淩煙閣上排名第二的平西王,跟你去做公治然?”
    所謂公治然,是前朝一名書生,才學極好,可惜麵貌醜陋,殿試時被黜落了,一氣之下投奔了遼國,結果當上了西遼宰相,燕雲十六州就丟在他手裏。所以從他之後,殿試再沒有落榜機會,隻要進入殿試,人人都有官當,也算是為天下文人出了口氣。但在漢人眼中,他還是徹頭徹尾的叛徒。
    容皓當然不會聽這提議,道:“三百年來也才出了一個公治然,倒是你,西戎不好呆,不如來我大周當個謀臣最好。”
    “你們三百年來才出一個公治然,我們可是一個公治然都沒出。”赫連淡淡道。
    話說到這,其實也就到了盡頭了。要是以前的容皓,大概覺得這就是終點了,而赫連撤身的樣子也像是覺得意興闌珊了。
    但容皓雖然權謀不算頂尖,仍然是東宮數得上名號的聰明人,有些事就算沒學過,看也看穿了。
    眼看著赫連已經走到巷口,容大人靠在院牆上,看似已經無話可說,卻忽然道:“我知道你為什麽要來這一出。”
    赫連停住了,聽見容皓聲音在背後道:“你想要權力,但你更想要我知道你是誰。”
    如果隻是要算計東宮,何必用這樣激烈手段,他是因為容皓始終不忘記招安他的事才這樣做。能被招安的,都是臣子。而他是草原上未來的黑狼王,能坐下來和蕭景衍二分天下的人。
    因為容皓看輕了他。
    所以他要用這一記漂亮至極的重擊,讓自己知道他是誰。
    自己從來沒說錯,這西戎蠻子,是世上最最記仇的人。
    月上中天,容皓安靜靠在院牆上,身上還蓋著赫連的紫貂披風,也許是因為之前那一場折騰的緣故,他實在累極了,一動也不想動了。
    西戎蠻子真蠢啊,自己就算計謀上再差,不至於這麽多天下來,還看不出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事實上,自己還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呢,當初在天香樓,讓羽燕然騎馬回宮稟報,難道是鬧著玩的嗎?
    與其說自己是覺得能招安他,不如說,是一廂情願地,希望招安他。
    就像他明知不可能,還要問自己願不願意跟他走一樣。
    今日茶樓一會,京都又要掀起驚濤駭浪,在絕對的權力麵前,這點一廂情願的犯傻,又算得了什麽呢?不過是一點無傷大雅的意外,下手時甚至不會為之猶豫分毫。就像在這小巷中的瘋狂,與其說是情之所至,不過是最後的告別罷了。
    異日相見,刀光劍影,死生一線,誰又會留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