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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言君玉沒想過,自己完全是打不過朱雀的。
他也知道朱雀厲害,雲嵐也說過,淨衛裏有的是高手,都是從小練起的,有做刺客的也有做護衛,而且最是深藏不露,輕易不要惹他們。但他也沒惹朱雀,是朱雀要惹他的。
怪不得朱雀這樣囂張,他完全就是想激怒自己,跟他打一架,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打自己了。
言君玉最近練槍法也大有進益了,連衛孺照著招式演練也不是他對手,還跟聶彪過過招,他滿以為已經算厲害了,沒想到碰上朱雀,連打個平手都難。朱雀隻用一根杉樹枝當作劍,靈活得如同遊龍一般,在狹窄山洞裏把言君玉打得夠嗆。而且他還不急著打贏,抓到一個破綻,在言君玉肋下一點,讓他咳個不停。又故意在他臉上抽了一記,留下一道血印。
“我早說過了,你這槍法不行。也就在戰場上厲害,跟人交手隻有吃虧的份。”他故意挑釁言君玉。
“我就是要上戰場的。”言君玉被打得狼狽,還很倔強。
“戰場上可以互相掩護,而且不用把後背留給敵人,所以這槍法大開大合,不考慮退路……”
“我為什麽要考慮退路?”言君玉隻管嘴硬。
“那你就等著被我打哭吧。”朱雀嘲諷地笑起來,一麵打還一麵告訴言君玉:“這招叫羚羊掛角,是極高明的劍招。劍是君子之器,百兵之君,誰像你的□□,傻乎乎的,笨重死了。找遍你的槍法,也沒有能破我這一招的……”
“不知道觀落日這一招,能不能破呢?”一個蒼老聲音從洞穴深處傳來。
兩人都嚇了一跳,朱雀反應尤其快,當即扔了樹枝,反身抽出隨身的短劍,不進反退,向前一步,警惕地看著那人。隻見那人從黑暗中緩緩現身,身材高大,胡須花白,雖然穿的是老舊的戰袍,但渾身氣勢渾厚驚人,不是鍾毅海老將軍又是誰。
“鍾將軍。”言君玉驚喜地看著他,打仗的人最忌諱人說自己老,所以他隻叫鍾將軍。其實他從那次酈道永的事之後就似乎一直帶傷,幾次狩獵都沒出現。這次春狩倒是來了,隻是也混在人群中,言君玉從小就見過其他侯府中舊傷纏身的老將軍,知道戰場上退下來的人晚年多半難熬,萬萬沒想到他還會出現在這裏。
朱雀就不像他這麽驚喜了,鍾毅海在他看來不僅是失勢過時的人,還觸怒了慶德帝,怎麽比得上他風頭正勁,竟然還敢指點他的劍招。所以他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挑釁道:“哦,你也想來試試?”
鍾老將軍沒有理他,而是從旁邊撿起一根稍長的樹枝,折斷一截,扔給了言君玉。
“齊胸叫棒,齊眉叫棍,棍法更接近槍法。□□在狹窄地方也有好處,不用心存顧慮。”
言君玉選的樹枝還特地選了根短的,就是怕在山洞裏施展不開,不過他是很信任鍾老將軍的,真就接了過來。
“你的槍法脫胎於北方秦地的五虎攔,北方曆年屯兵,戰時是兵,閑時是農。五虎攔一打一揭,如老農墾地,是最古樸的棍法。”他指點言君玉:“這槍法一旦過了腰,就是古時的戰矛用法了,講究大開大合,有死無生。”
“你以為指點兩句,他就能贏過我了?”朱雀十分不屑。
但言君玉這傻子似乎把鍾毅海的指點當了真,真就上來與他再打過,朱雀也不含糊,直接劍法搶攻,在他臉頰上又留下一道血痕。要是之前,言君玉一定就退下去另想辦法了,但這次竟然反而一個翻腕,木棍一頭在山洞岩壁上幾乎磨出火星,另一頭直接頂著朱雀的“劍鋒”點上來了。朱雀招數已老,關鍵時候竟然手比心快,使了一招極古怪的反身法,劍從下而上,穿過槍杆下方,直取言君玉咽喉。這招又狠又辣,跟他的劍招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言君玉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招,險些被點中咽喉,好在及時退了下來,頓時有點氣餒。
“劍法靈活,□□最重要是一股氣,劍有退路,槍無回身,你放棄回身的時候,就參透槍法的訣竅了。”
言君玉頓時眼睛一亮,朱雀和他打了這麽久,一直是仗著身法靈活,搶他揮槍後的破綻,言君玉回救不及,十分狼狽。沒想到還有鍾老將軍說的打法,俗話說一通百通,他這句話一說,言君玉頓時感覺所有的招數都有了新的用法,尤其那招觀落日,氣勢如虎,直取中路,朱雀這次還試圖遊走,被言君玉困在山洞角落。他飛身而上,言君玉直接橫槍迎上,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但到了戰場上,就不是同歸於盡了,戰場甲胄在身,劍隻能找間隙下手,槍法卻可以橫掃千軍,所以這招準確說來,竟然是言君玉贏了。
“不打了!”朱雀把樹枝一扔,十分嫌棄:“什麽破槍法,你們老的小的合夥跟我打?”
他是不打了,去一邊生氣了,瞪著外麵的冰雹。言君玉卻高興了,湊過去鍾老將軍旁邊,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問他為什麽會這種槍法。
鍾老將軍向來嚴肅少言,問十句也沒一句回話的,當時言君玉給七皇子當伴讀時,大家都怕他。言君玉問這麽多,他也隻說是避冰雹,早早在這山洞中休息,被他們吵醒了。倒是對槍法多說了幾句,言君玉說這槍法是衛孺從自家書房找到的,他也隻“哦”了一聲,告訴他記住剛才的訣竅,不要輕易傳人。
“這冰雹再下下去,我們恐怕要在這裏過夜了。”朱雀嫌棄地道。
“不會的,現在還不到酉時,我們等冰雹停,就趕回營地去,還來得及的。”鍾老將軍在旁邊用鬆樹枝紮著火把,沉穩說道。
正如他所言,冰雹過了一會竟然真的停了。他們這支奇怪的隊伍也終於可以離開山洞了,匆匆趕回營地。林間泥濘得很,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朱雀還要惹言君玉:“你的太子殿下怎麽沒來找你呀?小伴讀。”
“他會來找我的,隻是沒找到而已。”言君玉十分堅定。
“那他要是沒來呢,你怎麽辦,哭鼻子嗎?”
“他要是沒來找我,我就去找他。”
自己是練了槍法和兵法的,酈道永教了自己什麽是刀,洛衡教了一往無前,鍾將軍也說槍無回身,現在的言君玉,才不是什麽等著蕭景衍來找自己的小伴讀,他不來找自己,自己也可以去找他,還可以主動追逐他,不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絕不停下。
三人趕回營地時天已經黑透了,滿以為回到營地可以好好烤烤火,大吃一頓,換上暖和衣服睡上一覺。誰知道營地雖然燈火通明,氣氛卻十分詭異,遠遠聽見許多嚎叫聲,倒像是養了一群狼一般。言君玉雖然聲稱不怕鬼,卻緊跟著鍾老將軍,朱雀卻也沒笑他了,神色有點緊張。
大家走進營地才發現是怎麽回事,原來是西戎那邊出了狀況。那五十來個西戎親兵,不知道為什麽,把身上的狼皮袍子全脫了,□□上身,在營地中燒起巨大的篝火,殺了幾隻狼,每個人都用狼血在臉上身上塗著什麽,還有人用匕首把臉劃花的,還一齊發出痛苦的嚎叫聲,看起來十分駭人。
“歃血剺麵,是西戎極尊貴的人去世才有的禮節。”鍾老將軍也看出事態嚴重。
言君玉刻苦研究西戎人,雖然沒親眼見過,但也是一聽就懂了。歃血自不必說,嫠麵是以刀劃麵,是西戎人表示巨大的痛苦或恥辱時才會這樣做,表示一定會複仇,也是證明性格勇敢的方法。
一片駭人景象中,隻有那個有著金色頭發的赫連王子,安靜站著,神色不動。旁邊似乎有人在憤恨地用西戎語指責他,他也無動於衷。
言君玉膽大,越過圍觀的官員和衛戍軍,擠進最前麵。隻見高高的篝火下,被歃血剺麵的西戎人包圍著的,是一具停放在馬背上的屍體。魁梧的身形被包裹在西戎袍子裏,蜷曲的黑色胡須十分濃密,手上還抓著那把八十石的強弓,不是西戎南大王呼裏舍卻是誰。
言君玉被嚇得倒退兩步,不是他害怕,而是他很清楚,對於如今箭在弦上的局勢而言,這意味著什麽。
“怎麽回事?殿下呢。”他驚慌地問身邊人。
“不知道,殿下第一場冰雹下來時就回營了,然後好像去驛站了,應該還不知道呼裏舍的事。聽和西戎人一起走的官員說,他們當時被第一場冰雹打擾,人仰馬翻,不得不臨時在林中紮營,玄相爺還和呼裏舍的帳篷相鄰呢,結果冰雹一停,不見人出來,他們等急了進去問,就看見呼裏舍和他貼身的幾個親兵,全部被殺死在帳篷裏麵了。”鄢瓏也在最前麵,神色擔憂。
呼裏舍是出使大周的使臣,又是掌握兵權的南大王,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在了大周的獵場中,對於整個局勢來說,如同一塊巨石砸入水中,整個水潭都會因為這事而掀起滔天的波瀾。
西戎最大的危險看似是蒙蒼,其實是坐鎮西戎的察雲朔,他雖然已經不是壯年,但也是用兵如神。再加上如今蒙蒼已經成長為戰神一般的存在,西戎上下一心,又有這個借口讓他發難,恐怕戰事要一觸即發了。
知道大周和西戎必有一戰是一回事,戰爭的陰影突然從天而降籠罩在頭頂又是另一回事,言君玉心中千頭萬緒,一時說不出話來。身邊的鄢瓏,每個衛戍軍士兵,甚至官員和玄同甫,臉上的神色都充滿了驚惶和慌亂,顯然也在恐懼那即將到來的大戰。西戎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和血腥味更是讓人心頭不能平靜。
一片陰沉的混亂中,一道聲音打破了僵局。
“太子殿下駕到!”
沒有比這更振奮人心的消息了,像一道陽光穿透烏雲,雖然陰影仍在,但至少有了一線天光。東宮儲君的存在,就是烏雲之上的萬丈陽光,隻要他在,大家似乎就有可以依靠和仰望的人,就算今天在這的人會有許多死於即將到來的大戰,但總有人能陪他走到黎明。
言君玉迫不及待,轉身就朝發聲的方向跑去,人群也如同潮水一般湧過去,他的鹿皮靴子踩在爛泥中,身上也沾滿泥點樹葉,看起來十分狼狽,但還是第一時間就跑到了隊伍前端。一片冰雹過後的慘淡中,太子的儀仗是十分耀眼的存在,他大概是去祭天收尾,也可能是去接了雲嵐,因為雲嵐就待在隊伍中,容皓也臉色蒼白地騎著馬,顯然已經收到消息了。
言君玉可不管這些,隻管跑到禦輦前麵,熟練地攀上車轅,隊伍已經停下來,內侍正在鋪紅氈,禦輦的簾子被挑起,蕭景衍傾身出來,仍然是明月一般的皎皎,太陽一般的溫暖。
言君玉趴在車轅上,知道他要先安定人心,所以也不說話,隻是牽牽他衣擺,他常這樣做,有次趁著天色暗,蕭景衍還伸手反握住了他的手。
但這次他沒有握回來,也沒有先說話,他反而看著自己,叫了句“小言。”
他的眼神很奇怪,言君玉竟然有些看不懂,隻覺得自己滿心的雀躍像是一點點冷了下來,也許是因為今天天氣太冷了,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眼睛太尖了。
因為禦輦之中,還坐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