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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洛衡看見他躺在琴案後睡覺那一刻的心情,言君玉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他身上有種在野外生活的小動物式的堅強,不管多難的處境,總是默不作聲做自己,不管環境好壞都能找出點自得其樂的意思來。當初在七皇子那都過來了,何況是現在。
    就連來洛衡這睡覺,也隻是想來就來了而已,剛好洛衡在裏麵幹正事,他不想打擾,就幹脆在這睡了。暖和又安靜,又不是什麽罰站之類的事,所以他一點不覺得自己多可憐。洛衡一來他就醒了,他還挺會照顧自己,拿件白狐膁蓋著,翻身坐起來,揉著眼睛。
    “好餓,什麽時候了?”
    “快辰時了。”洛衡也累極了,在琴案邊坐下來,手指漫無目的地撥弄著琴弦,看到言君玉穿衣服時從袖子裏掉下來的一卷書,剛要看,那邊言君玉已經連忙撿起來了,耳朵也紅紅的。
    不過洛衡已經猜到書卷的內容了。
    “小言開始寫兵書了?”他笑著問言君玉:“寫了多少了?”
    還沒打過仗呢,就敢寫兵書,說出去難免讓人笑。不過總歸是能起一點作用,西戎開戰在即,幽燕告急,敖仲大將軍的安南軍是百戰之軍,一定會去支援。言君玉這本兵書幾乎是針對蒙蒼而寫的,到時候鄢瓏他們也許用得上。
    “寫了一點點。連名字也沒想好呢。”言君玉不好意思地道。
    “不著急,慢慢寫,最想看的人還在永乾宮呢,早點把你那小泥人送過去是正經。”洛衡笑著道,言君玉總覺得他的笑容裏還帶著點什麽,不過他可不會告訴洛衡泥人他早送了。
    此刻的永乾宮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葉璿璣做太子妃,是做得十分完美的,平常晨昏定省,如今慶德帝臥病,更是早出晚歸,守在永乾宮。明懿皇後近年來不問世事,她其實接掌了不少後宮的權力,一切都了如指掌,如果她和太子殿下能通力合作的話,東宮會比現在還讓人忌憚。
    昨晚東宮夜宴,今早果然就有人開始上奏折了,說是彈劾也不為過,聖上臥病,東宮飲宴,是極好的發作點。葉椋羽向來愛說笑,愛戲謔,常常故意把那幫禦史玩得團團轉,離京六年,這份功夫也沒丟下,仍然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如今正是緊要關頭,有心思活動的臣子已經開始戰隊了。許多大臣一輩子也難得遇到一次這樣大的機遇,權力交遞的關鍵時刻,風險與機遇並存,幾十年的榮耀和站錯隊萬劫不複都是一念之間的事,如果野心看得見的話,整個永乾殿現在已經被熊熊燃燒的野心包裹著。而走進來之後,又彌漫著權衡、猶豫、膨脹的妄想和膽怯的味道。
    風浪的最中心,東宮太子殿下,正在靜室看書,看的還是極閑散的書,一本講北地風物的筆記。
    這靜室原是明懿皇後常待的地方,收拾得十分素淨,還有佛龕花供。葉璿璣進來時,太子殿下穿了一身群青色團龍袍,正在簾幕後朝裏坐著看書。
    葉璿璣進來,看到這一幕,頓時笑了。
    “問菩薩為何倒坐?”她是老葉相教出來的,也是愛打機鋒的,其實繼承得最徹底的自然是葉椋羽,才思敏捷,快人一步,最愛玩些文字遊戲。但葉椋羽最不愛講佛理,老葉相晚年偶爾講佛,被他起了個外號叫“點頭菩薩”,是說老葉相精神不濟,總是打瞌睡,實在讓人好氣又好笑。
    不是多高深的機鋒,但葉璿璣今天打機鋒也不是為了辯論佛理。
    “問菩薩為何倒坐,歎蒼生不肯回頭。”蕭景衍淡淡接上。一邊宮女叫紅綃,算是雲嵐的心腹,可惜讀書不多,聽不懂這機鋒。
    葉璿璣也坐了下來,把手放在中間幾案擺著的小盒子上,神色既有憐憫,但也帶著嘲諷:“你等蒼生回頭,蒼生又幾時回過頭?”
    好在這機鋒沒打太久,因為很快有人打破這方靜室的寧靜,先進來的是永乾殿侍病的大臣,照例是一文一武,可惜今日輪值的不是玄同甫而是雍瀚海,武將倒是敖仲,都是禦前的老人了,什麽風波沒見過。所以進來行過禮之後都一言不發,其他幾個臣子就不夠老道了,有點無處安身的感覺,當然最懦弱的那一批可能來都不敢來……
    然後才是淨衛的統領,禦前紅人之一的龐景,神色裏有種野心勃勃的得意,但也慎重,因為知道事關重大。緊張得聲音都有點變了,尖聲道:“奴婢給太子殿下請安,給太子妃殿下請安。”
    宮中除了侍衛都不可佩戴武器,隻有淨衛除外,不過龐景的武器是誰都看不見的。葉璿璣抬起眼睛來,目光在這胖太監籠起來的袖子裏掃了掃,神色淡淡道:“龐統領有事?”
    “奴婢奉聖上之命,向殿下求一件東西。”
    “什麽東西?”葉璿璣姿態傲慢而冷淡,氣勢竟與當年的明懿皇後有幾分相似。室內的幾個重臣都不敢作聲,隻有敖仲神色似曾相識。
    龐景顯然也是懼怕她的,但他的義父段長福現在是大內總管,淨衛也全是純臣中的純臣,絕無退路的,所以盡管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也橫下心來,道:“奴婢也是奉命辦事……”
    “聖上聽說太子妃殿下今天給殿下帶了些東西過來,想親眼看看,所以命奴婢和師兄一起來取。”一個更年輕也更傲慢的聲音從龐景背後傳來,穿著朱紅錦袍的淨衛統領悄然現身。朱雀現在正炙手可熱,當初在宮門口鞭打三千太學生,餘威猶在,這些臣子看到他,神色都異常複雜。
    他卻仿佛渾然不覺一般,進來隻敷衍行了個禮,就對著葉璿璣道:“請殿下別讓咱們難辦。”
    葉璿璣反而笑了。
    “我竟不知道父皇這樣關心咱們,我不過是給殿下帶一點小玩意罷了,怎麽父皇連這個也要看?”她語氣像是說笑,手卻始終放在那錦盒上,十指纖纖,十分漂亮。
    “殿下隻知道東宮帶東西進來不用經過侍衛檢查,怎麽不知道整個皇宮都是陛下的耳目,什麽也瞞不過去。這盒子裏的究竟是小玩意,還是什麽人偶呢?”朱雀冷冷地道。
    他這話一說,靜室內頓時一片死寂,在這的人都知道這件事的厲害,巫蠱之術向來是宮內禁忌,就連史上也有不少太子因為牽扯到這個而下場淒慘的。當然,以蕭景衍現在的身份和處境,大可不必牽扯上這種事,何況東宮向來手腕高超,行事謹慎。在場的臣子自然不會真覺得是什麽巫蠱有關的東西,隻覺得可能是個誤會。
    但慶德帝竟然放任這誤會,還讓淨衛當作一回事來查,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從來宮廷行事,最講求體麵,就算妃子犯了事也是靜靜處死消失的,事關東宮,動搖國本的事,慶德帝竟然這樣輕率,可見多疑到了什麽地步。
    何況東宮向來身份尊貴,皎皎如月,今日這一出也是極大的侮辱。
    所有人都在等太子殿下的反應,穿著群青團龍袍的青年隻是安靜坐著,神色看不出悲喜,眼神淡漠如山嵐,周身威儀卻如同雲中引而不發的雷霆,誰也不敢在這時候介入其中。
    也隻有龐景了,這事本來是由他來做的,因為收到消息稟報陛下的就是他。誰知道朱雀這小崽子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竟然又成功進來摻一腳,顯然是為了搶功勞。慶德帝用的就是他的狠,龐景知道自己隻能比他更狠,索性橫下心來,尖聲道:“還請太子妃殿下不要讓奴婢難辦,咱們淨衛的人雖然不多,但心中隻有陛下,萬一爭搶起來,傷到殿下萬金之軀就不好了。”
    這話一說,原本等在靜室外的幾個淨衛都湧了進來,一個個神色凶狠。葉璿璣頓時挑起眉毛,冷聲道:“你敢!”
    她也是高門貴女,又是葉相親手教出,除了明懿皇後,世間女子尊貴身份無出其右。這一句話裏的威儀也讓人心驚,連那些如狼似虎的淨衛也不敢動了,目光都詢問地看向龐景。龐景看了看朱雀,見他竟然這樣膽大,把手放在了佩劍上,儼然是準備好動手的樣子,索性心一橫道:“那就請恕奴婢無禮了……”
    到了這時候,靜室中安坐的太子殿下終於站了起來。
    他一起身,臣子們隻得紛紛低頭,朱雀龐景雖然不服,也不得不垂手侍立。聽著他腳步漸漸靠近,宮中的禮儀大約就是這時候起作用的,就算靜室中有人在剛才有過“也許真是巫蠱之事”的一念,那聽著他這樣平靜的腳步聲一步步靠近,如同太和殿經年不變的朝鍾聲,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會有多荒誕了。
    “父皇既然想看,不如把盒子都拿去看吧。”他淡淡道,走近桌前,順手揭開了錦盒。
    華麗的錦盒中,顯然不是什麽用於巫蠱之術的人偶,而是兩個民間才有的演義故事裏的泥人,一個是陳三金演義中的□□皇帝形象,另一個是個不知名的武將,看起來也像是淩煙閣上的王侯。
    靜室中的人臉上都有錯愕,漸漸浮上尷尬來。儒家講求事君至孝,所以文官臉上都有種家裏的老爺子老糊塗了做了許多荒唐事,讓人尷尬,又不得不裝作不知道的神情。至於朱雀和龐景臉上神情,更是無處安身了。
    “奴婢知罪,冒犯了殿下,這就去跟陛下複命了……”龐景慌亂請罪。
    “等等。把東西帶上,交給父皇,就說多謝父皇關心了。”
    宮中少有這樣的好戲,用不了半個時辰,消息就會傳遍整座皇宮,一天之內,朝堂都會有所耳聞,連起居郎也會記上一筆。
    但這戲並非如所有人想的那樣,是唱給慶德帝看的,雖然不是人人都有葉璿璣這樣的眼力,能在布局開始前就看出脈絡。但東宮一貫行事明智,玩弄權術得心應手,沒人會相信這真是一場誤會,何況最會釣魚的那個東宮謀主已經回來了。所有人都會覺得東宮是故意賣個破綻,讓慶德帝鬧個烏龍之後再反思。
    但葉璿璣知道他不是為慶德帝,而是為了讓臣子看看慶德帝已經疑心深重到什麽地步,以至於進退失據,不知輕重,鬧出這樣不體麵的笑話。殘忍、多疑、陰沉,都不是致命弱點,真正的弱點是這次展露的虛弱和愚蠢。當領頭者犯下這樣錯誤的時候,後麵跟著走的人難免心裏猶豫。
    她今天那個機鋒,謎底就是這個。太子殿下從來沒在等誰回頭,葉璿璣進來時,他不是在猶豫,而是在懷緬,像獵人站在鹿的屍體邊的那種懷緬。不需要葉璿璣來說,他早清楚眾生都不會回頭。
    慶德帝已經走得太遠了,他不肯回頭。
    言君玉並不知道自己送出的那兩個泥人的命運,他正在刻苦寫自己的兵書,午後思鴻堂一片安靜,他想起來一本書裏記載過□□當年對幽燕的布局,連忙跑到蕭景衍的書房裏去翻。
    太子殿下還在永乾宮侍病,書案上陳設整齊,連看到一半的書也留在原來的地方。言君玉本來是想在他書上畫兩筆的,但是剛拿起筆,就發現書案上多了點東西。
    是一張灑金箋,言君玉昨天聽見葉椋羽講江南製造府有人說過,金色最俗,但用好了又極雅,有一種織雲錦間金絲,與素白錦毫無區別,隻有在特定的光線下看得見。容皓笑他什麽都研究,連織衣服都管。
    但東宮隻有他用灑金箋。
    散落碎金的紙張上,葉椋羽的字寫了半闕詞,也許是詩,言君玉向來是隻認得律詩的,也被容皓取笑過。
    江南王葉慎的後人,世子葉椋羽,字漂亮得如同月夜的竹林,疏疏朗朗,他寫:“問鬆林,鬆林經幾冬?山川何如夕,風雲與古同。”
    這一張灑金箋不是隨便寫的,正麵原來是寫的一些東宮要參與的政事,是要送去永乾宮給太子過目的。難免讓人想起傳說中□□皇帝與葉慎的故事,京中與江南的政事奏章裏,常常夾著葉慎在江南找到的新奇的東西,有時候是一片落葉,有時候是一朵桃花。
    誰擋得住這個呢?
    如果言君玉不是過年時收到過那根樹枝的話,他甚至是看不懂這幾行字的意思的。就像容皓說的,他讀書太晚了,他能送給蕭橒的,也隻有那兩個小泥人罷了。那些優雅的,有著深意的,收到之後會讓人心中泛起情思的事,都不屬於他。
    橒是古書上的樹,早已失傳,所以天下的樹都可以是橒樹,正如天下的山川都是他的江山一樣。
    葉椋羽問的不是鬆林,是蕭橒。
    在他離去六年後,他的那棵樹,經過了幾場冬天,山川是否如夕,風雲是否還相同?
    誰擋得住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