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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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永乾殿侍病第六天,洛衡離開東宮。
    消息傳到言君玉這裏時,他正在練槍,還是鳴鹿過來告訴他的,跑得氣喘籲籲的,言君玉一聽說洛衡要走,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匆匆找了匹馬追了出去。宮中縱馬也是伴讀值得彈劾的罪狀之一,但言君玉現在漸漸懂得敖霽他們當年的行事風格了,有些規則不是不知道,但就是不想遵守,因為有更值得的事去做。連這點規矩都不敢打破,算什麽東宮伴讀。
    也許是那套槍法的緣故,也許是時間到了,他心中有許多信念在漸漸成型,也明白為什麽當初酈道永說他是一柄刀了。
    他的馬快,很快在宮門處追到了洛衡的車,洛衡的身份始終不得見光,以戲班的名義來,也以戲班的名義走。仍然是很不起眼的一輛車,映著夕陽,更顯得落拓,沒人知道車外坐的是天下最博學的才子,車裏的人更是奕天下如棋的先生。
    看見言君玉過來,車就停下來,洛衡挑起簾子,不說話,隻是帶著笑意看著他。
    “你要走?”言君玉說不出話來,隻是呆呆問。
    “嗯。”洛衡仍然十分淡然,笑道:“東宮真正的謀主回來了,我要走了。”
    他說的自然是葉椋羽,連言君玉也不得不承認,在謀略上,葉椋羽是不輸於他的,而且身份更正,更熟悉大周權謀場上那些隱秘的隻有內行人清楚的關竅。洛衡天資再高,也無法追上葉椋羽自幼受到的教育。
    但言君玉仍然隻覺得他好。
    “你還會再回來的吧?”他急切地看著洛衡的眼睛,一心要問出一個結果:“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你會再回來的吧?”
    他說的結束,自然是等所有都結束,新帝登基之後,是可以赦免罪人的,哪怕是被貶為教坊司為賤籍的,也是可以有翻身之日的。之前就有過先例,言君玉上次一本正經跟他說慶德帝也曾經把出身低賤的宮女封妃子,洛衡隻是笑,沒有告訴他男子和女子的區別。
    言君玉始終學不會權謀最殘忍處,權謀考慮的從來不是可不可惜,而是能不能贏。慶德帝雖然下手也狠,終究少對淩煙閣上的王侯下手,所以言君玉沒見過這樣巨大的浪費,天資卓絕又如何?就是要世世代代按死在教坊司,才能彰顯皇權的威力。那天洛衡跟他講楚霸王項羽,講賞罰分明對維持一個權力聯盟的重要性,他全然沒聽進去。
    洛衡的先人,是權力鬥爭中的落敗者,敗得不能再敗,誅九族不過是斷絕血脈而已,留一支血脈,在教坊司羞辱,才更解恨。
    何況當初和他祖父鬥個你死我活的政敵都沒死完,誰不擔心他來一出伍子胥式的複仇?蕭景衍當然可以破格救他,但這損害的是皇權的威信。以德報怨,以何報德,如果雍瀚海段長福之類的“純臣”的結局和有擁立之功的平西王府是一樣的,那以後再有這種時候,誰會像容皓一樣與東宮共存亡?為什麽不先抱緊慶德帝大腿,反正不管誰登基也不會受到懲罰。
    所以就算洛衡這一支要回到平民身份,也是五代以後的事。蕭景衍登基後,雍瀚海雖然不至於誅九族,至少也是三代沉淪,就算裏麵出一個洛衡這樣的天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重用。這無關對錯浪費,隻是遊戲規則而已,洛衡的能力無法改變任何結局。
    所以洛衡隻是笑著道:“別這麽孩子氣,你以後還能來梨子胡同找我,跟在宮裏也沒什麽區別。”
    他明知道言君玉說的不是不能再見麵的事,還故意這樣說。要是換了人,一定也就算了,但言君玉倔起來是真倔,隻是不答應。他最近身量已經和酈道永他們一樣高了,不再是少年賭氣的模樣,而是帶著青年的執拗,是更有力量的沉默。
    天邊夕陽如血,這場景實在是所有詩詞都寫不出的離別,但洛衡恰恰是不喜歡傷感的人,反而笑著道:“言君玉,想不想再聽一課?”
    “什麽課?”言君玉仍然提防他隻是轉移話題。
    洛衡笑了起來。
    “還記得那天我教你什麽是帝王術嗎?”
    “記得。”
    那天在小院聽琴,他說權術到頂峰就是帝王術,要轄製整個天下,玩不好就是身死國滅,就像前朝一樣,連一個得勢的太監都能廢掉皇帝,把他們勒死在宮廷裏。
    “你懂權謀,卻不懂帝王。他坐在這位置上,如同坐在刀尖上,每天都得想著如何把握住這份巨大的權力,如何讓自己活下去,子孫也世世代代活下去。臣子尚且有教坊司可以退,但皇家是沒有退路的。王朝都有壽命,哪朝哪代末代帝王有好下場?隻是時間而已。”洛衡用平淡語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這份恐懼永遠不會離去,如同頭頂懸著利劍,日複一日,把他變成個怪物。”
    沒有人比教坊司出身的他更適合談這個。
    但他們都知道說的不是把他祖父貶入教坊司的那個帝王,甚至不是如今永乾殿的那一位,他所說的,另有其人。
    “我不怕。”言君玉這樣回答他:“你們看他是太子殿下,我看他是蕭橒,他生來是太子,就像我生來是言君玉一樣,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全力求一個未來。我娘說了,盡吾誌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我要我以後想起來的時候,永遠不會後悔。”
    洛衡還想再說,言君玉卻傾身向前,認真看著他眼睛,告訴他:“我都知道的。”
    洛衡怔了一下,他原本還以為言君玉說的是剛才那一課,然後才明白過來。
    他說的都知道,是所有的事。鳳鳥的事,泥人的事……世人愚鈍,分不清懵懂和赤誠。言君玉什麽都知道,泥人的事當晚就傳遍宮廷,東宮受辱,天下人都憤慨,但誰也不如言君玉更傷心,因為那是他的蕭橒。
    但他也原諒。
    因為他知道洛衡不是算計他,他是要言君玉參與每一次權謀,而不是懵懵懂懂當個局外人。
    洛衡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最後隻是問他:“還記得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記得。”
    他說獵人都知道,老鷹的窩在懸崖峭壁,小鷹沒有練習飛行的機會,到了該飛的年紀,老鷹會把孩子推下鷹巢。人的話,就隻能自己推自己了。
    他要言君玉自己飛。
    夕陽一點點落下,宮巷裏暗下來,但言君玉的眼睛卻這樣亮:“容皓說一字之師,你都教了我三課了,我以後叫你師父吧?”
    他趴在馬車上的樣子太好玩了,乖巧的少年,勇敢的少年,誰也舍不得傷害他。光是想著他會有心碎的那天,洛衡心中都起了殺心。這樣純淨的一顆心,注定是要在皇宮中被碾碎的。
    洛衡心中百感交集,隻是微微點頭。言君玉怕他思慮過度傷身,剛想逗他開心,隻見洛衡忽然偏了偏頭,道:“小言,你聽。”
    言君玉側耳傾聽,似乎有十分悠揚的琴聲,從重重宮殿之後傳來,古琴真是奇怪,明明不算響亮,但聲音卻像一層層波浪,緩慢悠長,總能湧到你身邊來。
    言君玉第一時間就猜出了彈琴的人是誰,隻是不敢相信,一臉驚喜地看著洛衡。
    怪不得洛衡要選這邊出宮,這是最靠近永乾殿的宮門,他知道,就算洛衡說一萬次帝王心術,但在他心裏,一定覺得蕭景衍是不同的。就像他那天說的,有時候君臣之間也是緣分,就算不能善始善終,哪怕隻有一段,但隻要竭盡全力,也就夠受用一生了。
    蕭景衍知道他要走,所以彈琴送他。這像極了古書上的故事,君臣相得,到這份上,也算對得起洛衡一天天在偏院裏翻書熬白頭發了。
    “這是什麽曲子?”言君玉一點聽不出來。
    連洛衡也有點遲疑,酈解元見多識廣,淡淡道:“是《五噫歌》。”
    言君玉並不知道什麽是五噫歌,隻覺得洛衡臉上的神色一瞬間非常複雜,像是欣慰,又像是釋然,也許還帶著點心酸,說不清楚。
    酈道永見他一頭霧水,解釋道:“五噫歌是漢時梁鴻所作,講的是百姓困苦,勞役繁重,帝王卻不體恤。滕王閣序中說,‘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說的就是梁鴻的典故,他因為寫了五噫歌被漢章帝追捕,改名換姓,窮困而死。”
    言君玉雖然想不太起來,也聽明白了,太子殿下這典故用得多貼切。當初他和洛衡第一次見麵,言君玉開玩笑說洛衡是賈誼,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他一定記得,也一定知道言君玉會在這裏,和洛衡一起聽著這支琴曲,因為言君玉絕不會讓洛衡這樣孤獨離開。
    酈道永和洛衡的處境和梁鴻多相似。言君玉知道,他不僅是用梁鴻的高風亮節比喻他們,一定也是在說,哪怕是君主,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所以要等。他不會讓他們和梁鴻賈誼一樣鬱鬱不得誌,不然洛衡的神色也不會這樣釋然。
    “走了。”洛衡笑著道,招呼一聲:“殿下用琴曲送別,我們就像賈誼梁鴻一樣,快快上路吧。”
    馬車繼續前進,言君玉隻得鬆開手,他知道洛衡向來瀟灑,不是愛依依惜別的人,隻得站在宮巷裏目送他走遠。卻沒想到走出一段距離後,洛衡忽然從窗戶裏探出頭來。
    “言君玉,記得我那天家宴念的詩,別忘了啊。”
    “好!”
    那天東宮家宴,容皓喝醉了,念詩笑東宮養言君玉是養雞,念了句“養雞縱雞食,雞熟乃烹之”洛衡在旁邊,反駁了一句“家雞有飼湯鑊近,野鶴無糧天地寬。”
    洛衡是告訴自己,不管什麽時候,不要弄丟了自己。
    就算到了最後的最後,竭盡全力也沒有辦法的時候,葉椋羽有他的問鬆林,自己也有自己的天地寬。
    但言君玉不知道,他並沒完全聽懂蕭景衍的那支琴曲。
    《五噫歌》響起來時,玄同甫正在永和殿侍病,本來今晚輪到的是晉派的官員,雍瀚海更是早早到了禦前,把一些新鮮故事講給慶德帝聽。但玄同甫近來一心向慶德帝表忠心,所以過了換班時間還沒離開。不怪他這樣死心塌地,秦派是大周能吏的主力,三省六部裏,兢兢業業辦實事的都是他們。所以盡管君臣離心,並沒有滅頂的危機,而如果登基的是太子,第一個清算的也不是他們。
    但那琴曲響起來時,他臉色還是一變。
    他是科舉出身,考出來的狀元,如果不是為相十餘年,早已成為博學大儒,所以迅速就聽出琴曲來曆。倒是雍瀚海和那幫晉派官員,半天聽不出來,還是慶德帝冷著臉道:“好一首《五噫歌》,把朕當成昏君不成。”
    臣子們紛紛解勸,但都不敢為太子辯白,之前那“巫蠱之事”餘威猶在,父子不和到這地步,誰敢在這時候觸黴頭?而且臣子侍疾都是要在前殿處理政事的,會出現在這裏的,都是死心塌地的純臣了。
    玄同甫論智力,遠在他們之上,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及時逢迎。隻是心不在焉地在禦前呆了一會兒,耗了一會就離開了。許多官員看見他踱著步走到殿外的禦階上,逡巡不止,像是在猶豫什麽為難的事。
    他最終不敢去靜室一問究竟,好在太子妃殿下晚上請安的時間也到了,泥人的事之後,她神色一直淡淡的。玄同甫不知為什麽,有點不敢看她眼神。
    這次她也是神色冷冷從旁邊經過,玄同甫垂手請安,她沒說話,隻是停留了一下,忽然輕蔑地笑了一聲。
    玄同甫知道,那個猜想坐實了。他一時竟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情緒,當然是狂喜,但又是酸甜苦辣,百感交集,隻覺得那《五噫歌》的旋律還縈繞在心頭,旁邊門生見他臉色蒼白,還當他是病了。
    他不知道玄同甫有多愧疚。
    二月十四日,老葉相門生,六部中唯一始終置身事外的工部侍郎吳正平上書,請聖上指派欽差,督辦北方水利,欽天監也密報今年恐有大汛。慶德帝在病榻上批準,北方水利雖然耽誤,但剩下的時間仍然可以趕在春汛前修好灌溉渠道,其實大汛隻是個可能,灌溉農田才是真正的當務之急。
    要光是這樣,也不至於彈五噫歌。
    次日,吳正平再度上書,請求刑部暫停牢夫令,不得故意拘捕平民用來充當民夫。雖然刑部掌握在雍瀚海的晉派官員手中,但工部尚書位置懸而未決,吳正平相當於工部的一把手,他的話在慶德帝那還是有威力的。晉派官員連夜聚集在雍瀚海家,總算討論出一個結果,暫緩了牢夫令。
    所謂牢夫令,最開始是為了給那些無力把自己贖出去的輕犯一條生路,讓他們去充當民夫,為官府修浚渠道之類。然而任何政令到了底下都能被鑽空子,牢夫令也不例外。晉派把持著底層縣衙,所以每到要興修水利或者年底正月有動用人力的時候,就直接羅織罪名,大肆抓人,關上幾天,當做免費的勞動力。省下的撥款,自然全部侵吞了。
    他們在晉地還算收斂,出了自己的祖籍可就不管了。這條暫緩牢夫令的政令一下,北地一片歡騰,光是玄同甫的老家吳山一縣,就放出數百名牢夫。
    能有這樣的威力,這是吳正平素來不參與任何權謀鬥爭的結果,但玄同甫知道,他不是沒有派係。事實上,他應該就是東宮最有力最幹淨的一顆棋子,說是最有力的一步暗棋也不為過。他本可以用在更關鍵的時候,而不是這樣。北地的民生和東宮什麽關係呢?
    早在許久之前,雲嵐就說過,牢夫令和水利這兩件事,要麽逼得慶德帝不得不歸政東宮,要麽讓玄同甫徹底崩潰。東宮就算關心民生,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隻作壁上觀就是,死的人越多越好。
    但太子殿下走了最虧的那步棋。
    答案就在他的琴曲裏,也在他和言君玉說過的話裏。那天在鍾樓上,他想的就是這個。他用雲嵐,是作為一柄鋒利的劍,但她有時候太過鋒利了,權謀玩久了,容易忘了,那些在監獄裏的牢夫,來年餓死的百姓,才是最真實的。
    玄同甫自作多情,以為這琴曲是給他的,其實蕭景衍是彈給他的謀主,在送別的琴曲中告訴他自己的選擇。所以洛衡神情才那樣複雜,欣慰又心酸,為自己選擇了這樣的一位君主,為自己最終不能陪著他走到最後。
    慶德帝把分而治之視為帝王術,貧民病民,疲民弱民。然而□□當年不是因為這個得到天下,史書上說的天下歸心雖然太理想,但卻是事實,就好像勤勞勇敢不是騙小孩子的玩意一樣。權謀在他看來始終是末技,他這樣做甚至不因為玄同甫,一位臣子而已,讓一步又如何,玄同甫執迷不悟又如何,他總能贏。他這樣做不為拉攏玄同甫,而是因為他是蕭景衍,是天下的主人,無論如何,他的劍不會對著自己的子民。
    這才是他的帝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