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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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栩臉上神情頓時更傲慢了,帶著點氣惱道:“我才不是因為害怕才這麽老實,二哥動誰都不會動我的!”
    言君玉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執著跟自己證明他不怕,其實怕也沒什麽,東宮的手段,除了慶德帝誰不怕呢?當朝左相右相都害怕。但他向來脾氣好,隻是點頭。
    但點頭也不行,蕭栩太聰明了,聰明的人向來是容易想多的,又凶他道:“也不是因為我蠢才相信二哥,我很聰明的。”
    他又怕言君玉以為他膽小,又怕言君玉以為他蠢,其實言君玉當年就聽過他講鄭伯克段於鄢了,哪裏會覺得他傻呢?
    言君玉這下不知道怎麽反應了,隻能道:“我知道,是因為他就是不會動你的。”
    蕭景衍身上有種,會被外人以為是傲慢的東西,那些讓他一次次拒絕雲嵐的東西。就像明懿皇後身上的東西一樣,像是儒家講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但比那更高,儒家是為臣之道,但他們更像是莊子裏講的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練不食,像老虎絕不吃腐肉,因為他們能捕到更好的東西。
    王道就能解決的事,何必訴諸於宮闈裏勾心鬥角的小計呢,容皓說的,以小博大的陰謀,是位卑者采用的。如果地位尊貴如東宮,最後淪落到用這些,一定是在正麵戰場已經全然潰敗,全盤皆輸之下,一點發狠又抵什麽用呢?
    但蕭栩顯然不信他,漂亮眼睛盯著他,他身上有種花豹式的漂亮,又凶又罕見,鋒利得像一柄刀,這樣的好看其實是不少見的,像太子殿下那種才少見,但哪柄刀也沒有他這樣的鋒利。
    他瞪著眼睛看了言君玉許久,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拖進了書房裏。
    這時間宮中還沒上燈,但已經暗下來了,窗槅外天色昏暗,他按言君玉在窗邊,太暗了,看不清他表情,隻聽見他有點凶巴巴地道:“言君玉。”
    “啊?”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跟誰都不能說。”
    “呃,好。”
    這樣說話的人,一定是有不得不說的話了。所以言君玉不插話,隻是安靜聽著,他看不清蕭栩,蕭栩卻能看清他,言君玉的眼睛有種極幹淨漂亮的質地,被抓著衣服按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看他的眼神又無辜又明朗,像一匹聽話的小馬。
    “我知道我母妃是怎麽死的。”他聲音一瞬間低下去,像在說著什麽恐怖的事:“她是自裁的。”
    言君玉不懂宮闈秘辛,也不知道他說的話是被封鎖了十幾年的舊事,也正是因為他不知道,蕭栩才能繼續順利地說下去。
    “她不是和母後同時進宮的,那是謊言,母後和我母親是親姐妹倒是真的。父皇當年可喜歡母後了,當時三千寵愛在一身,你看二哥之前,除了大哥之外沒有其他人出生就知道了。在二哥之後,又有很長一段時間專寵。但後來他們鬧了不合……”
    “因為誤會嗎?”言君玉忍不住問。
    “不是誤會,就是不合。可能是日積月累,也可能是母後太高傲了,父皇大約覺得她不是真心喜歡自己,也可能是因為她說了氣話,總之他就開始寵幸別人了。但母後誰也不放在眼裏,父皇向來是喜歡鬥狠的,因為先帝喜歡廣平王叔,不喜歡他,他一生都有這心結,偏偏母後是不愛解釋的人,也很高傲。所以他們鬥狠的結果,就是我母親也進宮了。”
    言君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慶德帝和明懿皇後,都是他眼中頂頂聰明的人,這故事的走向他如何也猜不到。
    “是聖上選妃……”
    “不是,我母後是自願進宮的。”蕭栩抿了抿唇,顯然這故事對他來說也不輕鬆,但最終還是說出來了:“她很喜歡父皇。”
    慶德帝的相貌,蕭景衍和他臉上都有痕跡,蕭家人都是極深的輪廓,一度被前朝遺民嘲諷是胡人胡姓,□□為此殺了不少人。年輕時的風姿可以想見,風華正茂的帝王,天下男子出色莫過於此,又是有心下手,很難有女子逃得過。這就是慶德帝喜歡鬥狠的證明了,就像葉椋羽所說,有時候人受限於自己童年經曆過的事,會陷入一種狂熱中,不考慮怎麽樣做才對,甚至不考慮怎樣對自己好。
    他隻是要贏。
    “然後呢?”
    “然後我就出生了,母後從那後就不太原諒父皇了,父皇也不道歉,隻寵愛我母親,封到了貴妃,位同副後。但他們真正決裂還是在我母親自殺後。她知道真相,受不了了……”
    想也知道,當朝皇後的胞妹,也該是天之驕女,滿心情意做了一顆棋子,是多大的羞辱。尤其是麵對被自己背叛的親姐姐時,那份羞辱是加倍的。就算她不飛揚跋扈,以慶德帝的心性,也會故意用她來刺激明懿皇後,宮闈裏規矩向來多,連一架抬輦上的金漆,一支鳳釵的垂珠都能解釋為羞辱、僭越,進而演化為妃子結仇,被小太監津津樂道。何況明懿皇後心性高潔,想冒犯她是很容易的事。
    所以真相揭開才格外難堪,明懿皇後始終淡淡的神色大概更加增添這羞辱的威力,怪不得當年皇後說蕭栩母親性烈,她竟然為這個而自殺。
    怪不得慶德帝如此疼愛蕭栩,怪不得皇後把蕭栩當做自己孩子來養,怪不得帝後離心這許多年。
    橫亙了一條至親之人的人命,如何再做夫妻呢?
    慶德帝現在是年老了,但當年也是權術用得登峰造極。明懿皇後也是最出色的女子,世上最聰明的兩個人,真心相愛,竟然也不一定有圓滿結局嗎?言君玉心中震撼,隻是說不出話。
    “點破這件事的妃子,和當年伺候我母親的人都已經全部處理了。母後這些年把我保護得很好,但我還是知道了。她也知道我知道了,但大家都不說。”
    蕭栩忽然停下話頭。是外麵回廊上亮起了燈,燈光透過雲母窗,他的臉像一株豔麗的花,他一定也因為這故事而覺得痛,這故事裏沒有任何一個人是贏家。
    明懿皇後是如何熬過這許多年的呢?當年蕭栩的母妃封到皇貴妃時,她在想什麽呢?她如何忍得住這麽久不說,直到別的妃子來點破這件事呢?言君玉忽然明白過來,蕭栩講的故事,就是蕭景衍的整個童年。
    慶德帝,當年是曾經許下承諾,要做和先帝不一樣的父親,但最終逃不過命運輪回。何況一切發生時,慶德帝已經大權在握,沒有任何借口可找。權力究竟是什麽東西,能把人變成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言君玉的心一瞬間揪緊了,他忽然明白了過來。
    那天在思鴻堂,他跟自己講那看梅花的故事,不是說慶德帝現在才對他壞。
    早在自己來之前,他就已經有過很多個,和慶德帝小時候看梅花那天一樣的日子了。根本不用等到西戎人的計謀開始,他記憶中慈愛的父親早就不複存在了。
    他的眼睛,和明懿皇後一樣的眼睛,太有欺騙性了。清高又貴氣的山嵐,七情六欲永遠無法沾染,所以慶德帝執著於要證明。世人都知道月光好看,刀劈斧砍也不會留下任何傷痕,沒人記得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也有一顆會跳動的心。
    他也會像自己一樣傷心嗎?那天在二門前,他有沒有像自己一樣心碎呢?
    言君玉收回茫然神色,看見眼前的蕭栩,蕭栩似乎也很緊張,捧出一顆心的人是會這樣的,因為不知道別人會如何對待他。
    “他不會傷害你的。”他忽然道。
    “我當然知道二哥不會……”蕭栩一副又要生氣的神色。
    “不管你是像現在這樣,還是像大皇子那樣,他都不會傷害你的。”言君玉認真道。
    他的話說中了關鍵,老老實實當然不會有事,當這樣下去人生也毫無興味,從張牙舞爪的七皇子蕭栩到廣平王,顯然也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那是唯一的選擇,一眼看得見人生盡頭,更是讓人覺得心頭墜著鐵塊般沉重。
    少年人在純粹的權力麵前總是不能乖乖屈服的,像小豹子被按住脖頸,總是要掙紮的。沒經過的人很難理解那種窒息,就算明知有必死的危險,也忍不住動彈幾下,因為那讓你覺得自己還活著。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他不是容不下這些的人。”
    他喜歡的蕭景衍,是心胸最寬廣的人,他雖然是囚在金籠內的龍,但見到別人能在外麵自由跑動,不僅不會嫉妒,反而會樂見其成。就像他從來不束縛自己學什麽,自己在東宮尚且學了不少東西,他看著慶德帝和皇後離心的過程,一定也能學到不少。
    蕭栩神色複雜,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隻是直接跑了。言君玉本來還準備觀察他聽進去沒有,但很快就沒有閑心了。
    事情發生時他正在練槍,他沒能親眼見到那場麵,是後來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來的。
    大皇子癱瘓之後,廣平王從慶德帝那裏回來,拜訪了長春宮,名義上是給皇後請安,但話語間多有冒犯,起居郎的記載,是皇後怫然不悅。
    但皇後說的話,是連起居郎也不敢記載的。
    她說:“我要是想動他的兒子,叫過來打死就行了,何必浪費一匹好馬。”
    她這話原也沒說錯,皇後是一國之母,責罰皇子也是名正言順,大周宮闈不是沒有先例,皇後有心的話,後宮可以數年沒有一個皇子活到成年。
    但這話說出來,連廣平王也不敢接,連忙叫著皇嫂告退了。禦史更是連夜趕工,彈劾奏章雪片似的飛向永乾宮。宮中議論紛紛,有說明懿皇後是因為圈禁太子所以失態了,有說她這話說得痛快的,但言君玉知道這些都隻是猜測而已……
    他每天和明懿皇後一起用膳,知道她隻是太疲倦了。
    言君玉小時候和母親去進香,路過一處古刹,失修年久,佛像都已經斑駁了,言君玉一碰佛像,原本完整的金漆就整片整片地掉落下來,碎成一地灰燼。
    明懿皇後像極了那座神像,她累極了,要讓他們這樣的人說出不合禮儀的話是很難得的,因為已經在宮闈中浸潤了許多年,成了本能反應。但她已經懶得再去管了,那些機巧權謀,她都不玩了。隻是純粹告訴所有人,皇後就是要與東宮共存亡,不計後果,不論代價。連廣平王這樣無稽的猜測她都要攬過來,甚至主動招惹禦史的攻擊。
    她把自己作為籌碼,放了上去,沒有任何轉圜,再也不說一句話。
    就像那座神像,她的心也許在很多年前就碎了,但仍然維持著表麵的完整。
    最後的決戰到來了,她終於可以安靜而緩慢地崩潰了。
    東宮被衛戍軍接管第九天,察雲朔西線大軍直進靖北,蒙蒼似乎對燕北失去了興趣,也隨即率軍南下,戰局向靖北傾斜。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因為鎮北是沙漠戈壁居多,雖然不如燕北有碎葉城,但主要的三關都在,易守難攻,而且兵力分散,更不容易一夕崩潰,強如蒙蒼也隻能步步蠶食,還要提防拉鋸戰。雖然靖北侯也打不過西戎,但大周群臣終於不用提心吊膽,擔心半夜傳來噩耗說碎葉淪陷了。
    與此同時,皇後懿旨,責令太子妃晨昏定省,太子妃直接把告罪書送到禦前。
    太子妃雖是東宮女眷,但按舊例屬於皇後管轄,慶德帝無法,東宮網開一麵,放出了葉璿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