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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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時間,朝堂上風頭調轉。
葉家入場,翰林院首先服服帖帖,本來就一直是東宮的場地,中堅力量都是老葉相當年的門生,隻差一個名頭而已。葉璿璣是太子妃,限於女眷身份,布置了許久,最後推上葉太傅這傀儡,對外仍然說是文壇領袖,當世大儒。整個翰林院搖旗呐喊,開始追思堯舜,文章寫得花團錦繡,慶德帝氣得頭疼——堯舜可都是退位讓賢的。
禦史台那邊雖然不能太明顯,也安分許多,葉太傅夜謁廣平王,做得其實過火了,但有青鸞看著,說明大致上還是對的。宗室向來都是作壁上觀,這次之後,樞密院開始穩定有消息流出來,正如葉椋羽所說,越是瞞著,越容易恐懼,雖然西戎仍然是步步蠶食,但一天一波消息,文臣們也漸漸安下心來,有點習慣了,竟然也上了幾本論戰的奏章,雖然是紙上談兵,至少勇氣可嘉。
最重要當然還是玄同甫那邊,事到如今,玄同甫歸不歸順東宮,在慶德帝那裏,已經是排除在權力中心的邊緣了。玄同甫之所以還強撐著,無非是怕慶德帝臨死瘋狂一波,非要廢太子。下棋最重要是深思熟慮,下水太早,調頭就難了。小船尚且可以靈活轉向,玄同甫這種盤根錯節的大樹,擔負著整個秦派的責任,自然是猶疑不決。
葉太傅頂著學政的名頭,整天往玄同甫府上跑,他們本是舊交,玄同甫也懶得抵抗了,隻是不鬆口,形勢又僵持起來。
對於東宮來說,現在最大的危險,是西戎的軍勢。
靖北本來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是環境惡劣,沙灘戈壁,行軍比草原難太多,糧草也不順利。一個是並非要塞,雖然三關是咽喉,但想長驅直入也難,但察雲朔集中進攻靖北,蒙蒼又南下添兵,局勢實在恐怖。
慶德帝的怒火也有這緣故,東宮非要主戰,如今戰事一起,大周實在是打不過,蠶食都是小事。萬一皇權交割之時,邊疆告急,大周江山社稷都有危險。他老謀深算,主和也不全然是懦弱,與西戎割地賠款不過是出點血罷了,雖然割肉飼虎,但割上十年都沒問題。他想的是大周千秋萬代,國祚綿長。
越是形勢複雜,宮中越是平靜。把葉玲瓏悶得夠嗆,太子妃深陷權謀,整天閉門不出,隻有幾個近身女官來來去去,絡繹不絕,皇後娘娘也閉門念佛。她隻好去找言君玉,誰知道言君玉也閉起關來了,她本來看言君玉身邊沒有沙盤,以為他不忙戰術了,誰知道言君玉坐在窗邊發呆,時而提筆在紙上寫一兩個字,仔細一看,都是什麽玉門,陽關之類,頓時大失所望。
“你怎麽不玩泥巴了?”她故意惹言君玉。
言君玉臉上神色一看就是在思索什麽重要的事,心不在焉的,葉玲瓏可看多了,隻聽見他道:“心中有棋就行,何必一定要棋盤呢?”
這是他從太子妃那學到的道理,相比太子殿下的王道,葉璿璣更快,更鋒利,隻要在心中一步步推演,找到破局的關鍵,也不失為一條可行之道。
“神神叨叨的,不管你了。”葉玲瓏嫌棄地道。剛想走開,卻聽見言君玉在身後道:“你也會有遺憾嗎?”
“什麽遺憾?”
“不能參與權謀的遺憾。”
葉玲瓏難得露出這樣認真思考神色,不過很快反應了過來。她也是權謀場中長大的孩子,自然知道言君玉在說什麽。
“我出生的時候我祖父已經很老了,教不了我了,不過他就算教,我想我也沒有什麽興趣。我姐姐說了,隻要有她在,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她做的事,就是為了葉家以後的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有選擇,這也是祖父的遺願。”
葉璿璣最鋒利的權術,導向的結果,竟然和蕭景衍的想法是一樣的。也許正就是洛衡說的百川歸流,最終求的都是天下太平,人人安得其所。
葉玲瓏跑走之後,言君玉又思索了一天,最終在黃昏時找到了答案。
今天鎮守東宮的還是鄢瓏,他早早換班,東宮圈禁了這麽多天,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總算好了點,相比陳鬆那種木頭,他自覺自己這種王侯子弟才是最機靈的。圈禁東宮是什麽?再進一步,就是玄武門之變的故事,能不提心吊膽嗎?尤其前兩天東宮還放出太子妃。葉璿璣那女人的恐怖,他是想到就怕。
但今天他想要平安熬過這一班的希望也落空了。
遠遠看見那穿著舊紅袍的身影過來,鄢瓏的頭就痛起來。怪不得今天眼皮狂跳,原來是這小祖宗來了。
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找來的這身衣服,鄢瓏雖然年紀輕,也是戰場老兵了,怎麽會不認得,這種洗淨了的舊紅袍,隻有邊關將士的家中才有。看袍袖,是北疆的,他們安南軍要穿越南沼的沼澤密林,戰袍都以輕便為主。
言君玉的身形,已經撐得起這樣的戰袍了。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沒有拿他的□□,不像是來打架的。
他一來,衛戍軍全部如臨大敵,誰不知道他前些天闖宮門的輝煌戰績,一個個倒吸涼氣,噤若寒蟬。鄢瓏升了將軍,已經是最高的了,人人都指望他呢。沒奈何,隻能走過去,笑著問道:“小祖宗,你怎麽又來了。”
言君玉沒理他,掃了一眼他身上武器,沒發現什麽有意思的,於是繼續盯著東宮的牆看。
“你看什麽呢?”鄢瓏問他:“這是南牆,殿下住在北邊呢。”
鄢瓏這傻子,連羽燕然的聰明都沒有。天下的月光都是一樣的,隻要自己來過東宮,那個人就一定會知道。
“我要下場了。”他說。
“下什麽場?你不會是要闖宮門吧。”
“我又不是敖霽。”言君玉淡淡道。
他在東宮也學壞了,這話一說,鄢瓏的臉頓時紅了。容皓的原話是:你知道鄢瓏為什麽那麽怕敖霽嗎?當年敖霽闖宮門時,他哥哥被打成重傷。他是見識過敖霽的恐怖的。
當時言君玉一直以為是敖霽為他妹妹闖宮門那次,現在想想,應該是為葉璿璣闖的。
不過言君玉是不會在一堵牆上撞兩次的。他像敖霽,但不隻是敖霽,他要一個更好的結局。
“你把令牌給我,我要去安南軍中走一趟。”
“幹什麽?”
“我要見敖仲大將軍。”
這是言君玉第一次獨自拜訪敖仲將軍,之前都是在人堆中模糊的一個影子。他老是跟著敖霽,敖霽對自己的父親如同陌生人一般,所以言君玉也沒機會得見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軍,隻知道他的兵法路數極為中正,學的是兵法四勢,靖北侯是他的學生,幽州牧算是他的師弟,連鍾毅海老將軍的槍法中,也有一兩招是受他的兵法啟發。
鄢瓏大概也看出事情重要,派了個副將跟著言君玉,一路暢行無阻。敖仲老將軍白天麵聖剛回來,正在中軍大帳中休息,言君玉在暮色中穿過軍營,看見累累營帳,如同一個個小山包。
安南軍十萬精兵,駐紮在京中的不過三萬,就已經有了山海之勢。怪不得經過戰場的將軍都有虎狼般的氣勢,因為一念之間就是數萬人的生死。
言君玉通報時用的是用“鎮北小侯爺言君玉”,安南左營中侯府出身也不少,那校官便有點遲疑,言君玉又道:“東宮伴讀言君玉。”
校官連忙進去通報了,不多時就出來傳話:“將軍請言大人進去。”
中軍大帳燈火明亮,好在不是什麽宴會,而是幾個親衛將軍,陪著敖仲將軍在沙盤邊說話,沙盤上擺的是安南的地勢,後麵掛的卻是北疆地圖。
幽燕告急,尋常將士如鄢瓏都在悄悄關注,何況這裏是整個安南軍最核心的力量,肯定也整天分析局勢,隻是到底沒有聖上命令,所以隻能私下議論,不然有越權之嫌。幾個將軍都是中年漢子,親衛也是彪形大漢,看見言君玉進來,都愣了一下,還有人爽朗笑道:“東宮怎麽派了個小孩子過來。”
言君玉身量早和他們一樣高了,隻是痩,聽了也不生氣,回道:“老頭子打仗打不贏,當然要小孩子來打了。”
他這話一說,連沙盤邊的敖仲將軍都抬起頭來,其餘人也有笑的,也有吹胡子瞪眼睛的。隻有敖仲將軍身邊一個留著文士胡子的中年將領道:“周鵬,你一天不挨幾句罵,渾身皮癢。”
周鵬,褚文睿,敖仲的左右副手,下首那個披甲的將軍應該是袁弼,是敖仲最信賴的先鋒將軍,衛孺最喜歡他的兵法,可惜在安南中了一支鐵箭,掠陣不如以前爽利了。
言君玉心中都有數,隻是神色不動,上去行了個禮,道:“東宮伴讀言君玉,拜見敖將軍。”
“不敢。言大人這次來是傳旨,還是有事?”
“是獻策。”
他這話一說,周圍人都笑了,懂兵法的都知道,計和策是兩回事,計是一場的輸贏,策卻決定整個戰局的走勢。言君玉看起來比鄢瓏還小兩歲,卻振振有詞要獻策,看起來實在正經好笑。那周鵬當即就笑道:“小娃娃戰場都沒上過,就來教我們打仗了。”
“孫子兵法中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後人以訛傳訛,以為廟算是要在廟中祝禱,求神問佛。其實廟算是兵權謀的核心,當年韓信背水一戰,就用了廟算。可惜廟算失傳已久,敖將軍雖然精通兵法四勢,但麾下強將多,謀士少,兵法平實中正,不擅巧計,才會在南疆被拖五年之久,死在瘴氣裏的士兵比死在戰場中的還多。”
言君玉不急不緩,緩緩道來。世人都以為戰場上將軍都老謀深算,其實很多出身平民的將領,連字也不認得多少。就算像鄢瓏這樣出身左營的,也不會潛心研究兵法。畢竟紙上談兵,到了戰場上都是一擊即潰的,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隻聽說過有人寒窗苦讀,沒聽說有人苦讀的是兵法的,能把六韜看完就不錯了。
不像聖人之言千載萬代還能流傳於世,兵法是最容易過時的東西。春秋的戰車,漢代的驃騎,唐代重甲,甲胄、兵器、陣法,這些東西時時刻刻全部在進步,同一場戰爭中都可能因為新的武器盔甲而使局勢發生變化,要從書上學韜略這些大而化之的東西還是可以的,想直接上陣打仗,就太狂妄了。
言君玉這番話似乎並未打動敖仲將軍,倒是一邊的褚文瑞笑道:“那依小侯爺的看法,應當如何呢?”
“應當把南疆一戰交給年輕將領,請羅遠侯為主將,袁弼為副將,敖將軍自請守幽州。”
他這話一說,滿軍帳都沒人敢答言了,羅遠侯是鄢瓏父親,當年在南召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救回一條命,已經是廢人了。他受傷就是因為作為先鋒,深入埋伏,要是用作主將,就不會以身犯險了。否則以他的年紀資曆,回來也是僅次於敖仲的大將了,連朝中局勢都要為之一變。
袁弼自不必說,就是成年的衛孺,用兵又巧又急又快,不耐久戰。最後一句最致命,幾乎是在說南疆這場大戰從一開始就錯了。
“小侯爺是來獻策的?”敖大將軍不愧久經沙場,仍然沉得住氣。
“是獻策。眾位將軍不願意退下的話,也可以一起來聽。”
如果葉太傅在這,一定會很驚訝,言君玉這話中的某些語氣,和葉璿璣當初逼迫他時有異曲同工之妙。年輕人學東西就是這樣快,隻要下一場雨,就迅速衝破屋簷,長出新的枝椏來。
這世上的事真是一通百通,敖仲將軍用兵中正,所以接待他一舉一動也合乎禮法,要是言君玉也一步步來,兩人大概能耗到天亮還在寒暄。所以他索性單刀直入,劈開陣線是快的,隻是對方大軍合圍上來,也是死路一條。他今天如果沒有真正一鳴驚人的計策,也動搖不了敖仲什麽。
兵法上的感悟可以用在馭人上,怪不得東宮謀主要是全才,因為都是一通百通。隻是大部分人哪有這個精力能學這麽多呢,就算學了,能融會貫通的也是萬中無一。
他這話一說,敖仲揮了揮手,其他人都退了下去,隻留下褚文睿,他自己則在案邊坐下來,示意言君玉向前。言君玉連忙跑過去,從懷裏掏出一卷東西來,在案上鋪開。敖仲將軍雖然沉穩,但也被勾起好奇,傾身過來。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言君玉腦中又冒出這句詩來,想起洛衡當初在東宮的樣子,連忙搖了搖頭,收回了思緒。
他這紙卷像是用來隨手塗改的,雖然也是昂貴的澄心紙,但緩緩展開後,前麵都是一些胡亂寫的字,什麽玉門關、陽關、沙窟、早春必有風暴之類,雖然看得出是對靖北有所了解的,但褚文睿他們也討論得多,並不覺得什麽。後麵字跡越亂,像是寫字之人正在思考戰局,寫的是察雲朔、蒙蒼、南下、援兵、察雲朔、燕北、靖北、幽州、雙線進軍……
字跡越來越亂,褚文睿不解,抬頭看敖仲,卻見敖仲將軍的眉頭忽然一皺。
言君玉笑了起來。
字跡混亂到極致,墨跡像是隔了一天,然後又開始亂寫,寫的是幽州牧、兵法四勢、蒙蒼……忽然斷了,然後隔了半頁,冒出一句潦草字跡來,墨烏龜一樣。褚文睿一時沒看懂,問道:“這句是什麽?”
言君玉有點不好意思,剛要說話,隻聽見敖仲將軍淡淡答道:“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言君玉抬起眼睛,眼睛中帶著驚喜神色,敖仲將軍卻沒回應,而是抬起手來,將剩下紙卷一把展開。
紙卷的最後,儼然是許多混亂字跡,全是同樣的兩個字,最開始十分淩亂,越來越齊整,最後卷尾一片淨白上,隻寫了兩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