璿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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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言君玉的第一反應是這個。
但葉璿璣沒有直接回答。
“我祖父在世時其實應該也看到影子了,隻是沒當回事,少年人心思多變,不必當真。蕭景衍十三歲時瓊林宴上還被廣平王送了個美人,那時也沒見椋羽怎麽著。祖父應該是覺得最後會慢慢轉化成為知己,兩心相照,沒有比這更好的君臣關係了,正如葉慎當年和□□皇帝。可惜中途生變,暴雨打青杏,沒吃到的果子才是最好的,你說可惜不可惜?如果順其自然,他們最後未必能在一起。少年人最叛逆,蕭景衍一輩子沒吃過一點苦頭,自然是強到底,當然他們當年也確實是登對,除了彼此可以並肩,也沒別人可想了。”
她心思實在涼薄,外人都把這故事當成傳奇,說一半不說一半,到她說來,卻句句誅心,像把這漂亮故事剖開來,一點點檢查血肉。
言君玉顯然不認同這想法:“不是還有你嗎?”
葉璿璣頓時笑了。
外麵天已經黑透了,葉璿璣在這宮中並不盛妝,隻是雲鬢高鬟,鬢邊一枝朱砂梅花,更顯得膚白如雪,整個人灼灼如桃花,眉目間也有淡淡笑意。
她說:“我那時候,隻想要敖霽。”
“我與蕭景衍自幼相識,但彼此一點旖念也無,與其說是青梅竹馬,不如說是師兄妹,交手也有許多回了。皇後娘娘也喜歡我,當年東宮伴讀裏最受重用的是敖霽,兵權與皇權才是最親密的,椋羽都要靠邊站。祖父本家學的是道,偏偏一切也都自然而然,勝過最好的安排。椋羽在前朝為官,等蕭景衍登基,他做天子近臣,我從皇後宮中出嫁,敖霽和殿下是至親君臣,掌戍衛軍,曆練幾年,和他父親一樣征邊疆,掌三軍。葉家文治武功,金紫萬千笏滿床。也許,能拿回葉家失去的王位。”
許多人總是忘記,淩煙閣上第一名的葉家,早在百年前就丟失了王位,之後幾名反而都是世襲罔替的異姓王,比如容皓的平西王。王侯雖然一字之隔,卻是天差地別。
“小言一定覺得我對葉太傅太不尊敬。但他也從未尊重我,他學儒沒學透,倒把男尊女卑那一套學了個十成十。我和椋羽是同胞兄妹,天賦也不相上下,但要不是祖父教我,我早被他送去讀列女傳了。玲瓏就是他心中女兒的樣子,撒嬌放癡,當個寵物。但要是玲瓏以後不願意嫁他指定的人,那慈父麵具一定就撕開了。不過玲瓏有我,她就算真喜歡你那個小家奴衛孺,我也讓她如願。”
“我沒有覺得你不對。”言君玉認真告訴她:“我知道你是可以和太子殿下比肩的人。”
葉璿璣笑了。
“誰要和他比肩?不過我們倒真是像,連失誤的地方也一模一樣。不然六年前也不會鬧成那樣,要是我知道我父親要去告密,一定能攔下來,最後也不會成這樣。但我和蕭景衍都太傲慢,我因為傲慢,懶得搭理我父親,蕭景衍因為傲慢,才會覺得自己的儲君之位不可動搖。”
“他為什麽要去告密?”
“蠢人的心思誰猜得準呢,史書上很多事也如此,運籌帷幄,千算萬算,算不到蠢人壞事。有時候決定曆史走向的恰恰是小人物。祖父早早教過我這一課,是我因為傲慢,燈下黑,忽視了我父親。”葉璿璣顯然也無數次推算過:“後來我想,他其實還是想獻媚。獻媚這種事,如果是懂的人去做,像雍瀚海,撓得恰到好處,聖上也喜歡,也知道如何獎賞他。但還有一種獻媚,不是獻給聖上的,是獻給名聲的,像禦史台那些禦史搜腸刮肚彈劾,想流芳百世,恨不得立刻出一個奸臣,自己撞死在朝堂上,保全清名,這種於家於國沒有任何好處。當初東宮不肯納妃事關皇嗣,他大概覺得這是最正確的事。”
言君玉也聽三國說書,事關漢室存亡的衣帶詔最終壞在一個小人物身上,葉璿璣說的話倒也是一重道理。
葉家人骨子裏是喜歡窮根究底的,應該是來自老葉相,但葉椋羽最終用人性弱點解釋,而葉璿璣卻更黑暗,也更現實。葉椋羽像是適合太平天下的,葉璿璣的路數則和慶德帝相得益彰,是一柄利劍,正是老葉相身上的一體兩麵。
“可惜他想錯了父皇的心性。你當聖上喜歡?聖上心裏其實也恨死了他。完美無缺的一個太子,就被他給毀了大半。要是私下說,宮闈醜事比這大的多了去了,隻要遮掩過去,也都好說,閉門教子就是。他偏要賣弄忠誠,當著廣平王和起居郎的麵,上去就是一番負荊請罪,‘老臣罪該萬死’……父皇沒有辦法,隻得勃然大怒。其實龍陽之事什麽要緊呢,父皇自己都養過戲子,曆朝曆代哪個皇帝不養幾個?跟院子裏養孔雀仙鶴一樣,擺設罷了。真正鬧得不可收拾的其實是蕭景衍不肯低頭,祖父一直說他傲慢,也確實是,過剛易折,這事僵持到後來都不是什麽情不情愛了,就是父子之間權力的對峙而已。”
言君玉分不清她的剖析中幾分是真話,幾分是開解自己,隻能暫且放在心裏,問:“後來呢?”
“後來一切都毀了,椋羽毀了,他要是堅持下去,就算玉石俱焚,也是他先死。蕭景衍不低頭,東宮被廢,那我嫁敖霽也沒有任何用處。一點姻親救不了葉家。女子身份就是這點受限製,就算有無盡野心,也必須得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才能得以實現。”她目光悠長,看不出遺憾,隻是淡淡道:“況且敖霽那時候也讓我生氣。我至今不懂,他為什麽要闖宮門去救他妹妹。於禮於法,他妹妹已經封妃,自開朝以來,沒有妃子活著出宮,那是毫無作用、也絕不會有好結果的事。除了把自己賠上有什麽用呢?唯一能對他妹妹有用的事,是我對皇後慢慢施加影響,要在後宮保護人繞不過皇後,但皇後那時候也心如死灰,所以後宮亂得很,我隻能徐徐圖之。隻要運氣好,也許他妹妹也不會病死宮中。”
她這次是認真問言君玉:“小言,你是最像敖霽的,你告訴我,為什麽你們一定得去做這種沒有任何用處的事?還順便毀掉自己。敖霽躺在床上養傷的那幾個月,我一次都沒見過他,我是真的看都不想看見他。椋羽也很讓我失望,蕭景衍是太子,不會死,他是會死的,其實從喜歡上蕭景衍開始,椋羽已經完了,他隻有兩條路,一是死,二是辜負殿下,如果是後者,他和殿下,永遠回不到當初了。等蕭景衍登基,他又以何自處呢?哪一條路對於葉家都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別人聽了一定當她是太過殘忍,但言君玉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權謀厲害到極致,就像下棋,棋場上隻有利弊輸贏,雖然棋手也有心,但贏是最重要的。何況其他下棋的人相比於她,都是被命運寵愛的,連敖霽也是。他們生來都有下棋資格,卻不好好珍惜,把一盤好棋下到絕路。她身為絕佳棋手,卻囿於女子身份不得上場,隻能看著大廈將傾,乾坤倒懸。
“所以你開始破局了?”
“是。”葉璿璣坦蕩承認:“我看不下去,所以出手了。祖父說過,越是亂局,越要保持冷靜,釜底抽薪,我解開死結,隻用了一步。我跟皇後請求,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
“縱使諸葛再世,蕭何重生,處於我的位置和身份,也隻有這個是唯一的機會。隻有這一步棋,能以小博大,盤活全局,在權力場上為葉家保留最後的火種。不管是椋羽,還是洛衡,哪怕是蕭景衍,都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我嫁入東宮,算是給了椋羽一個體麵退場的機會。椋羽不可能跟我爭寵,少年情意濃,願意背負男寵的名號是一回事,跟自己的妹妹爭寵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因為這原因離開,蕭景衍也能少恨他一點。我倒無所謂,就算蕭景衍恨我一世,我仍然是正宮皇後,太子都要認我為嫡母。他再厭惡椋羽,椋羽也是國舅爺,他是東宮唯一的謀主,沒有比他更適合蕭景衍的人了,等到十年二十年,恩怨散盡,葉家再回到權力場來,大家重新來過。小言,你是唯一的變數。”
所以當初她麵對這變數,第一反應是折斷他,關入籠中,好棋手從來不怕局勢難,隻怕棋子自己會亂走。
言君玉早猜到當年舊事,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層層剖析利弊,如同連環,步步相扣,人人都是棋子,人人都不得自由。
“葉家的責任,我父親不擔,椋羽也沒能擔起來。沒關係,我早下定決心,要證明女子也能勝過世間男子。祖父當年也是在淪落草芥時中興的,蕭景衍也不過是生得好一點,東宮太子,算不上以小博大。我才是祖父最鍾愛的學生。我七歲就在棋盤上贏過蕭景衍,憑什麽要在內宅消磨一生?”葉璿璣淡淡笑道:“你看,他恨我六年,最後還不是要讓我入局?”
言君玉沒說話,心中隻滿是震撼,他無法說太子妃什麽,連他自己,也是享受了身為男子的身份,可以去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的,葉璿璣參與權力的路如此曲折,就算其中諸多算計,但誰又有資格評判她?
怪不得雲嵐喜歡她,真是狠,而且不是雲嵐那種毫無必要的陰狠,她從不濫殺,狠得有道理。甚至讓你覺得她是不得不這樣做的,不是因為仁慈,而是一切都效率最大化,沒有一絲浪費。
酈道永說刀與劍,蕭景衍藏而不用,言君玉也隻看見一鱗半爪,她應該就是言君玉見過的最鋒利的劍,如果能撇開一切情緒,其實比一切說書先生的故事都來得精彩。
但言君玉是像極了敖霽的人。
“太子跟我說過老葉相,說老葉相從來隨心所欲,不與世俗同流。”他輕聲道:“我想,他應該不是為了什麽葉家的榮耀才這樣做的,他做事,是因為治國平天下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人死萬事皆空,我想,他在乎的一定不是葉家的複興,而是你這一生過得是否幸福。”
“難道隻有兩情繾綣才是幸福,權力之巔難道不幸福?”葉璿璣笑著反問。
敖霽都拿她沒辦法,自己肯定也說不過她。言君玉心中明白,隻是不甘心,道:“那陛下……”
如果權力之巔真的就是幸福,那為什麽陛下和皇後娘娘會這樣呢?為什麽自己看著蕭景衍的時候,總想著帶他走。這宮殿中的日日夜夜,也沒有那麽精彩。
“父皇是和母後離心了,才會懷緬深情,其實日久情厭是常有的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葉璿璣顯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甚至應該猜到了他知道了長春宮的往事。
“你知道母後當年為什麽不願意退讓嗎?她做足了一個賢後該做的,做皇後也和做臣子一樣,是一份職責。隻要你不踏錯,沒人能把你怎麽樣。父皇盛年時雖然太狠,但從不算錯,她是可以退的,她沒有退。她從未開口挽留他,她要做賢後。情愛雖然重要,但她不隻是皇後,還是母親。父皇問她要的,是她給不起的東西。”
人心永遠隔著血肉,哪怕是相愛的人也無法以心換心,慶德帝覺得她是能給的,不過是爭寵而已,宮闈中多少女子都做得,是她不願意給。他偏偏要這個,認定了這個,最終步步緊逼,直到今天。
曆史上那麽多賢後都做成了,不可惜,她很可惜,因為她曾經是得到過真心,也付出過真心的。
“真正執掌權力的人,情愛永遠是第二位的。蕭景衍不同,是因為他性格裏有很像母後的部分,我們的分歧大概就在這裏。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敖霽不願意為我好好做一個王侯,他明知我一身的權謀隻有這樣才用得出來,敖霽一直沒有回答我,如果小言想到答案的話,就再來告訴我吧。”
她像是也倦了,懂禮節的該知道,這是在下逐客令了,言君玉輕聲告辭。
她說女子參與權謀太難,再高的權術,隻能通過自己的丈夫得以施展。其實雍瀚海府中就有這樣一位“賢內助”,當然民間已把他們夫妻比作秦檜。
權謀是屠龍術,一輩子懷而不用,一定是巨大的折磨。洛衡尚且入主過東宮,也算得遂心願。言君玉想,六年前的春天,她一定也猶豫過,想要退讓一步,做敖霽身後的人。隻是命運從來不遂人願,轉眼已是今天。
言君玉喜歡聽故事,但聽故事就有這樣的風險,再精彩的故事,都是已經故去的事。一切木已成舟,就算仍有遺憾,也隻能掩卷歎息。
當然,言君玉知道她不是因為遺憾才給自己講故事的,就像葉椋羽不是因為遺憾回來的。就像她說的那樣,葉椋羽在這緊要關頭回來做東宮謀主,這說明整個葉家都要和東宮共存亡,最後的決戰時刻要到來了。不隻是葉家,整個朝堂中的勢力也在蠢蠢欲動,準備跳上最後一艘船,博一個榮華富貴的未來。
葉家的下場,如同巨石投入潭中,一定會波濤洶湧。
太子妃這六年的布置大概沒停過,相比東宮,她更像是依托於明懿皇後的,這六年蕭景衍與她冷淡如冰,在最後關頭卻終於放開界限,準他入局。
言君玉不知道蕭景衍為什麽這麽急於勝利,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棋路其實向來是既平又穩的,葉璿璣那句“唯一的變數”,說的是他在二門前那場大鬧。間接導致東宮放出了葉璿璣,把她納為隊友,她可以做她的賢後了,葉璿璣給他講故事,其實是投桃報李。
老葉相教的東西,用在權謀上是天衣無縫的。葉璿璣做事和東宮做事有什麽區別呢?還多了一層緩衝,權力之主向來是越高深莫測越尊貴,潛龍慎勿用才對。但用在情字上,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了。
別人講的故事,和喜歡的人講的故事,怎麽能一樣呢?
他還在等蕭景衍親口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