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

字數:11494   加入書籤

A+A-


    言君玉可沒第一時間回到東宮。
    東宮解禁,太子妃立刻就要回去了,葉玲瓏還跑來催他,催了兩下不見他動,跑去跟太子妃告狀:“你看,言君玉又開始犯牛脾氣了。”
    “小言是在想事情呢。”葉璿璣笑著道。
    言君玉自己在外麵練了練槍,又逛了兩圈,眼看著天快黑了。他不是不想回去,但記仇也是真記仇,蕭景衍當初把自己騙出東宮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呢。況且敖仲也並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投向東宮,實在有點沒麵子,不如趁這時間咬咬牙把兵法四勢讀透了,弄懂敖將軍到底想要什麽。
    言君玉繼續留在那小宮殿裏,見天黑了,才慢吞吞起來,也沒什麽要收的東西,就把敖霽的槍一帶,就朝東宮走了過去。
    他早已經習慣皇宮上燈後的樣子,這點燈火根本無法點亮這重重宮闕,一座座宮殿在黑暗中像蟄伏的龐大怪物,像要把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吞噬下去。哪怕是住慣了的人,穿行在其中也有種陌生感。
    也許容皓會來找自己也不一定。
    他這樣想著,繞過一段宮牆,已經可以看見東宮的飛簷了,長長的宮巷中,安靜站著一個高挑身影。
    最開始他以為是聶彪或者鄢瓏他們,容皓不習武,身形沒有這麽漂亮挺拔,但聶彪不會穿這樣的衣服,織金錦緞就算在黑暗中,也能隱約感覺到質地,是一片沉沉暗色中帶著流金的光。
    言君玉站定了,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誰也猜不到太子殿下會一個人等在這裏,沒有禦輦,沒有隨從,就隻是安靜站著,等他。
    言君玉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隻是站著。周圍暮色四合,隻聽見遠處參天閣為聖上祈福的鍾鼓聲。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言君玉立刻就退兩步,一副要拔腿就跑的樣子,現在的他,就算是聶彪想抓到也難了。當初在二門,是要安南軍結陣才能攔下來的。
    蕭景衍在心中歎了口氣,叫道:“小言。”
    太子殿下平生少用這種溫柔語氣,還帶著點無奈,唯有的幾次都是用在言君玉身上,言君玉也真是傻,每次都很吃這一套,聽見他像是疲倦極了的樣子,就沒法發脾氣了。
    “幹嘛?”言君玉隻是瞪著他。
    小言已經不是“小”言了,身量也穿得起舊戰袍了,之前最多是帶著野性的鹿,現在已經有了小狼般的桀驁不馴,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心中感傷,語氣仍然溫柔:“小言跟我回東宮吧。”
    “現在知道叫我回去了,之前怎麽連門都不讓我進呢。”言君玉可沒這麽輕易放過他,
    “是我不對。”
    他站在那的樣子實在讓人心軟,語氣也這樣真摯。雖然初春,仍然是冷,他連披風也沒有,不知道是怎麽跑到這來的。眼神雖然看得不清楚,也知道是極溫柔的神色:“我隻想讓小言平安。”
    言君玉實在是沒什麽出息,也是蕭景衍這家夥實在太有欺騙性,平日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怒自威,所以偶爾這樣的溫柔才格外有殺傷力。言君玉雖然仍然站著不動,語氣卻已經軟了下來。
    “你怎麽知道我會從這過來?”
    “我從樞密院回來,想到小言也許會過來,特地在此設伏。”
    一定是他知道自己不肯回東宮,才特地來這裏堵自己的。言君玉也知道他是從緊急的軍情中抽出時間來,還特地拿樞密院來引自己上鉤。但他實在是聽到那三個字眼睛都亮了,心說自己才不是什麽小肚雞腸的人,還是先知道軍情要緊。
    這一猶豫,就忍不住往他那邊走了兩步。太子殿下從小狩獵,對於捕捉獵物很有一套。之前一步不動,免得打草驚蛇,見言君玉動了,頓時笑著大踏步走了過來,伸手拉住言君玉手臂,擁抱了他。言君玉聞見他身上有冰雪冷冽的味道,但也帶著樞密院的文墨香。
    怪不得容皓跟那西戎人總是不清不楚的,他們這類人實在太危險,喜怒不形於色,總是耐心等,再堅硬的城牆都一點點瓦解,
    “桃花快開了。”
    他說的不是桃花,而是蒙蒼的狂言,幽州於京都,就如同兗州於幽州,是一道堅實防線,幽州淪陷後,蒙蒼大軍想要打到京都,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這皇宮裏,也許都沒人比自己更清楚這句話的意義,言君玉沒有反抗,而是輕聲道:“我知道。”
    “邊疆戰情如火,小言。”他又輕聲說道,明明是這樣平靜語氣,就是讓人心中掀起驚天波瀾。怪不得太子妃教葉玲瓏,越是身處高位,越是要喜怒不形於色,因為你的一點情緒對於下麵的人都是軒然大波,雷霆雨露,所以更要慎重。
    要換了人,聽見他這樣說話,哪怕是容皓,也會擔憂起來,但言君玉知道他意思。
    桃花要開,是說時間不多。戰情如火,說的是幽燕現在的慘狀,火焰是會燒掉東西的。邊疆每時每刻都有無數士兵死去,戰役中自不必說,還有那些傷兵,被馬踏傷的、被砍傷的、被俘虜的,幽燕的氣候比這要寒冷數倍。就在他們在這說話的同時,幽燕寒冷的夜晚裏,一個個士兵在痛苦中死去,再也無法見到自己思念的家鄉。
    他在樞密院做的每個決定,都決定著成千上萬的士兵該在哪裏,以什麽方式死去。戰爭是磨盤,千萬人的性命投入其中,會被磨得粉碎,一點渣滓不剩下。這是父親早就教會自己的東西,他們行軍的時候就經過前朝的古戰場,馬蹄踩下去畢剝作響,不到百年時間,河穀裏的士兵已經成了零碎的白骨,從他們屍體上長出的野草,開了滿河穀的黃花。
    這就是戰場,人命比野草還不值錢,野草至少還有下一個春天,士兵卻連一個寫著名字的墓碑都不會留下,河水一衝,就埋在了泥沙裏,靜靜地腐爛成灰。
    “我知道。”言君玉這樣回答他,墨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火焰:“但他們不會死得沒有價值的。”
    戰爭殘酷,是贏家才能說的話。自己現在要做的,是守住他們的戰場,幽州的四萬將士之所以不能退,是因為他們背後每一寸都是自己的國土,每一個百姓,都是他們的父母親人。守住這片國土,守住這些百姓,才是這場戰爭唯一的目的。當然,如果能夠在守住之後,還能有餘裕反擊,往前推出一段距離,作為幽燕的緩衝,就更好了。
    當初在思鴻堂不懂什麽是權謀的少年,現在已經有了挺拔的身形,甚至會這樣甚至認真告訴他:“我不會讓蒙蒼有機會看到京都的桃花的,我跟你保證。”
    他不再是等著蕭景衍擁抱的樣子,自己也敢主動擁抱太子殿下了,像一隻氣勢洶洶的小狼,雖然不甚熟練,但仍然是一副躍躍欲試,要擔當點什麽的樣子。
    不過他這樣子沒撐多久,因為轉過彎來,就看見禦輦停著,旁邊還跪著一幫人。顯然是太子殿下一時興起要自己走走,宮人隻能等在這裏。怪不得他說“在此設伏”,言君玉盯了他一眼,蕭景衍隻是笑。
    言君玉倒不是怕人看,他還是不習慣被人伺候,在宮裏待得很不自然,沒法像容皓他們那樣什麽東西都隨手往旁邊一放,自有人接過去。要什麽東西也隻是一伸手,自然得像與生俱來的。容皓作為從小養尊處優的平西王小世子,還教他,說:“你就當他們是個擺設就行了,難道旁邊擺個書架擺盞燈你也不自在。”
    但言君玉總是沒法習慣,在他看來,人就是人,怎麽能算擺設呢。衛孺也一樣是侯府的家奴出身,但他一點也不比鄢瓏差,像洛衡那樣的困境,更是完全沒必要的事。
    也許蕭景衍以後能讓這世上的規則改變也不一定,洛衡最愛追思先秦諸子,那時候的界限也沒這麽森嚴,講究的是士為知己者死,從階下囚到封侯拜相,也隻要一代人的時間。
    隻是就算太子殿下再雄才大略,也仍然需要時間,才能整合慶德帝留下的殘局,收服秦晉兩派。大周財力是夠的,北方大片良田,還有富庶的江南腹地,海商往來,作為源源不斷的支援,缺的是人。邊疆隱患最大,燕北王老邁,又沒有放權過長子,連言君玉也對燕北王世子的實力一無所知,如果他不行的話,得從朝中抽派一個可靠的軍師,就像當初上一代燕北老王爺去世後,慶德帝派羽燕然的父親羽英豪駐守燕北,其實就是為了輔佐這一代的燕北王。燕北這種邊防重鎮的王府,世襲罔替,有時候就跟皇室一樣,就算子孫平庸也隻能盡量扶持,沒有選擇。
    相比之下,靖北侯就好很多,又年輕又有天賦,是敖仲的弟子,又是子承父業,就是性格過於銳氣,如果燕北王世子有他的天賦,倒也好說。
    幽州雖破,並不致命,隻要敖仲頂上,仍然是鐵打的邊疆,就算不能奪回幽州,至少能給大周幾年喘息時間。最怕的是燕北王老邁,又經曆喪子之痛,支撐不住。燕北現在絕不能出事,否則現在是沒有第二個敖仲了。
    慶德帝壯年時過於好大喜功,邊疆折損了不少青壯年將領,恰好是鄢瓏父親這一代,言君玉父親也折在那時候。本來大周淩煙閣上王侯是夠用的,但他後來權衡朝廷派係,又弄下去不少,現在是徹底不夠用了。也是麻煩。
    這些事尋常官員是不敢說的,但樞密院都是皇室宗親,議論的都是家事。事實上,言君玉很清楚蕭景衍今天在樞密院能得出什麽結論。
    現在要先送敖仲大軍開拔,堵住幽州的缺口,重鑄幽燕長城。然後依靠國庫的富庶,重甲重兵,一層層往幽燕堆,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大周史上雖然沒打過這樣的戰役,因為一直武德充沛,連南疆也是主動打的。但史書上有的是前例可循,敖仲沉穩,守住幽燕不是難事。
    “我知道小言在想什麽。”禦輦中,蕭景衍忽然笑著道。
    言君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麽。”他反應很快地回道。
    兩人都笑了。
    言君玉現在知道他為什麽很久之前要自己一直跟著他了,以前他以為蕭景衍是要教自己什麽,後來發現,隻要跟著他,看他如何用人,如何處事,自然而然就懂了。就像自己的槍法,最終還是在蕭景衍身上得以補全的,他現在漸漸能習慣那種往上飛,從越高越遠的地方往下看的視角了。大周和西戎的戰爭,是安居樂業的中原王朝和驍勇掠奪的草原之間的對決。史書上從秦朝就開始對抗匈奴,有過封狼居胥的勝績,也有後來五胡亂華的慘事。
    言君玉現在甚至不做什麽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夢了,那是不諳世事的少年才會有的誌向,漢朝是文景之後才有衛霍的爆發,但大周在慶德帝手上三十餘年,更像是肥胖卻遲鈍的老者。當然是有壯碩的底子的,古木倒下發出新芽,想要長成新的參天大樹,還需要一段時間。
    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大周要經受這場考驗,才有河清海晏的未來,為此付出一切代價都在所不惜。就像赫連說的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隻有最強壯的狼王,才能在這場爭鬥中活下來。
    蕭景衍沒再說話,而是伸手握住了言君玉的手,他的手非常漂亮,清瘦修長。言君玉以前常想擁有這樣的手,自己手上有著薄繭,練槍之後更是不能避免。但他垂著眼睛握著自己的手的樣子,就像世上沒有比自己更好看的手了。
    怪不得洛衡他們願意為了他一時的青睞嘔心瀝血,他身上是有這種東西的,那雙雲嵐般眼睛望著你的時候,會讓你覺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太子殿下就這樣垂著眼睛玩了言君玉的手許久,用指尖一個個碰他的手指尖,禦輦裏昏暗,言君玉本能地知道他在傷心。
    “是有新的戰況嗎?”言君玉問他:“所以聖上才會放你出來。”
    幽州淪陷雖然恐怖,但慶德帝狠起來赫連都能放走,敖仲又始終沒有依附東宮,隻要硬得下心,不放東宮,直接讓敖仲開拔,支援幽州,還是可以做得到的。言君玉對於慶德帝的心性已經有所了解,光是幽州淪陷不會讓他這樣。雖然玄同甫已經倒戈,但朝堂上還有希望,這背後一定還有別的事。
    “父皇吐血了,不是咳血,而且已經三天了。”蕭景衍輕聲道。
    怪不得。
    “他是因為這個才放你出來嗎?”言君玉問。
    “不是。他放我出來是因為兵部和戶部全部投向我了,算上玄同甫,官員有三分之二都上了奏章,他沒有辦法了。”
    雖然不到逼宮那一步,但官員倒戈至此,已經沒有懸念了。言君玉現在已經長大了,早就不會覺得自己像個橫衝直撞的小牛一樣在東宮糊裏糊塗看到的那些就是東宮力量的全部了,至少那些深夜的小紙卷從來都不知道來自何處,光是一個朱雀顯然也無法擁有如此靈通的消息。
    正如太子妃所說,老葉相教的謀略,是如同一張巨網一般,一點點收緊,在你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棋盤上已經布滿了他的暗子。也許從一開始,這場權力之爭的結果就已經注定了。
    但言君玉知道他傷心不是為這事,曾經一起賞梅花的至親,發願心要做好父親的慶德帝,最終交權,不是因為承認了自己兒子的出色,而是因為身體情況所迫,這是極殘酷的事實。但蕭景衍有著龍一般的胸襟,他不會在乎這個的。
    他傷心的是他的父親要去世了。
    不然他不會這樣回護他。
    “還是有一點真心的。”他輕聲告訴言君玉:“哪怕隻有一點點,那也是他能給出的全部真心了。”
    慶德帝沒有得到過先皇的寵愛,但他也真真切切地寵愛過他的太子,給他最好的師父,給他最好的東宮,當年梅花樹下,帝後情深時,年幼的太子一定有著像尋常人家孩子一樣幸福的童年。不然後來他不會那麽傲慢天真,竟然敢在十六歲時去挑戰皇權,幾乎是忘了慶德帝不僅是他父親,還是至高無上的帝王。
    言君玉正思索,卻聽見蕭景衍忽然輕聲道:“小言知道了。”
    他嚇了一跳,幾乎要以為心聲都被他聽見了。反應過來之後,才想到他說的可能是帝後離心的事,畢竟蕭栩剛跟自己說過,也算是宮闈秘辛了。
    果然蕭景衍道:“因為毓貴妃的事,當年母後和父皇鬧得很僵……”
    言君玉稍放下心,剛要說話,卻聽見他道:“那時候母後已經辭枕很久了,一直在須彌寺祈福,是為救我才回宮的。”
    用盡所有詞語,也無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間心中的震撼。禦輦中如此昏暗,他是無法看到蕭景衍臉上神色的,但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極度的複雜。對於皎皎如月的東宮來說,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事了。
    辭枕是宮中避諱的說法,隻有姿色不再的妃子,不受寵愛,才會避諱地用“辭枕”兩字。明懿皇後如今也仍然風華照人,六年前自不必說,她心性如此高傲,須彌寺是皇家的佛寺,她竟然自請出宮修行,連中宮後位也拋棄不要。
    蕭景衍性格像極明懿皇後,六年前的事,對於他們來說,該是多大的羞辱。
    “那時候,我奉旨在長春宮閉門思過,晚上常常有茶花整朵落下,有種心碎的聲音。”
    長春宮現在不種花了,隻有言君玉以前看螞蟻的海棠樹,還能看見當年繁華的痕跡。茶花開放是冬天,從春到冬,他一定和慶德帝僵持了許久,敖霽闖宮門也是在冬天,也許就是在那個冬天,東宮才第一次萌生了奪權的念頭。
    受盡寵愛的東宮太子,就算有再好的老師,也是無法知曉權力的殘酷的,就像沒見過血的人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傷口。要等到自己也被刺了一劍,血流不止了,才知道原來權力是如此凶猛的巨獸,可以讓最高傲的骨頭也折服。葉璿璣說他傲慢,這傲慢是轉瞬即逝的冰雪,注定要被皇權按在地上,教會他什麽是真正的殘忍。
    六年前的冬天,長春宮的內殿裏,閉門思過的叫蕭橒的少年,他一夜夜聽著茶花落在雪上的聲音,他在想著什麽呢?他的任性最終闖下彌天大禍,他喜歡的人背叛他而去,他信任的父親,曾經保證不會讓他的孩子經過尷尬處境的父皇,給了他一個更殘酷的冬天。而他母親為了救他,回到自己厭惡的皇宮,曲意逢迎,侍奉君王。
    他第一次見識權力的殘忍,如此肮髒,如此血腥,足以讓最高傲的人也低下頭來,隻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而他尊敬的父皇,成了龍椅上麵目模糊的黑影,陌生得讓他認不出來。
    經受過如此的折辱,他怎麽還能有這樣山嵐般的眼睛,言君玉隻覺得心如刀絞,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伸手抱住他,也許是在寒風中等了他太久,蕭景衍許久沒有反應。
    他知道這番話的重量。
    自己一直等他跟自己說,卻想不到這些話如此沉重。六年前的蕭景衍如何熬過來的?這世上最高傲的少年就這樣被折斷,長成今天他認識的樣子。他也許從那時候才開始打造今天的東宮,隻為了不讓權力傷害自己在乎的人。
    相比之下,被葉椋羽放棄,反而成了所有羞辱中最小的一件。
    所有人都說慶德帝陰鷙,太子妃說,他要的是明懿皇後給不起的東西,言君玉隻覺得奇怪,兩情相悅,怎麽會給不起呢?
    原來他從來不會好好要。他是在宮廷陰暗中長成的帝王,爭寵,奪嫡,幼年時的不被寵愛,那些黑暗的東西早就浸染了他,就像他摧毀毓貴妃那樣,不會有絲毫的手軟。他不會表達愛意了,帝後感情好的時候,尚且有一點溫暖可尋,等到明懿皇後出宮修道之後,他怎麽會好好說話呢?
    皇後娘娘是如何熬過這許多年的呢?她喜歡的人,給她最大的屈辱,她還不能輕易放棄,因為還要保護自己的孩子,言君玉終於明白她身上那種將崩未崩的狀態從何而來了,也許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經徹底心碎了。
    他的蕭橒,又是如何渡過這六年的呢,他一定想要迅速成長,憂心如煎,不舍晝夜。他大概再也不會快樂了,像雲嵐說過的被雷擊中的樹,看似完整的表皮下,火焰一刻不息地在灼燒。那些屈辱、那些不能守護自己的母親,反而因為自己的錯誤牽連她受辱的痛苦,一定日日夜夜地煎熬他。怪不得他的笑意從來到不了眼底,怪不得敖霽從來不怪他。
    言君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更緊地抱住了他,黑暗中少年的眼淚灼熱得像火焰,滴落在他臉上,再堅硬的心也要裂開縫來。
    “對不起……”言君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為一直等待他的坦白,還是為自己太晚弄明白這件事。
    “我應該早一點進宮來的,”他急切地告訴蕭景衍:“如果我不是整天在閑逛,如果我早一點跟我奶奶說我要進宮……”
    如果他能早一點進宮,早一點見到蕭景衍,哪怕早一天,也能早點讓他快樂起來。他一直以為他的溫和來自良好的教養,不知道這教養來自深深的心碎。
    蕭景衍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
    被熱切地愛著原來是這樣炙熱的感覺,連失去的那些時光都要補回來。相比表現出來的遊刃有餘,他並沒有小言以為的那麽強大,對於愛,他身上有種繼承於明懿皇後的消極,像一棵巨大的樹,看著野火一點點燒到身邊來。
    “我說過的,我第一次見到小言的時候,就知道我會喜歡小言了。”
    炙熱的,明亮的少年,像一輪小太陽一樣,跳到他麵前,淪陷隻是時間的問題,他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見過光有種久違的不適應,但他像一棵樹一樣安靜等待,不露出一點慌亂來。
    “我再也不會原諒聖上了。”言君玉認真告訴他:“我再也不惋惜他了。”
    慶德帝年輕時的雄才大略是真的,性格裏的陰鷙也是真的,言君玉的父親赴邊疆時是想要報效君王的,就算最終死在戰場上,言家也沒有因此怨恨過君王。言老夫人從小教言君玉,是做一個最忠誠的王侯,侯位像一份君臣之間的契約,捐軀赴國難,不會有一絲的猶豫。
    蕭景衍像擁著一團火焰一樣,安靜地擁著他,他身量還是比言君玉高出半個頭,親吻他額角的姿態也十分自然,像抱著一頭屬於自己的小狼,因為他難得的溫馴,連爪牙都收起來,任由自己親吻,才顯得格外可愛。
    “世上有許多事,非人力可勉強,就算是君王也有無可奈何的事。我想父皇就是不願意接受這一點……”
    六年前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就像受了傷的人,狂怒之下,隻想摧毀一切。隻是因為他是一國之君,這份瘋狂才格外有破壞力。其實他又何嚐不知道那樣做隻會讓明懿皇後更疏遠他呢,他隻是忍不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浮木,就算你告訴他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他又如何做得到呢?
    言君玉覺察到了他話裏的意味。
    “你也有害怕的事嗎?”
    權力之爭已經塵埃落定,這擁著他的青年,不隻是東宮殿下,也即將成為整個大周的主人,以他的能力,邊疆的難題也並非不可解。但他身上,並沒有大權在握的得意,反而似乎有點傷感。
    他問出這句話之後,蕭景衍許久沒說話,禦輦緩緩行進,抱著自己的懷抱溫暖而結實,就在言君玉覺得就算他不回答也沒事的時候,卻聽見他輕聲道:“我怕小言死。如果小言死了,這世上也不會再有蕭橒了。”
    言君玉被點破心思,不由得沉默下來。去安南軍找敖仲獻策,可以說是他願意隻提供策略的表現,但也恰恰說明他對於兵法的熱忱。他是很想保證說,自己就算上了戰場也一定會平安歸來的。但那是騙人的話,幽燕還有誰比幽州牧身份更高呢?連他都能被斬首掛在城樓上,幽燕哪裏還有安全的地方呢?就算跟著敖仲做為參謀,又有誰能保證不會涉險呢?
    當初在思鴻堂,言君玉說可以為了他去邊疆。他現在想讓言君玉為他留下來。
    洛衡說真龍天子不過愚民之術,他一定也不信有什麽真龍庇佑,生死麵前,就算是帝王又能如何呢?
    “但是鄢瓏他們……”
    “我知道。”
    蕭景衍沒讓他再說下去,而是擁緊了他。他比自己還知道子民的意義,怎麽會不知道這不是一個君王該有的心思。鄢瓏他們也是一樣,要去最危險的地方,自己怎麽能留下來呢?
    “老師晚年修佛,說想做明君,要有佛心,戒貪嗔癡,悲憫世人,最不能有分別心。但我其他地方都至少也做到老師說的八成了,能不能在小言身上,做個不那麽好的君王呢?”他輕聲問道。
    禦輦中這樣黑暗,但言君玉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帶著那種沉靜的,雲嵐般的神情。
    他說:“小言就是我的分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