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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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君玉不知道如何回應他的話。
    從某種邏輯上來說,蕭景衍說的是沒錯的,當初在思鴻堂,他說要為了蕭景衍去邊疆,那麽也應該為他留下來。
    但如果他去邊疆,能起到他的作用,可以讓本該戰死的人免於死亡,那他不去,不僅背棄了父親和祖母的期望,也算是把那些人拋下了。況且這是最難的時候,他學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他甚至沒法問別人的意見,雲嵐是不必說,容皓也一樣,在他看來,自己去邊疆起的作用一定還沒有在東宮繼續做太子殿下的小言來得多,但言君玉一直記得洛衡的話。
    他在這抉擇中糾結,好在最近天天跟著蕭景衍出入樞密院,多少被軍情分散了注意力,不至於太過糾結。蒙蒼確實是用兵如神,打下幽州後,並不冒進,而是一點點清理周圍的區域,雖然話狂,在打仗上卻心細如發,該凶猛的時候氣勢如虎,該沉穩的時候又步步蠶食,不動如山。
    言君玉在樞密院第一次見到了整個幽燕的地圖和沙盤,巨大的桌案邊圍著幾位皇室宗親、兵部尚書和侍郎、還有代表慶德帝的朱雀、和安南軍敖仲為首的幾個將領,連鄢瓏也來過一次,是送他父親仿製的西戎翻子床弩。幽州城牆是巨石砌成的,這床弩卻能發射丈餘的巨大□□,直接釘入城牆中,把石磚拉下來,現在還沒有對付這床弩的辦法。
    不過敖仲將軍和言君玉都覺得幽州是兵力問題,蒙蒼是西戎精兵,兵力又是幽州兩倍,才會如此潰敗。不然守城隻要守下第一次,後麵就容易許多,西戎精兵再強,攻城也是再而衰三而竭,扛過去前三次,對方隻能圍城。
    “其實燕北的問題也大,西戎最好的六萬精兵去了幽州,燕北就該重兵出擊截他後路,怎麽能因為幾千傷亡就退回來?拚掉三萬,也該讓幽州扛過去。”有次私下議論的時候,衛孺忍不住道。
    言君玉聽到這話,也眼睛一亮,自從見過蒙蒼的兵法後,他幾乎是刻意地強迫自己隻鑽研中正的兵法,把奇兵全留給了衛孺,這是主將才有的策略,要信任自己的先鋒將軍。蒙蒼比他們大也比他們經驗豐富,他們隻能用最快的方法才有可能追上去。
    他自己仔細分析了一下,第二天也特地找敖仲將軍討論了幾句,道:“我也知道這是馬後炮,除非有密旨,否則燕北王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以三萬兵馬的代價拯救幽州,雖然從戰略上看是對的,但就算成功,事後燕北王也是大罪——擅自調動大軍損失兵力不說,誰能想到幽州真的會淪陷呢?都以為是固若金湯的城池,就連言君玉和敖仲也沒想到會那麽快。看來蒙蒼一定研究過幽州許久,也許在進京朝賀前就已經有了這計劃了。
    如果吃掉燕北三萬兵馬,他一定就不會打幽州了,燕北輕騎雖然不是他對手,西戎也至少會有萬餘傷亡,蒙蒼一定要修整之後再考慮幽州,也不會再有這樣整個幽燕都被牽製的絕妙時機了。相比幽州淪陷,三萬兵馬隻能算小虧而已。
    可惜燕北王沒有這樣的決斷,如果換了自己在那,就算拚著殺頭也要調兵。羽燕然那家夥,跟自己玩的時候像模像樣,關鍵時候真是不中用,也可能是被那次貿然出擊的後果嚇壞了,從此收斂了。
    言君玉扼腕,但這次敖仲將軍卻沒有上次那麽專注聽他說了,而是有點心神不寧的,弄得言君玉也說不下去了。他在樞密院混了一會兒,也隻看見廣平王跟幾個老頭子在那唉聲歎氣。廣平王就是慶德帝當年看梅花故事裏那個被先帝抱著的小皇子,言君玉一直覺得他這人有點奇怪,說他坦蕩,但心無城府如何在慶德帝手裏平安到現在?說他有謀略,又一點不見施展,樞密院幾個老王爺的見識都比他厲害。
    第二天的軍情仍然讓人心裏一沉。幽州淪陷後,燕北和靖北相當於斷開的鎖鏈,隻得各自堅守,靖北在察雲朔的進攻下十分吃力,唯一的好處是靖北雖然有個北字,其實鎮守的是大周西北部的疆域,而南疆軍的大頭就駐紮在西南,如果靖北出現險情是可以支援的。這也是敖仲雖然整肅三軍,但並沒大量抽走南疆兵力的緣故。
    “敖將軍什麽時候去幽州啊?”衛孺等得焦急,忍不住問。
    “我想他也在觀察蒙蒼下一步的意圖,前線不比京中,當局者迷,一旦進入戰場就再也沒有這種俯瞰的清醒了,我們快把宸明書寫完,到時候送給他。”
    “送給他幹嘛,我們不去打仗了?”衛孺頓時急了。
    言君玉支支吾吾說不出來,隻得轉移話題了,好在衛孺現在天天被葉玲瓏耍得團團轉,也沒注意到他的糾結。
    敖仲大軍開拔那天是個大晴天,京中雪已經化完了,太子代慶德帝送行,仍然是黃金台,玉龍劍,禮儀繁瑣。敖仲將軍帶走五萬精兵,不僅京中駐紮過的安南軍十分整齊,連從南疆調來的一萬五精兵也全部裝束整齊。安南軍的盔甲是鄢瓏父親改良過的。南疆炎熱,又是山林作戰,所以戰甲靈巧輕薄,還有藤甲。雖然敖將軍早在半年前就開始用重甲練兵,但相比西戎的重甲騎兵,還是略遜一籌,估計真打起來戰損也會很高的。
    大周騎兵都在西北,靖北侯那有兩萬最精銳的騎兵,然後就是幽州的重騎,可惜隨著幽州淪陷全部葬送了,甚至沒有來得及和蒙蒼的鐵兀塔正麵交鋒。言君玉也在樞密院見過探到的鐵兀塔的圖畫和半件殘甲,顯然是改良了鐵浮屠。從逃出的士兵供認裏也可以知道,蒙蒼的鐵兀塔,是用鐵連枷代替了鎖子馬,當年察雲朔在幽州牧那就吃過鏈錘的虧。重甲騎兵揮舞著沉重的鐵連枷,鋪天蓋地而來,就算打中的是胸甲,裏麵的人都要骨折吐血,簡直是噩夢般的景象。
    “可惜西戎馬好,沒法拉扯陣型。有□□陣,鉤鐮槍也行不通了,不然重甲倒地之後基本很難起來,要是能想辦法掀翻鐵兀塔就好了。”
    但言君玉知道這不是他的工作,鄢瓏父親已經殘廢,隻能寄希望於鄢瓏在戰場上得到領悟了。
    敖仲的大軍趕赴邊疆,戰局稍緩,蒙蒼也穩下來,第二天才打第一個遭遇戰,小試牛刀,隻用了五千人。言君玉是第一批看到戰報的,登時心一沉,傷亡比他想的還要慘烈。
    如果敖仲也抵擋不住,他簡直不敢想象這後果。
    邊疆會徹底成為一個絞肉的磨盤,大周需要源源不斷地投入士兵和財力,依靠接近七比三的傷亡比去拖垮蒙蒼的精兵。西戎的兵精,補充就不如大周的快,這會成為最殘忍的棋局,大周的子民,那些健壯的青年,都將投入戰場的血肉祭品,比得就是誰先耗不下去。
    如果拚光全部十萬安南軍,加上靖北和燕北能支援的幾萬騎兵,察雲朔現在的十萬精兵也會損失大半,這是整個西戎最精銳的勇士,何況為了裝備鐵兀塔西戎壓榨光了周圍的胡族。到戰局過半的時候,西戎也許會放棄大周,朝著其他的鄰國出手。
    十萬安南軍埋骨邊疆,言君玉想想都覺得手抖。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蕭景衍那天為什麽會說戰情如火,太子殿下早已經算到這場大火要燒光多少人命。演義中最愛誇大,動輒大軍百萬,其實是兵卒不分,連民夫也算上,所謂百萬大軍,其實真正能上陣的還不到十萬。
    說來殘酷,其實算戰損時,這些民夫是不算在內的。
    但他沒想到踐行那天,敖仲老將軍臉上的悲壯不是因為這個。
    第三天戰報送到,仍然是極小規模的衝突,蒙蒼甚至沒有正麵作戰,而是繞過呼延河的支流,在幽州的東北邊見了幾個將領。燕北常在那裏騷擾,他手下有幾個將領腦子不太好,吃了不少虧。他是少有的能打大仗也有奇謀的天才,這次直接在必經之路上設伏,打了燕北一個措手不及,直接滅了一支來騷擾的七百人的輕騎兵小隊。
    這戰役甚至不值得多說,隻在戰報的角落記了一筆。
    這是個北疆的小村落,坐落在燕北和幽州轄地的邊界上,看起來十分尋常,幽州冬日苦寒,所以夯實的土牆很是低矮。因為戰火波及,村落裏的百姓已經全部逃難去了,一片荒涼,白雪皚皚。如果不是燕北輕騎的馬蹄踏破這片寂靜,這裏是十天半個月都不會有人經過的。
    看得出這支騎兵是燕北的精銳,就算在追逐戰中仍然維持了隊形的完整,不過七十來騎,都是輕甲強弓,且走且退。領頭的將領極為年輕,用的是燕北常見的矛槍,槍上紅纓猶在滴血,帶頭衝入村落中,勒馬回顧自己麾下的士兵,燕北軍的頭盔隻露出窄窄一線的眼睛,他眼中神色極為淩厲,殺氣凜凜。
    “還剩下多少人?”他問身邊副將。
    “還剩七十來個,孟高他們跟我們分散了,剛剛衝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們還剩九十來個的樣子。”副將也是個不到二十的青年,取下頭盔,抹了一把臉,是剛剛突圍時近距離濺上了敵人的血,把頭盔都糊住了,看起來頗為嚇人。但也看得出輪廓極清俊,尤其眉眼漂亮得很。
    燕北的嚴寒,手指都要凍僵了,臉上更是一道道口子,更不用說身上的傷。西戎的鐵兀塔合圍,鐵連枷揮舞起來根本無從躲避,副將腿上也中了幾下,甲裙都打裂了,這條腿已經沒知覺了,回去估計要將養個半年。
    不過現在的情況,回不回得去還是個問題。
    “我們走困牛灘吧,那裏水淺冰薄,鐵兀塔追不過來,要是輕騎兵過來,我們突圍就是。”他對著將軍建議道。
    “不。”羽燕然否決了他:“我們走金沙口,那裏有片楊樹林,我和孟高約好在那會合。我們分開走,老五,小段,劉番兒,你們三個帶一隊,天毅你帶一隊,剩下幾個人跟著我,我們分三路,去金沙口會合。”
    “你瘋了?”副將氣衝衝地反駁道。雖然他比羽燕然軍銜低一級,但燕北軍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燕北王最小的兒子叫做匡天毅,本來是放在近衛軍中曆練的,但自從兄長戰死後,執意要上前線,去的都是最危險的地方,執行的都是最困難的任務。
    不怪他這樣生氣,稍微懂點兵法的都知道,分兵是大忌,而且他們也就剩下這些人,要想回燕北,隻能一起走。羽燕然這樣分兵,顯然是沒打算大家一起回去了。
    羽燕然也不管他,直接叫道:“老五。”
    被叫做老五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校尉,身形高大,穿著一件鎖子甲,像個窮邊軍,帶著點痞氣。聽到這話,打馬出來,羽燕然直接用矛槍在匡天毅的馬屁股上一拍,匡天毅來不及反應,戰馬已經衝了出去,那叫做老五的校尉帶著自己的小隊二十來人跟了上去。
    “把天毅帶回去。”羽燕然高聲道。
    “知道了!”老五回頭道:“南坊見。”
    “南坊見。”
    南坊是燕北碎葉城中的酒坊,燕北軍常在那喝酒,算是他們幾個的老地方,老五這話是讓他一定回到碎葉,不然以匡天毅的脾氣,一定鬧個天翻地覆,羽燕然死了都別想安生。
    很快兵分三路完畢,羽燕然身邊隻剩下十來個人,不過這點時間,隻看見村落外的楊樹上飛起一片烏鴉,風中也帶著馬匹和寒鐵上的血腥氣,顯然西戎人已經追近了。他們都是多年的親兵,信任自不必說,這樣生死關頭也不慌亂,有老練的副手問道:“我們是去找孟高嗎?”
    “他們一定已經快到楊樹林了,我們直接去金沙口就是。”
    “剛才我們突圍,跟上來的也不過幾千人左右,這半天至少甩下一半,現在最多一兩千人,等我們在金沙口和孟高他們會合,再突圍一波,就能越過呼延河了。”副將充滿信心地道。
    羽燕然似乎並不畏懼,眼中也帶著勃勃野心。副將心下不由得放心下來,他知道這次是西戎主將蒙蒼親自在追捕自己這一行人,但一定能逃出生天的。羽將軍的厲害自不必說,畢竟,孟高那邊,還有著那個人呢,如果世上真有能在長阪坡殺個七進七出的趙子龍,也不過是那個人那樣了。
    孟高他們到達楊樹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雪光映得太陽都慘淡,冬天的楊樹林一片枯寂,隻見幹枯的楊樹枝椏朝著天空,馬也跑不起來。隻能沿著金沙口旁邊的支流,朝著燕北方向跑。
    他們這一行人遠比羽燕然他們估計的要慘烈,突圍時遇上西戎人的箭雨,隻得硬闖,傷亡過半,出來的兩百人隻剩下六十來個,還有人被西戎鐵騎衝散了的。這次蒙蒼的設伏實在狠辣,又是上萬精兵合圍,讓人防不勝防。
    他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傷,除了那個人。
    孟高他們這支隊伍裏的人都是戰場上七八年的老兵,彼此交情深厚。所以插進來一個新人顯得十分突兀,況且這人性格冷漠,跟軍中粗野的風氣格格不入,有時候看他像個世族出來的少爺,有時候又像個落拓不羈的遊俠,實在讓人費解。孟高也不敢管他,畢竟連羽將軍在他麵前也不敢放肆,還有人說看見他把羽將軍按著打。
    不過他的功夫是真的好,騎射箭術,無一不精通。這樣紮實的包圍圈,也被他殺了個七進七出,直接在南邊撕出一道口子,這才讓他們從幾千鐵兀塔的包圍中逃出生天。當時西戎人連暗箭都用上了,孟高跟他隔得遠,隻見寒光一閃,顯然是西戎的神射手,據說小王爺在兗州就是吃的這個虧。孟高嚇得魂飛魄散,救也來不及,隻當他要挨一記狠的,誰知道那匹赤紅的西戎馬轉眼就從敵陣中殺了出來,馬上的人毫發無損,手上還拎著個西戎人當盾牌,已經被射成了刺蝟。
    他身上的謎團也多,那匹西戎馬是數一數二的好,弓與甲,自不必說,都是大內的好東西,羽將軍有次慶功宴還說,這匹馬還不是他最好的,他最好的還留在京中沒帶來呢。
    孟高也弄不懂他來曆,隻知道應該是個王侯子弟,看氣魄不像尋常人家,身形高大,行事灑脫,名字也好聽,叫做敖霽。
    這次突圍,跟羽將軍被衝散了,大隊西戎人墜在後麵追,聽聲音似乎有上千人。要不是跟他一隊,孟高還真有點絕望。
    闖入楊樹林,大家剛想休息,隻聽見烏鴉群飛,西北方向煙塵漫天,顯然是西戎人又追來了。
    “大家不用慌亂,繞路河灘,我們背靠樹林,和西戎人周旋,羽將軍很快就到了。”
    眾人紛紛聽命,果然不到片刻,西戎人就大軍殺到,上千人闖入楊樹林,連地都能犁一遍,他們前麵無險可守,被徹底包圍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孟高和一對刀斧手連同作戰,這是燕北軍新琢磨出的打法,原本是仿照以前對抗鐵浮屠拐子馬的,對抗西戎重騎兵也有奇效,砍馬腿放倒西戎騎兵,孟高的雙鐧足有八十來斤,不用揀關節處下手,也能隔著鐵甲將西戎人打得重傷,隻是在以寡敵眾時就沒那麽厲害了。他和刀斧手一起依靠一個緩坡砍倒兩個重騎兵,立刻就被西戎人察覺,矛槍劍盾,將他們團團圍住,刀斧手先後被矛□□中,孟高殺出重圍,且打且退,用弓箭和追擊自己的騎兵對抗,射下來兩個,但有鐵甲在,他的弓也並不致命。
    耳邊全是戰友被殺的慘叫聲,西戎的重騎號稱狼騎兵,胡馬強壯,披甲之後仍能衝刺踩踏,許多燕北軍都是被馬蹄踏碎內髒而死。
    孟高胸腔中熱血沸騰,耳邊都是風聲,隻見一支矛槍擦過自己的臉飛了過去,他回身一箭,射落追得最近的那個西戎人,知道身後上百騎都是在追殺自己的,頓時不由得大笑起來。
    “西戎狗,再來追你孟爺爺!”他躍過一個高坡,朝著西戎人大吼道:“讓你們看看什麽是燕北軍!”
    他叫罵過後,揮舞著雙鐧,直接躍下高坡,又打落一個西戎人。耳邊風聲呼嘯,右臂的傷也似乎不覺得痛了。
    跌落的那瞬間,他是以為自己的馬被樹根絆倒了的。但直到看到胸口的鐵箭,才知道原來馬沒有倒,是自己從馬上跌落下來了。
    西戎的鐵箭勢大力沉,帶著鋒利倒鉤,黑鐵箭頭穿透他胸口盔甲,帶著溫熱鮮血。他摔落下來之後才感覺到穿心的劇痛,整個人栽倒在雪地上,嘴邊湧出血沫來,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用盡力氣,也呼吸不上一口氣。
    他艱難地用雙鐧支撐在雪地上,想要爬起來,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不知道去哪了。就在他快要站起來的時候,身後一箭破空而來,這次直接穿透他的肩膀,將他釘在身後的楊樹上。
    意識渙散時,他整個人控製不住地往下滑,厚厚的積雪散發出冰冷的氣味,他睜開眼睛,穿過楊樹枯萎的枝椏,看見了燕北的藍天。
    楊樹上,安靜地蹲著一個人。他像是一隻鳥,鷹或者隼,比那更危險的東西。他沒有穿燕北沉重的盔甲,而是穿著他來那天的一身袍子,哪會有那樣的袍子呢?青非青,黑非黑,但看起來就是這樣瀟灑,風吹著他的衣袂,他整個人像是化入了楊樹中,他的眼神這樣冷靜,孟高忽然明白了。
    自己還疑惑,這麽好的身手為什麽會窩在這裏當個小兵。原來他看自己這幫人的神色從來不是冷漠,而是悲憫。
    早該想到的,他身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那柄劍才對。
    “這是剛才那個用雙鐧的燕北人。”叫做阿木海的西戎將領,把一個頭顱扔到了蒙蒼腳下,蒙蒼的馬煩躁不安地原地踏了兩步,身邊和他一樣騎在馬上等待的將領都大笑起來。
    蒙蒼不僅是西戎主將,也是他們這些人心目中未來的太陽王,西戎的歌中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將是西戎的疆域,那預言中的王似乎就在他們麵前。不僅是這些將領,連這幾千士兵,都從心裏狂熱地愛戴著他,追隨著他。
    況且蒙蒼確實很有王者風範,不僅戰場上節節勝利,骨子裏還有西戎人的狂放不羈,野性十足。相比北院南院那些玩弄陰謀裝腔作勢的貴族,他既有狐狸的狡猾,也有狼的殘忍,帶著他們把大周人當做獵物來狩獵,實在讓這些將領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個打傷鐵勒的燕北人好像在東南方出現了。”有探子回來報道:“帶的人很少,隻有十來個。”
    “真是找死!”“看見烏鴉還敢過來!”“燕北人真笨……”
    將領們紛紛嘲笑道。他們對於文弱的大周人很是看不起,燕北阻攔了他們這麽多年,雖然可惡,但也算證明了自己的血性,所以他們隻管他們叫燕北人。鐵勒在西戎將領中很得人心,他重傷之後,大家都想為他報仇。要不是察雲朔大王說要蠶食大周,他們一定全部兵力衝擊燕北,屠城三天才罷。
    蒙蒼身上就是兼顧了察雲朔大王的謹慎和西戎勇士的熱血,當然不是說察雲朔大王不勇敢了,隻是從那次重傷後,他身體大不如前,也不能頻繁上陣廝殺了。還是蒙蒼的性格更能和這批年輕的西戎將領打成一片。
    “皇子,羽燕然已經是甕中之鱉,我們回程吧,天黑前還能趕到呼延北營,這一片還是離燕北太近,天黑了不太安全。”身邊的軍師勸道。
    這軍師還是赫連執意要他收下的,說以前是大周官員,看出西戎是天命所歸,特地投奔而來,叫做羅玉泉,也確實有點腦子,不過這次的主意蒙蒼可不太喜歡。
    沒等他說話,那些西戎將領已經嚷了起來:“這裏就是呼延河支流,穿過這片樹林就是金沙口,在河灘駐紮多好。”“還沒玩夠呢,怎麽能回去呢!”“抓了那燕北人,把他綁在火上烤,割了肉來下酒,明天再回去!”
    蒙蒼也傲慢地挑了挑眉毛,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就算燕北王那個老頭親自來我都不怕。”
    羅玉泉見勸他不動,直接讓士兵肅清樹林,免得晚上有人埋伏。將領們見他這樣謹慎到可笑的地步,都哄笑起來,士兵也不甚聽話,蒙蒼更是直接一揮鞭子,戰馬長嘶一聲,絕塵而去。身後的將領都浩浩蕩蕩跟了上去,頓時林中一片呼哨聲、西戎話的粗野叫罵聲、還有互相用兵器打鬧的聲音,連成一片。羅玉泉想起這些西戎人慶功宴時喝酒喝得打架,打賭打得削掉幾根手指的事,在心底歎了口氣,打馬跟了上去。
    近來戰局緊張,蒙蒼也很久沒有縱馬了,打幽州更是老實坐鎮中軍,因為之前打兗州他就身先士卒,還受了點輕傷,結果被父王寫了信過來罵了一頓,不得不老實了起來。
    他也是愛好上陣廝殺的人,隻是現在身為主將,不得不收斂許多,許久沒嚐過血腥味了。連戰馬也跟著受委屈,正策馬在林邊馳騁時,忽然戰馬忽然長嘶一聲,原地蹦跳起來,發狂一般顛簸著。
    “不好,驚馬了!”身後將領們都嚷起來,也有笑的,西戎人都是馬背上長大的,蒙蒼更是四五歲就會騎馬,驚馬這種小事,根本不用幫忙。西戎五月草場盛會時還有勇士特地刺馬受驚,然後馴服的比賽,博取心上人青睞的。蒙蒼自己也不慌亂,他的戰馬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是野馬群的首領,直衝刀陣也毫不含糊,這還是一次驚馬。他笑著控住馬韁,剛要說話,隻覺得心神忽然一凜。
    那感覺非常奇怪,像有一根冰針直接穿透了他的後頸,寒意瞬間蔓延了整個身軀,那種恐慌是直觸骨髓的,連靈魂也在顫栗。
    蒙蒼不知道那是人在麵對致命危機時的直覺。
    他也來不及知道了。
    跟在隊伍最後的羅玉泉,隻遠遠看見簇擁中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馬嘶聲,西戎話的叫罵聲,和驚恐的怒吼聲,響成一片。蒙蒼的驚馬將他高高顛起,幾乎越過眾人頭頂,然而穿著西戎袍子的青年有著高大的身形,矯健得如同虎豹,控住馬韁的樣子,一點不見慌亂。
    他的臉上甚至是帶著笑容的,氣度驚人,像極西戎人傳說中的神之子。
    然後那一劍就這樣從天而降。
    用劍的人,羅玉泉是認得的。當年他也考過科舉,士子聚在一起時閑聊,說京中原有文舉和武舉,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那武狀元應該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但士子中有個沒落的小士族,很是不屑,說你們這些人就隻知道武舉人厲害,其實真正的高手都在大內呢。聖上的淨衛就不說了,最厲害是一位東宮的高手,曾經隻身闖過衛戍軍把守的宮門,幾千衛戍軍也無法攔住他。直接殺進殺出,來去自如,最後還是用計才把他抓住的。
    羅玉泉那時候不過是個戰戰兢兢的小書生,中舉之後,瓊林宴上,也曾偷眼看過東宮那位傳說中的高手,意外的年輕,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穿著一身朱色錦袍,身邊隻有一柄佩劍。
    羅玉泉不知道他的劍竟然這麽鋒利。
    那一劍穿透了楊樹林黃昏時的晦暗,也穿透了蒙蒼身上屬於西戎的鐵甲,像參天巨木被折斷,玉山傾倒難再扶。無數將領嘶吼著怒罵著,衝上來與他廝殺,要與他那個穿著青袍的刺客同歸於盡。鋪天蓋地的號角聲傳遍整片樹林,附近的上萬騎兵都在呼嘯趕來,而羅玉泉隻是呆呆騎在馬上,看著蒙蒼的身體跌落下來,被人簇擁在其中。鮮血湧出來,染透了布滿蹄印的積雪。西戎的甲是很厚的,蒙蒼更是身體強健,在關鍵時候甚至有閃躲的動作。
    也許他能活下來也不一定。
    淩煙閣上王侯已滿,朝堂派係割據,他所求甚大,西戎勢如破竹,虎視眈眈,意圖中原,是一拍即合的好事。他眼光這樣好,趁著西戎使節在京中時迅速投誠,日後封侯拜相也不是難事。
    他不知道那一劍會刺破他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