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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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蒼全殲燕北那支小隊伍那天,言君玉早早去練槍,回來路上看見鍾毅海老將軍的院落空了,問小太監,隻說鍾老將軍搬回家裏了。他隻覺奇怪,鍾老將軍沒有家人,哪還有家裏呢?
回來和衛孺推演軍情,衛孺有點心不在焉,言君玉也奇怪葉玲瓏怎麽沒來找他,他說太子妃好像病了,所以玲瓏不出門了。
言君玉雖然膽大,太子妃的院牆他還是不敢翻的,問了幾個宮女,才聽說前天太子妃不知道為什麽看書看了通宵,可能是勞神了,所以天亮時起身時忽然差點摔倒了,還咳了點血。
言君玉嚇了一跳,等蕭景衍回來,問他,他隻說已經請了太醫了,葉椋羽也不像個好兄長,隻說了兩句藥理,說是急火攻心。
緊接著兩天,西戎都沒有動靜。言君玉緊張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推演了一天,都不知道蒙蒼葫蘆裏在賣什麽藥,敖仲將軍何等老成,對他用奇謀是死路一條,把幽州周圍肅清作為據點,步步蠶食才是正道。自己都知道的道理,為什麽蒙蒼卻不知道,還忽然不動彈了,難道他是找到敖將軍的破綻了?
第三天戰報傳來,言君玉進入樞密院時一片喜氣洋洋,原來敖仲將軍主動出擊,打了西戎一個措手不及,直接收回了幽州周圍大片的疆域,連幾個小城都打了下來,戰線直接推進了幾十裏,蒙蒼的鐵兀塔竟然不堪一擊,直接退守了幽州,昨晚連傳三條捷報,現在整個樞密院都歡天喜地慶祝,連言君玉也被他們灌了兩杯酒。
應該高興的,但言君玉卻有點心神不寧,可能是蒙蒼的陰影太大,幽州牧當年可是重傷察雲朔的人物,也不敵他的謀略。言君玉實在怕這後麵是更大的陰謀。推算不出,幹脆去練槍,鍾老將軍的院落已經被清空了,他在裏麵摸來摸去,看見門後麵露出一點寒光,推開一看,原來是鍾老將軍常練的那杆槍。
小太監說,鍾老將軍三天前就已經去世了,早就歸葬祖籍了,隻留下盔甲放入宮中供奉。
言君玉坐在鍾老將軍的門檻上,也許真是長大了,他不像以前一樣愛哭了,隻是覺得心中空落落的,把頭抵在門上,隻覺得眼睛酸,並沒有眼淚流下來。
安南軍開拔那天,自己問鄢瓏怕不怕,鄢瓏說,人越長大,自己兒時心目中的英雄就越矮,等那個身影徹底消失那天,就明白,是時候了。
是什麽時候呢?
言君玉當時不懂,現在明白了。
他撫摸著冰涼的槍杆,站在院落中,映著滿天的月光,把整套槍法全部演練了一遍,從最開始的觀落日,到自己創下的那招……
英雄不在了,自己長大了,要當英雄了。
“我還說這老頭怎麽不在了呢,原來是沒了。”朱雀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院牆上,還冷嘲熱諷:“什麽時候沒的呀?我跟你一天了,也沒聽說呀。”
言君玉不理他,隻是自顧自舞槍,他卻來了興致,直接跳下來:“來來來,我陪你練練,老頭子在山洞教你的那招我想到怎麽破解了!”
言君玉心情極壞,一槍挑開他,朱雀求之不得,立馬拔劍,一招醉裏挑燈,直取言君玉眉心。誰知道言君玉這呆子卻忽然犯病了一樣,一動不動,嚇得朱雀魂飛魄散,用盡力氣才收住這一招,劍氣還是堪堪擦過言君玉臉頰,留下一道又窄又深的傷口,血頓時就湧了出來。
“你有病啊!”朱雀嚇得破口大罵,連忙拿出手帕來給他捂住:“你找死不挑好日子,嚇傻了?躲也不知道躲的。你死了沒事,別連累我償命!”
言君玉卻直接躲開了他的手,眼睛直直的,看得人心裏發毛。朱雀怕他去找太子殿下告狀,還來不及說話,隻見言君玉拔腿就跑,儼然是朝著東宮的方向。
朱雀以為他要去告狀,追在後麵,隻見他跑得飛快,很快一路跑回東宮了,守門的侍衛聶彪喜氣洋洋,正想跟他說什麽,被他一把推開,他那小廝衛孺正在思鴻堂外麵,迎了上來。
“少爺!敖大將軍收複了幽州,這真是天大的喜訊!你能猜到嗎?蒙蒼竟然這麽容易被打敗了。”他抓著言君玉,激動得臉通紅,顯然今天第四封戰報送來並沒有多久,外麵的小太監宮女們聽他這麽說也是一片喜氣。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的?”衛孺驚喜地看著他:“你這也能推演到,太厲害了吧!不對啊,我才不信呢,我告訴你個消息,西戎輸不是因為敖大將軍厲害,你猜是因為什麽,一定猜不到的……”
“我猜得到。”
“別騙人了!算了,我告訴你吧,你知道西戎為什麽幾天按兵不動嗎?最開始敖仲將軍還不敢動呢,隻知道西戎軍中肯定出事了,不然不會這麽嚴整,羽燕然不是跟你說了嗎?西戎人要是出來劫掠還正常,要是忽然整肅如山,肯定是有大動作了。這次可不是大動作,據說西戎整整三天安靜得跟死城一樣,連探子都探不到消息。敖大將軍也是第三天才猜到的……”
“不是的,他早就知道了。”言君玉聽見自己心中有個聲音輕聲說道。
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在黃金台上,大軍開拔時神色才這樣悲涼,或者,早在樞密院,他就隱約猜到了,所以自己找他推演軍情的時候,他才那樣心神不寧。
所以太子妃才會吐血,她比敖大將軍更清楚什麽是權謀,什麽是帝王心術。敖仲也許隻是一個隱約的預感,她卻如此先人一步推演了出來,隻是推演出來也沒什麽用了。其實自己也隱約猜到了,不然怎麽朱雀一個破綻自己就反應過來了呢?如果他不知道鍾老將軍已經去世了,那他為什麽要一整天盯著自己呢?一定是發生了比這更嚴重的事,害怕自己鬧起來。
“……我告訴你吧,原來蒙蒼受了重傷!還有說是直接死了的,他真是無聊,主將不坐鎮中軍,跑去帶了幾個將領上萬人去伏擊燕北的散兵,全滅之後還不走,還在附近村落駐紮,結果被一位刺客刺殺了,當晚就連夜運回了幽州城,我懷疑應該是死了,要是受傷一定是醫者來找他,最好不要移動。而且能刺傷的話,為什麽不塗毒藥呢……”
衛孺不知道劍客的劍是不塗毒藥的,塗毒藥的是朱雀那類刺客。早在許久之前,自己看刺客列傳的時候,敖霽就說過,最古老的刺客其實都是用劍的,荊軻,刺吳王僚的專諸,用的都是劍,後來刺客漸漸與死士混在一起,成了類似暗器一類的存在。唐傳奇裏仍然可以看見刺客最後的餘暉,唐朝藩鎮割據最混亂時,萬軍叢中取人首級也不是一句空話。是極瀟灑極鋒利的劍客,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毒藥和暗器能殺的人,用劍一樣能殺。
整個天下,哪裏還有比他更會用劍的人呢。
東宮最最鋒利的一柄劍,用在最致命的時候。就像下圍棋,也許布子時都未必想到後來,隻是知道那是關鍵位置。等到大龍成型,才顯出必要。一切都提前算好是謀略,這種直覺般的大局觀,也是謀略。言君玉兵法中也有此道,蕭景衍送敖霽去邊疆時,應該沒有想著讓他死的。
誇謀士是算無遺策,誇帝王是雄才大略,葉椋羽是謀,蕭景衍是略,他們是天作之合,不需要言語、書信、甚至不需要任何信號,幾年音訊無通,然而當他接手東宮這盤棋,仍然可以第一時間引爆他埋下的伏筆,把這棋子用出最致命的一擊。如此天衣無縫的配合,也許自己推算出幽州淪陷還給予了一點幫助,也許東宮另有高人。蒙蒼為什麽要追燕北的騎兵呢?如果裏麵有重傷他兄弟的人,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吧。
羽燕然重傷鐵勒也是在計算中,也許雲嵐也有份吧,容皓呢?他知道嗎?敖霽自己呢?
自己當初在樂遊原上那樣追著他,他也不回頭,因為早就知道不會再回來了吧。
蒙蒼再莽撞,身邊隨時能召集上萬兵馬,趙子龍是演義的故事,誰能真從萬軍叢中全身而退呢?西戎強弓勁弩,兵強馬足,耗都耗死了。葉璿璣吐血是因為知道結果了吧,刺客和死士,怎麽分得開呢?
思鴻堂裏燈火通明,容皓正在挑選奏章,容皓在和葉椋羽說著茶葉成色,太子殿下正在改奏章,雲嵐正在說:“幽州這次打下來之後,西戎一定改變策略,先讓察雲朔緩兩天,要是他同意議和,就開茶馬互市,鹽鐵還是不能放鬆……”
沒人發現一個身影從門邊走了進來,安靜得像個影子。
“那敖霽呢?”
他聲音不大,說不出是因為傷心還是疲倦。
“如果繼續打,就揀著蒙蒼的舊部打,西戎士氣現在一定跌到了穀底……”
“那敖霽呢?”他又問了一遍。
“小言……”容皓有點尷尬的樣子。
“江南其實是想再打的,我看樞密院現在也轉過彎來了。其實就把敖仲放在幽州,敖家已經有侯位了,可以給一片封地……”葉椋羽就坐在太子書案側麵,言君玉以前隻覺得這書案闊大,原來是這樣用的。東宮殿下和謀主,左膀右臂,原來是這意思。
言君玉已經走到了太子殿下麵前。
“那敖霽呢?”
他看著蕭景衍的眼睛問道。
整個皇宮都在為戰局忽然的轉機歡欣鼓舞,隻有他一個人固執地站在這裏,追問一個叫敖霽的人的下落,真是不顧大局。但少年的眼神鋒利如刀,就是容不下一點敷衍。
敖霽還會回來嗎?
他還活著嗎?
他現在在哪呢?
思鴻堂燈光明亮,袞龍袍的金線刺繡,漂亮得栩栩如生,但世上哪有龍呢,如果有龍,那龍該吃什麽呢?是老虎,還是狼呢。天下人都可以是他的祭品吧,隻要能換來一個河清海晏的未來。
“你們出去一下。”蕭景衍平靜道。
一國之君,是要擔得起這樣的目光的。
他說自己是他的分別心,原來真的就隻有自己是他的分別心,其餘人都不過是他的子民,隨時可以犧牲的人,敖霽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北疆現在大亂,西戎人封鎖了音訊。我收到的最後的消息,是察雲朔已經為蒙蒼準備黃金葬台,伏擊蒙蒼的地方被付之一炬,周圍幾百裏全被屠村,沒有留下活口。”蕭景衍山嵐般眼睛看著他,平靜告訴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天在黃金台,敖仲跟我說了什麽嗎?他說,告訴小言,南疆貪功,是我不對。”
言君玉當初指責敖仲貪功南疆,明知西戎才是真正的威脅,仍然沒有早早入駐北疆。導致幽州淪陷,然而冥冥中有輪回,他當年沒有擔起的責任,終於由敖霽擔起了。
他的兒子替他收回了南疆,以生命的代價。
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首級取了,那刺客呢?
敖仲為什麽要跟自己留話呢?他也知道的吧,東宮開的玩笑,父母愛自己為之計深遠,敖霽是他的獨子,如果死在北疆,就不會再有孩子了。為什麽那晚他忽然叫自己小言呢?兵法到極致會近神,他也隱隱有了預感吧。所以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像長輩安慰晚輩,自己擔下所有責任。
還不夠嗎?敖仲打下南疆,女兒送進宮中,兒子也要為大周而死。
都說敖家可能要封王幽州,多好笑,封給誰呢?這世上可以有一千一萬個王侯,但再也不會有敖霽了。
那天在禦輦中,自己想,再給大周五個月就好了,現在五個月來了。察雲朔失去最得力的兒子,至少消沉三個月,西戎失去主將,也要混亂一段時間。整肅之後,再度進攻。相當於一切推倒重來,隻是大周已經換了新的主人了,從容應戰,察雲朔注定要無法見到中原了。當初為什麽不在京中殺蒙蒼呢?隻是時機未到,代價太大,況且百官如水,東宮要順水而行,能有今天這樣架空慶德帝的結果,是因為這些年來顯露的英明,讓所有人覺得他是比慶德帝更好的君王。二是殺了沒用,西戎仍然會進攻,多深沉的布局,蒙蒼的隕落應該正好卡在他做主將的時,才能在戰情最焦灼時取得幾個月的優勢,送敖霽去邊疆,就是卡住了這時候。就算沒有敖霽,也會有別的暗棋。
他算無遺策,大周權力更迭,新帝登基最危險的時刻,就這樣平穩渡過。太醫說了的,聖上撐不到夏天了。他說戰情如火,原來火裏燒的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伴讀。
甚至是沒有立場計較的,用一個人換五個月,多劃算呀。連容皓也沒有異議,隻是想勸自己想開。
但言君玉就是想不開。
自己的敖霽,世上僅此一個,會笑著摸他腦袋,叫他小言的敖霽,也隻不過為大周換了五個月而已。那天在荒山上,他是怎麽說的?
他們糟蹋起好東西,是不會手軟的。
他和蕭景衍的對峙,沒人敢參與,他身後的容皓和葉椋羽正抱著奏章往外走,容皓手上的奏章滑落一本,他連忙回頭,叫道:“阿鴻……”
思鴻堂裏,一瞬間寂靜如同冰窟。
“阿鴻?”言君玉像是有點沒法反應過來,隻是茫然地重複這兩個字。
思鴻堂隻剩下他們兩人,然而卻好像隔了千萬裏遠,言君玉隻是覺得自己像卡住的門軸一般,所有東西都梗在腦子裏,甚至沒法把他們一個個理順。
“阿鴻?”他茫然地重複了一遍:“思鴻堂,阿鴻?”
葉椋羽是字,那名字是什麽呢?自己一直沒問過,沒想過,原來是葉鴻,名鴻,字椋羽,那就說得通了。自己把椋羽讀成驚羽,原來他名字裏藏了驚鴻的意思。
“不是小言以為的意思。”
原來思鴻堂是為他,種江南柳樹也是為他,那我是什麽呢?
“小言……”蕭景衍朝他伸出手來,言君玉卻往後退。這動作一定很讓他受傷,因為他山嵐般眼睛裏有瞬間的震驚。
“思鴻堂不是因為他,老葉相教我學琴時,說過一句話‘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所以我把書堂命名為思鴻堂,提醒自己要時時想著天邊歸鴻。阿鴻的名字是老師起的,所以是同一個典故,但思鴻堂不是因為他。”
他一定很著急了,才會忘了尊敬避諱,直接提了老葉相,而不是太傅。目送歸鴻,多好的意境,就算困在皇宮中,也要想著天邊歸鴻,所以他才有那種很高的視野,對嗎?真的是嗎?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呢?
真假又有什麽用呢,敖霽不會再回來了。自己還在糾結著要不要留下來陪著蕭景衍的時候,他也許就這樣安靜地死在了邊疆。
“殿下。”雲嵐匆匆闖了進來,東宮女官,第一次如此失態,步伐焦急,連裙袂也飛揚,顴骨上的紅色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激動:“殿下,永乾殿急召,段公公就等在外麵。”
禦前總管段長福親自來請,緊急自不必說。永乾殿急召,而不是聖上急召,是因為永乾殿那位已經沒法下旨了吧。發生了什麽事,已經昭然若揭了。
蕭景衍不動,隻是看了一眼仍然僵在那裏的言君玉,雲嵐急得直嚷:“殿下,真的是急召。”
她還是不敢挑明了說,不是宮中規矩大,而是這事誰也沒經過。雖然她也一直對慶德帝不甚尊敬,但真到了這一天,還是連聲音都有點顫抖。史書上稱之為山陵崩,誰又能泰山崩於麵前而不變色呢?整個江山都會因這一晚而風雲變換,從此天下換過主人。
此刻站在他們麵前的這個太子殿下,即將成為天下的主人。從此天下九州四十八郡,千裏江山擔於一身。
雲嵐實在等不及,直接過來,身後宮女魚貫而入,已經在準備換衣去永乾宮。那邊段長福也在外麵高聲叫太子殿下,顯然是時間緊急了。
他終於收回目光,隻對言君玉道:“等我回來,小言。”
是可以帶言君玉一起去的,但他沒有問,他知道的。
他的小言早就長大了,他要做的是衛霍,不是董賢。小狼雖然也會乖乖呆在他身邊,但它最向往的,仍然是塞上的長風與暗夜,在荒野上追逐著一場大雪,呼嘯西風。他的皇宮雖然精巧,卻困不住他。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言君玉像是已經脫離了情緒,隻有本能的反應。他隻是站在那裏,看著對麵的青年。怎麽會有這樣的眼神呢,明明已經得到了天下,看著自己的神色卻那樣溫柔又悲傷。有那麽一瞬間,言君玉是想要說點什麽的,但還沒來得及張口,外麵的段長福已經等不及了,內侍們爭先恐後地湧進來跪了一地,沒見過宮裏小太監們的人,很難知道什麽是真的諂媚的。他們滿嘴裏自稱著奴婢,像潮水一樣簇擁著,帶走了他的蕭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