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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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君玉不知道真正的刺殺原來那麽快。
    隻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甚至來不及揮出自己的槍,就已經被朱雀撥到身後,他直接抓起一邊的小太監,擋下了那奇怪的銀芒,然後宮牆上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言君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那墜地的不是東西,是人。顯然交戰的不隻有朱雀和刺客,暗中也有死鬥。
    “死了三個,還剩兩個。”朱雀拔劍和那胖胖的太監對峙:“收手吧,師兄。”
    言君玉這才認出那太監的身形。
    那是龐景。
    龐景不知道往臉上抹了什麽,麵目十分模糊,神色晦暗地盯著朱雀身後的言君玉。他身上的氣質讓人想起一隻貓,黑色的,蹲伏在陰影中,伺機埋伏路過的鳥雀。
    “殿下在這傻子身邊布下的人比他自己的護衛還多,你沒有勝算的。”朱雀仍然在勸他:“別連累師父。”
    龐景沒有說話,直到宮巷裏似乎響起了一滴水滴低落的聲音。三人的心神都被那聲音吸引了一瞬,也都瞬間反應了過來。龐景非常快,雙袖展開,兜頭籠向言君玉,言君玉不知道敖霽說的淪為末流的刺客也有這樣的厲害,本能地想要揮槍。
    但朱雀比他們所有人都要快,他左手在言君玉肋下一拍,言君玉頓時泄氣,手臂酸軟,□□都險些脫手,更別說上前應戰了。他自己則是足尖在牆上一點,整個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刺向了龐景。
    兩人似乎都沒有任何防禦的意識,這是言君玉第一次見到那傳聞中的五棱梅花刺,原來這樣短而窄,是從他手腕下刺出的,根本來不及反應,如果和龐景交手的是自己,那這一擊已經穿透了自己的頭顱。
    但那柄詭異的兵器停在了言君玉身前尺餘的距離。
    龐景的身體如同一個沉重的糧袋,直接飛了出去,跌落在宮巷中,沒有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響。朱雀收劍,動作幹脆利落,在宮牆上灑上一串暗紅的血珠,像開了一枝妖豔的桃花。
    “你怎麽樣?”他回頭問言君玉。
    “我沒事。”言君玉膽大,剛想去查看龐景,就覺察到了異常,轉頭看向朱雀。
    “讓你以後還亂跑……”朱雀罵道,但他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了,臉色蒼白到了極致,整個人像被抽去骨頭的風箏一樣,軟趴趴地滑落在地。
    言君玉眼疾手快,勾住他的身體,用手臂穿入他腋下,從背後接住了他,讓他躺在自己懷裏,這才發現他肋下有著一片暗紅,他撕開衣服,看見朱雀白皙清瘦的肋骨下,嵌著一點銀芒,血流不止。
    “沒用的,這是鐵刺蝟,都是倒刺,你挖不出來的。”朱雀臉色蒼白地罵道:“笨蛋,快跑,跟著你的人都死了一大半了,再來第二波你就要死了,還不快跑!”
    言君玉沒再說話,隻是直接將他扛了起來,放在自己背上。他雖然果決,卻十分心細,沒有碰到他的傷口,直接背著他,在狹窄的宮巷裏迅速地奔跑起來。
    “傻子,笨蛋。”朱雀敲他的頭:“別回東宮,東宮不安全,去陛下身邊,他在永乾宮……”
    “我帶你回東宮,他們能醫好你。”言君玉隻是這樣答道。
    他跑得飛快,朱雀雖然還想打他,但手臂已經沒了力氣。整個人軟趴趴地往下滑,言君玉把他往上顛了顛,這傻子,竟然還知道摸一摸他的傷口,看這顛一下有沒有牽動傷口。
    是該害怕的,但也許是言君玉跑得太快了,朱雀並不覺得害怕。他把臉貼近言君玉的脖頸,聞見少年身上像陽光般熱烈的氣息。
    他第一次見這家夥的時候就發現了,他身上有著無比明亮的東西,熱烈得像一輪小太陽。
    “其實我死了也挺好的……”他輕聲感慨,聲音也斷斷續續起來:“這樣對殿下的名聲也好……”
    再怎麽說,他都是慶德帝用過的淨衛,當初在玄武門鞭打士子都算小事了,他幹過的比這更髒的事也不止一件了,手上的血腥是洗不掉的。他活著,東宮也為難,如何處置呢?殿下是不會過河拆橋的,但世上最記仇的就是讀書人……
    不如他死了,對大家都好。
    背著他的家夥跑得這樣辛苦,喘起來也像小牛一樣,竟然還有閑心罵他:“閉嘴!”
    朱雀笑了。
    他是想敲一下言君玉的腦袋的,可惜太累了。隻能懶洋洋地閉上眼睛,也許是跑起來的緣故,言君玉的身體顯得格外暖和,他太冷了。
    這皇宮太冷了。
    誰會不喜歡太陽呢?
    言君玉在寒冷的冬夜裏竭力奔跑著,他似乎聽見兩邊宮牆上有追逐和廝殺的聲音,又似乎隻是自己的錯覺,臉上滾燙的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肺像是要炸掉了。但他還是竭力跑著,溫熱的血液浸染著他的衣服,他聽見背上的朱雀氣若遊絲地問自己:“會有那麽一天的吧?”
    哪一天呢?言君玉不知道。
    但朱雀似乎也沒有想讓他知道。
    “你看,那些小太監多快樂……”他像是進入了某種夢遊的狀態,喃喃道:“他們在家裏從來沒吃過肉,進宮了才吃過肉,隻要溫飽就很開心了,不知道什麽是受辱……我沒法像他們一樣快樂,我總是想著我父母,想著我家被抄家……你不要怪雲嵐,她隻是像我一樣,不知道什麽是快樂了……”
    跑到能遠遠看見正門的飛簷時,言君玉聽見他的聲音問道:
    “會有那麽一天嗎……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像我這樣的人了……”
    言君玉知道了他在說什麽。
    許多人不明白,為什麽作為淨衛統領的朱雀,會不聽慶德帝的調令,反而投奔東宮。臣子尚有家族前景,內侍有什麽呢?還不是一世富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原來他想要的,和雲嵐一樣。
    是那個遙遠的,隻有蕭景衍能帶來的,河清海晏的未來。人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再也不會有那些深重的、壓得人闖不過氣來的冤屈、日夜煎心的仇恨、和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孩子。不會再有被詛咒的命運、難酬的壯誌,也不會再有巨大的浪費,不會再有凍餓而死的災民,和有冤無處伸的黑暗。
    就算他們沒法親眼看到那未來,也在所不惜。
    言君玉衝到東宮大門時,雲嵐他們已經早早迎了出來。
    聶彪帶著東宮侍衛,一上來就把他包圍了起來,言君玉這才發現自己身後還跟著幾個人,都穿著夜行衣,身上也帶著傷。
    他耗盡了全部力氣,直接栽倒在地,還好聶彪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但言君玉根本顧不得自己,隻是顧著背上的朱雀。
    雲嵐焦急地跑了過來,摸索著言君玉,像是要把他從頭到尾檢查一遍。言君玉直接掙紮開了,他手上都是溫熱的血,有些已經幹了,黏膩地粘在手掌上,鼻腔裏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快救他!”他抓著雲嵐,懇求地道。
    “我知道。”雲嵐早經過無數生死,十分冷靜。
    “一定要救他,要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藥……”言君玉慌亂地囑咐道,他什麽都沒見過,隻是照著自己平時學到的樣子。
    雲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重複道:“我知道。”
    太醫和會照顧傷患的宮女擠過來,紅綃尤其熟練,許多人一起把朱雀圍了起來,在查看他的傷口,替他喂藥和包紮,言君玉被擠了出來。他茫然地跟著被他們抬進去的朱雀,進入了思鴻堂,茫然無措地站在明亮的燈光下。
    雲嵐出去了,又進來了,她端來一盆熱水,還有巾帕,把言君玉拉了過去,熟稔地替他擦拭著手上的鮮血,像是平時照顧酈玉一樣。
    今晚發生的事太多了,言君玉整個人都已經沒有多少情緒了,隻剩下了本能的反應。
    “陛下很想來找小言,隻是被纏住了,但他知道小言會沒事的。他身邊最厲害的人,都是跟著小言的。”她輕聲告訴言君玉:“自古權力更迭的時候都會很混亂,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已經算流血流得少的了,總有人要死的。”
    “但為什麽是朱雀呢?”
    為什麽是敖霽呢?
    “小言舍不得,是因為你認識朱雀,你見過他的臉,看過他的眼神,知道他的故事。但那些你沒有見過、沒有聽過的人呢?他們死了就算了嗎?如果能用一個你認識的人去換千百個你不認識的人呢?天下人誰無父母,誰無親人?“雲嵐似乎在勸解他,但又話鋒一轉,道:“小言敢想象今天死的如果是你,會怎樣嗎?”
    她說的顯然也不隻是朱雀。如果是以前的言君玉,也許會聽進去,還會順著思考一下,但現在的言君玉已經學完了。
    他比以前更堅定,也更熱烈,那些在他心中熊熊燃燒的東西,不會再輕易被外物所影響。
    雲嵐一邊說話,一邊照顧著他,還拿來錦衣替他換上,言君玉現在已經比她高了,她正係衣帶,卻聽見言君玉輕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雲嵐係著衣帶的動作頓了一頓。
    “我沒有不喜歡小言……”
    “我知道你更想要葉椋羽回來。”言君玉的語氣十分平靜:“我不是傻子,我隻是不說而已。但沒關係,我知道我隻是來晚了幾年而已。”
    換了別的天子近臣,在麵對雲嵐這樣的情景,也絕對不該與言君玉這個身份疏遠的。
    這大概是雲嵐這輩子第一次不講求收益,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尤為特別。整個東宮都知道誰會是未來的主人,連容皓也知道,隻有她,向來最冷靜的她,選擇了逆潮而行。
    雲嵐的長相與她的性格恰恰相反,極溫婉,是類似於海棠花一類的存在,連睫羽低垂的樣子也十分溫柔。
    “不是晚不晚的問題。”她這樣垂著眼睛告訴言君玉:“是世子他把我救出教坊司的。”
    “他沒有很強,也沒有什麽優勢了。六年過去,東宮早就不是他的天下了,所有人都更喜歡小言了,容皓、陛下、連聶彪也是……但就算全世界都放棄他,我也要做最後一個覺得他最好的人。我要一直陪著他,就算這是一條沒有未來的路,我也不在乎。”她的語氣極輕,也極堅定,帶著點自嘲地笑道:“但可能我還是有一點像我父親的吧。”
    雲嵐不知道她這句話讓言君玉下定了決心。
    於禮於法,葉璿璣此刻是不該在這裏的。
    聖上病危,太子妃卻不在侍病,是萬萬說不過去的事。但有皇後“珠玉在前”,也算不上什麽了。
    又有什麽要緊呢?
    外麵在響喪鍾,一聲又一聲,先帝殯天,山陵崩,是要響三萬聲的。她要當皇後了,葉璿璣知道的。
    證明了,也得到了,隻是她不知道這代價那麽大。像一棵斬斷根的大樹,隻是一日日地枯萎。外表仍然是完整的,甚至是漂亮的,尊貴的,明懿皇後可以做到的事,她自然也做得到。
    她是不認輸的人,也不許自己覺得痛。收拾幾日,仍然是無懈可擊的葉璿璣。應該開心才對,一切正如她推演好的棋局,早在六年前就做出的決定,要痛也太晚了。
    為什麽偏偏要死呢?
    直到咳血的時候,她都沒什麽反應,隻是木的,連咳血也覺得驚訝,像是別人的事。該得意的,她得到的是女子能得到的最高的權力了,再等幾十年,也許更高。為了一個男人傷心,也未免太沒出息。
    又為什麽要灰心呢?
    她像個跟自己鬥氣的小孩,吃著昂貴的,別人都說好的東西,所以不準自己覺得不好吃,但她的身體不聽指揮,那些東西她咽不下去,隻是鋒利地梗在喉頭。
    她的敖霽,再也不會回來了。光是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了無生趣。黑暗的潮水湧上來,一層一層,淹沒了她。漂亮的眼睛,握著劍的手,笑起來帶著點傲氣的神色,那個叫敖霽的靈魂,從此就不在這世間了。往後的漫長的歲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隻剩她一個人了。金尊玉貴,權力之巔,似乎一瞬間都失去了顏色。
    光是想著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敖霽的人了,未來的日子都仿佛成了一望無際的漆黑暗夜,她提著熄滅的燈籠站在雪原上,身邊空無一人,再勇敢的人也要心生怯意。她以前從來不覺得夜晚這麽難熬,還有幾萬個夜晚,她該如何渡過呢?連蕭景衍都找到了他喜歡的人,她喜歡下棋,奕天下如棋,但有什麽漫長的棋局,能下三十年?
    如果不是言君玉闖進來,沒人知道她也有這一麵。
    言君玉驚訝於她竟然還醒著,他是見過容皓的,送走西戎人他醉了幾天,為敖霽他也喝醉了,蕭景衍倒是沒事,但那隻是他的伴讀,他有四個伴讀。
    對於喜歡敖霽的人來說,天下隻有一個敖霽。
    她一定有著無比強大的內心,在這時候也隻是臉色微微蒼白,仍然體麵而尊貴,淡妝慵髻,帶著點病容,在窗邊下棋。看見言君玉翻進來,也並不驚訝,隻是順手將信箋一蓋,蓋住了自己寫的字。
    但言君玉早看清那是什麽。
    她寫的是一句唐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聽著多沒出息,世人妄自揣測嫦娥,長生不老竟然敵不過俗世的團圓,況且勝之不武,廣寒宮多孤寂,如果能在人世繁華裏獲得無上權力,誰會惦念什麽舊情?
    “其實如果我當初不這樣選,也會後悔。”她像是要解釋一般,對著言君玉道。
    總歸是要後悔,不如選擇最順心的一條,在權力之巔廝殺過,也算不浪費她的手段。至於會不會覺得痛,有多痛,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慶德帝照樣會痛,不妨礙他做天子做了三十年。
    但言君玉根本沒聽她的解釋。
    他是帶著目的來的,那目的讓他身上似乎籠罩著一股氣質,銳不可當。
    他說:“你那天跟我說,是因為敖霽不知輕重,為妹妹闖宮門,讓你下定了決心。你問我,為什麽他明知是沒有用的事,還是一定要去做?不肯徐徐圖之。我當時回答不了你,現在我知道答案了。”
    葉璿璣隻留了案邊一盞燈,月光從窗邊照進來,照見言君玉的眼睛,灼灼生輝。
    “因為沒辦法,”他的語氣像是在說著一件小事一樣隨便,仿佛並不需要為此堵上前途和命運:“有些事就是這樣的,不是為了結果,就是一定要去做。這世上不是什麽事都要看有沒有用的,就像敖霽的妹妹,她叫阿措,是石榴花的意思,她也一定知道為了家族的道理,也知道妃子不可能活著出宮。但隻要她想到她還有個哥哥,叫做敖霽,不管自己去了哪裏,他一定會騎著馬帶著劍來救自己,那麽她在深宮的每一個夜晚,也許就沒那麽害怕了吧?”
    “那你呢,如果你失蹤了,不見了,被困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有沒有人,會像敖霽一樣,永遠不放棄地找你?至死方休?”他問葉璿璣,他其實很清楚答案是什麽。
    那個人就是敖霽。
    皇權也好,天命也罷,隻要一柄劍,就敢硬闖宮門,管他皇權天命,都滾去一邊。不問後果,不計代價,甚至不在乎你會不會跟他走,他甚至不需要你跟他走,他隻是盡他的力,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燒光了才算。
    “我要為敖霽做的,就是同樣的事。我知道多半是沒用,多半是找不回來。但我一定要去,因為我知道除了我,沒有人會去找他了。他活著,我帶他回來,他死了,我帶他的屍骨回來。如果失蹤的是我,他一定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如果是我躺在邊疆的那個山穀裏,骨頭也爛掉了,他也會帶我回家的。”
    “這大概就是刀和劍的區別,也是我們和你們的區別。”
    世人都喜歡火焰,熊熊燃燒,一刻不停,但他們喜歡火焰,又懼怕火焰,甚至想控製火焰,能被控製的燃燒,算什麽燃燒呢?
    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也就不是今天的言君玉了。
    葉璿璣沒有說話,她知道她說什麽都沒用了。
    曾經的少年要上路了,他一次也不會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