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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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到了這時候,反而雙方都平靜下來了。
    葉璿璣神色尤其冷靜,她像是一瞬間有了需要專注的東西,整個人的氣勢仿佛都被拔了起來。葉家人的眼眸極黑極深,專注時有種危險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言君玉六年前沒來得及見她那個逆轉局勢的一步棋,今日有幸,見到她做決斷的全過程。
    “你想上戰場,以言君玉的名字是肯定不行的。”她一上來就道,其實言君玉心裏也隱約知道,隻是不敢細想。
    當初洛衡講帝王心術,雖然並未渲染皇權可怕,但誰不知道呢?
    如果蕭景衍不想讓他走,他是無論如何都走不掉的。敖霽當年闖宮門尚且重傷,言君玉這點功夫,連東宮二門都進不了。
    “隻能改名易姓,但士兵晉升太慢,況且戰場刀箭無眼,發揮不了你的天賦。”葉璿璣直接展開一頁信箋,一邊寫一邊道:“葉家下麵有幾個小侯府,也有絕嗣的,這時候很多王侯都去戍邊了,不會引起注意,你帶上百人去投軍,這樣可以從小校尉做起,可以快點升上去,你要去哪?”
    言君玉剛想說話,她又道:“別說,不用告訴我,也不用告訴任何人。我給你三個身份,你選一個,進了軍營換過名字,一切低調。要帶人一起去嗎?”
    “我要帶衛孺一起去。”
    如果他不帶衛孺的話,衛孺一定會鬧死的。他雖然不會像自己一樣說漂亮話,但卻是會和敖霽一樣的人。
    “好,你現在回去,等時機到了,自然叫你。”
    蕭景衍回到東宮的時候,已經天色熹微了。
    他已經不再是可以在宮中隨便行走的“殿下”了,這次也算是逾規回來了,這時候本該在停靈的太和殿才是,雖然皇家規矩自與民間不同,登基事大,不必守靈七七四十九天,守孝三年更是無從談起,但也規矩森嚴,今日小殮,光是宗室那邊就來了九位,都是晚輩,慶德帝才五十六歲,不算高壽,宗室長輩不得靠近太和殿,以長祭幼,是不祥之兆。
    慶親王最悲慟,大哭不止,咳出血來,周圍人都看得心酸。
    皇室的感情總是這樣,親兄弟之間也夾雜著忌憚和猜忌,等到了生死關頭,才能表露些許感情。慶德帝駕崩,這幾十年的榮辱安危都隨水東流,這一哭是如同孔明哭周瑜,還帶著伴君如伴虎的心驚,怎麽能不大哭一場。
    相比之下,長春宮那邊就安靜得多,隻是潛心禮佛,一天一夜水米未進,糾纏這許多年,最煊赫的榮耀和最大的折辱,在心中日夜煎熬,隻怕眼淚都枯了,連愛恨都是鈍的,像山陵緩緩崩塌,慶德帝不在了,明懿皇後也不會再有了。
    到淩晨才聽說太後動了兩口太子妃進獻的燕窩粥,每到這時候,葉璿璣總是有辦法的那個。
    一切都處置好,安撫了宗室,點檢了內侍,玄同甫隻管嚎哭,眼神慶幸,雍瀚海那邊哭得如喪考妣,晉派也戰戰兢兢,如大禍臨頭。蕭景衍神色不動,所謂天威難測。
    回到東宮,燈火通明,已經一片縞白,雲嵐也是周身縞素,帶著東宮在正門處跪拜迎接,初春寒意侵骨,她衣衫單薄,眼底帶著一絲紅,是野心勃勃。葉椋羽也是病人,這場大戰下來,東宮不能說毫無代價,但也是真的大獲全勝。他也穿重孝,葉家人對權力並不陌生,沒有雲嵐那樣明顯,隻是身形挺拔,如劍出鞘。
    此刻站在這裏的年輕人,他,雲嵐,容皓……乃至曾經的東宮殿下,都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大好年華,未來幾十年,大好河山如空白畫卷,隻等他們施展畢生所學,還天下一個煌煌盛世,萬國來朝,史書千載萬年,都要記下他們的名字,怎麽叫人不誌得意滿。
    相比之下,容皓反而過於沉默了,國孝百日不得飲酒,不知道他怎麽熬,不過容家現在也是肱股重臣了,況且這一代人才輩出。容皓十來年在東宮已經鋪平道路,同輩芝蘭玉樹,依次進入政局。未來的大周,將會重現當年開國時的榮光:容與葉,共天下。
    隻是他們的皇帝陛下卻有點心不在焉。
    “小言呢?”他問雲嵐。
    慶德帝最後的暗殺結果,他第一時間就收到消息,確實是關心則亂,否則怎麽會覺得慶德帝滿盤皆輸下還能有一子突圍呢?結果也確實如此,倒是朱雀的重傷讓他有點意外,怪不得葉椋羽前些天忽然說了句“過剛易折,過狠的人反而極容易放棄”,原來是說朱雀已有死誌。
    論人性洞察,葉家人確實天下無雙。
    “小言在睡覺呢。跑去了慎思堂一次,回來就睡了。”
    蕭景衍安靜走進寢殿,雲嵐向來周全,陳設都換上了素色青藍月白的,隻有帳子仍垂著,床上隱約睡著個人形,小言的鞋子還擺在床前。
    “殿下?”雲嵐端了釅茶來,今天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他在這也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太和殿守靈,葉椋羽也在整理需要他定奪的政事,這半個月會很忙。
    “放下吧。”
    人都退出去了,他卻仍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情字從來千斤重,心思如海,算無遺策,也算不贏一個情字,何況是在這樣的時候。他斟酌許久,才找到話頭。
    “很久之前,父皇執意要為我選妃。”
    是在葉璿璣封了太子妃之後,東宮殿下何等傲慢,夫妻相敬如冰,慶德帝那時候也心思轉圜,廣選天下秀女,尤其是京中高門貴女,盡皆選過。宮中嬤嬤登門訪查,心性容貌一一選過。又想到葉璿璣性格冷傲,擅長權術,也許是因此才不能相處,所以轉而尋求溫婉雋秀、心性高潔,有林中高士之風的才女。也是因為當年瓊林宴上,有個歌女寫詩與東宮相和,十分驚豔,慶親王大力起哄,到底把她送入了東宮,所以想重現這段佳話。
    最終就選到薛家。
    京中落葉,滿山大雪。是好事人傳出來的話,說的是京中容貌最好才學最高的兩名女子,葉是葉璿璣,薛就是薛家的薛桐。宮中嬤嬤帶著皇後手諭到薛家道喜,東宮何等尊貴,人才也是大周百年難得的好,薛家清貴,國子監祭酒,正好充當東宮側妃。
    但薛桐收到手諭,閉門半天,出來時隻回了一句詩。
    詩出自唐典,是當年李白過黃鶴樓,詩興大發,卻不敢動筆,寫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她把自己比李白,世人都以為她說的崔顥是葉璿璣,都說她狂妄。論家世容貌,葉璿璣是壓她一頭的,崔顥不過一首黃鶴樓大放異彩,李白卻是千古詩仙。隻有知曉宮闈秘辛的人,知道她說的崔顥,指的是是葉椋羽。
    縱有滿腹才情,麵對千裏美景,也隻得黯然退下,東宮心已有所屬。即使已經決裂再無可能,但曾經滄海難為水,有葉椋羽珠玉在前,誰敢去班門弄斧呢?誰能贏過這影子呢?
    雲嵐說要殺她滿門,其實不算殘忍。薛家在清流士子中浸染得久了,也染上了壞毛病,又不是什麽昏君要死諫,於禮於法,東宮並無失德之處,一個選妃而已,不肯就算了,偏偏要拿出寧可一死的架勢,這就算了,還要賣弄文辭,連皇家的秘辛也掀翻出來,隻怕天下人聽不懂。正好是葉璿璣說的,沽名釣譽之徒。
    皇家尊嚴不可冒犯,何況這裏麵還牽扯一段皇家秘辛。慶德帝當時也是勃然大怒,連素來清冷的明懿皇後也動了怒。
    皇權至高無上,況且她冒犯的還是東宮太子殿下,慶德帝最看重的太子,卻被她拿來比樓閣,葉椋羽與她各題幾句,何等狂妄。
    慶德帝當時就要尋釁抄家,成全薛家的清名。他那時候還是壯年,整治文臣很有一手,多少書香世家都被抹去,一點痕跡不留。
    但薛桐運氣好,遇見的是蕭景衍。
    整件事情中,東宮最無辜,選妃是慶德帝主意,長春宮也有參與,薛家一番造作,倒讓天下人以為是東宮非她不可了。但蕭景衍何等胸懷,整個國子監同僚上書請罪,求聖上網開一麵,奏章送到禦前,慶德帝都懵了,沒想到是東宮手筆。
    雲嵐當時全程看著,也震驚於他的胸襟。他那時候還沒遇見言君玉,少有笑容,隻淡淡道:“意氣之語而已,何必計較。”
    東宮既然親自放過一馬,慶德帝也就算了,隻是削職發配而已,塞北苦寒,正適合薛家人修書。
    雲嵐對這事記得尤其深,大為記恨,所以蕭景衍在永和殿隻提一句,她就反應了過來,還是殺心重。
    但某種意義上,薛桐說的是沒錯的。
    有葉椋羽在,世上人,就算想得到蕭景衍的心,也要退縮,老葉相三個弟子,葉家兄妹都是人中龍鳳,當世難有人匹敵,東宮糾纏的舊事如同藤蔓虯結的密林,誰敢闖進來呢?
    雲嵐落淚就為這個。
    蕭景衍竟然覺得對不起他的小言。
    為他身上背負的沉重往事,為他天生帶著葉椋羽這情敵,就算說著不在乎了,但葉椋羽活生生站在麵前,誰能不介意呢?誰能不比較呢?縱然這不是他的錯,但小言又有什麽錯呢?無憂無慮的少年,為什麽要背負這些呢?皇家尊貴,是給外人看的,在小言麵前,他隻是蕭橒,如果蕭橒不夠好,該怎麽辦呢?
    這些幽暗的往事,這些心思,又如何開口呢?
    蕭景衍隻能沉默。
    錦帳低垂,帳內外都一片安靜,他沉默許久,然後帶著點苦澀開口。
    “皇帝也許沒有心,蕭橒隻有一顆心,並不是很好看的一顆心,但不管小言要不要,這都是我能給出的全部了。”
    這話多蒼白,甚至不如容皓那一句石破天驚的葉鴻來得威力大,他少年時的意氣,桀驁不馴,不知天高地厚,都給了葉椋羽了。他的小言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他卻給不出來了。他也想不管不顧,但現在的他已經知曉了一切的代價。
    那天在宮門處,他在禦輦內凝視小言,後來他也許多次這樣凝視過小言,擁有一個少年,如同握著沙子在手中,每一刻都在失去,抓得越緊,掉得越快。但人性如此,脫手而去之前,誰忍得住不抓緊?
    他是蕭景衍,對於天下人來說,愛都是熾熱火焰,隻有對於皇家來說,愛是克製,要拴著自己心裏那頭猛獸,不讓它吞噬一切。慶德帝不懂的道理,是善泳者溺於水,你用權力得到他,那麽你失去權力的時候,也一定會失去他。
    他身上不是隻有屬於明懿皇後的那部分的,還有屬於慶德帝的那部分,被權力吞噬的惡龍。如果他想得到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失敗。唯一能與他對抗的,隻有他自己。這是為君者的宿命,也是蕭橒的宿命。洛衡的第三課說的就是答案,隻是言君玉還不懂。
    他身上黑暗的那一麵,沒人見過,也沒人能教他如何控製。唯一能教他的人,已經躺在了陵墓裏。天下人都慶幸新帝登基,隻有蕭橒一個人失去了父親。
    他甚至不需要權力,隻要略施手段,就能像當初吸引小言一樣把言君玉留在宮廷裏,他們是生來就注定屬於彼此的人。隻是小言仍然不明白這一切的代價。敖霽養的那貪吃的小狗,雖然偷吃的時候忍不住,肚子疼的時候還是會後悔的吧。
    洛衡信任他,在關鍵時刻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不能讓權力把言君玉吞噬,更不能把蕭橒吞噬。
    雲嵐以為他知道蕭景衍在永和殿望他那一眼的意思,是要她千萬把小言平安帶回來。
    其實他那時候已經知道慶德帝殺不了小言了。
    他想的是,他已經在小言身邊布下那許多人,就算小言一時興起要走也走不掉。而等到登基之後,權力穩固,就算小言想走,他隻要一句話就能把小言留下,那巨大的誘惑,他應該也抵擋不住吧。
    但偏偏是今晚,偏偏慶德帝的遺命,是要殺小言。
    刺客雖然不足以突破防禦,但跟著小言的人,也會被消耗殆盡。
    如果小言要走,今晚就是最好的時候了。
    都說皇帝是天子,但就算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吧。命運玄妙,往往就在這樣的時候,就像小言最喜歡的演義故事,羅慎思三保陳三金,用的是紙金玉,但紙信被燒,金券被擋在宮外,連最後保命的鬥牛玉佩,也被人一箭射穿。重重巧合之下,隻能說是天命了。
    “那時候,我其實可以補上一道命令的。”他輕聲說道,像是累極了。
    東宮再混亂,能困住小言的人還是有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看著雲嵐的眼睛,卻最終沒有下那道命令。
    被鎖鏈鎖住的巨龍,最後的溫柔,是給自己喜歡的小少年,留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陛下……”雲嵐匆匆闖進來,顯然是有急事,再等不下。
    但她沒有說出來接下來的話,因為她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昏暗的寢殿中,新的皇帝陛下,有著清瘦背影的蕭橒,他抬手掀起床帳,像是帶著點請求,又像是早就知道結局的悲傷。
    冰冷的晨風中,錦被和玉枕堆成了個人的形狀。而本該睡著個少年的床鋪上,已經空無一人。
    葉璿璣做事向來雷厲風行。
    言君玉回到東宮不久,就收到了信號。他悄悄從寢殿翻窗出去,除了敖霽的槍,什麽也沒帶,連衛孺也沒叫,因為知道葉璿璣會另外通知的,她總歸是萬無一失的。
    果然,他一溜出去,就看見宮牆下幾個黑影等著,衛孺已經換好小太監的衣服,等在一邊。他這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今晚這是什麽意思,激動得臉都紅了,眼睛亮亮的,叫了句少爺。
    言君玉卻沉穩許多,他出來時候穿著東宮錦衣披風,太容易被認出,接應的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麵容十分普通,正適合隱匿跟蹤的那類人,想讓他換衣服,言君玉卻問道:“我們從哪個門出去?”
    “朱雀門。”
    “那裏離淩煙閣很近吧,我們能去看看嗎?”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可以。”
    葉璿璣暗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覷,淩煙閣是安放王侯牌位的地方,雖然已經沉寂百年,現在不過是個擺設罷了,但畢竟是淩煙閣,與大周國運都糾葛在一起的地方,看守不少,他手下的人仍然敢帶著言君玉自由進出。言君玉雖然整天聽演義,也是第一次進到這傳說中的樓閣,其實不過一座七重樓閣,下麵幾層安放的都是陣亡將士,最上麵一層,高處不勝寒,才擺著當年跟隨□□起義的十八人。
    隻是言君玉現在心性已經不是當年聽故事的少年了。
    他上去第七層,給言家的先祖磕了個頭,在旁邊發現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有著寬厚手掌,笑起來卻跟小孩一樣的鎮北侯,會教他爬樹抓鳥的父親,他母親想了一輩子的言仲卿,最後也不過化成淩煙閣上三個小字而已。
    他把宸明書端正擺在父親的名字上,又磕了個頭,下了淩煙閣,在下麵找到了鍾老將軍的牌位。
    他生前的鎧甲刀劍都留在那裏,言君玉磕了個頭,把他的鎧甲取下來,換上了,他是鍾老將軍唯一的徒弟,出生入死,沒有衣缽可做念想,能繼承的隻有這身鎧甲了。
    青年到底比不上老將的身形寬厚,穿上就有點寬鬆,北疆的鎧甲極重,光是板甲就有三十多斤,經過沙場的甲氣質也是不一樣的。連衛孺也覺得自家少爺的氣質一變,像是整個人都沉穩了起來,眼中神色也凝重無比。
    “走吧。”他輕聲道。
    “不留句什麽嗎?”衛孺忍不住問。
    “不用。”
    衛孺不說話了,但還是有點擔憂的樣子。等到快上馬車了,又問:“那陛下知道你走了怎麽辦呀?”
    他比言君玉要機靈得多,有的都是劍走偏鋒的急智,從他知道叫蕭景衍陛下就可見一斑,平時跟小太監小宮女也弄到不少消息,說不定連慶德帝和明懿皇後的事也聽到一點風聲。他說的大概也是所有人擔心的事——蕭景衍會變成第二個慶德帝。
    平時好好的自然不用擔心,如果他的“小言”走了的話,難免讓人產生這種擔憂。
    “他不會變的。”言君玉輕聲道。
    他的蕭橒,是世上最強大最溫柔的人,有著讓人驚歎的忍耐力,因為這點,所以常常被人忘記他也會受傷。
    他會困在他的龍椅上,做被囚住的龍,天長日久,鎖鏈勒進肉裏,他仍然保有他的溫柔。他不會做暴君,他會痛苦地活下去,做天下人的明君。當權力的黑暗席卷而來,他會是擋在最後的那個人。為君為父,天下都是子民,他會兌現他的承諾,給天下一個河清海晏的未來。
    “要去言侯府走一轉嗎?”出了宮門,那中年人問。
    他一定不是出身軍士家的,還覺得言君玉需要跟言老夫人告別,也太小看王侯了,她是將門虎女,父兄都上了戰場,此刻北疆戰情如火,和言君玉一起的子侄輩都上了戰場,一個消息就夠了,她什麽都清楚。
    城郊外雪已經化了,原野上正春耕,一樹樹的桃李已經長了花苞。衛孺悄悄告訴他:“我摘了一枝梅花,放在玲瓏的窗口。”
    少年的心意,隻敢這樣悄悄傳達。但言君玉不是少年了,他知道衛孺是在提醒他留下個東西做念想。
    他留下了他的玉,放在宸明書下麵。他知道蕭景衍會去找自己,追尋自己今晚的蹤跡直到淩煙閣,然後找到那塊玉。
    他清楚地知道,這份信心是因為他出了皇宮。
    雖然他一直相信他的蕭橒,他不是誤會而走的,他知道容皓那句阿鴻代表不了什麽,但當時當刻,在思鴻堂,就算蕭景衍注視著他,他還是會覺得痛。
    初春的夜風,仍然寒冷,明光鎧寒如鐵冷如冰,沉甸甸地壓著。馬車在朝宮外走,言君玉覺得自己像一點點活過來。
    他要去邊疆了,光是想想就枝葉舒展有了精神,像小時候聽的故事中送龍還鄉的故事,過一橋生肉,過二橋生鱗,過三橋就騰雲駕霧成了真龍。不是為了證明什麽,是因為他得去邊疆,他得見見大江大河,看一看自己能不能力挽狂瀾。
    馬車出了城郊,他沒有回頭望,隻是在心裏念道:“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了,是因為我要守住我自己。我是言君玉,也許我不是配得上你的玉,但我是我祖母最疼的小言、我爹娘最喜歡我了,還有敖霽,還有洛衡,還有衛孺。我要做大將軍,要救邊疆百姓,要守護大周,我要帶那些戰士回家。
    就算不是玉,我也是最堅硬的石頭,是獨一無二的言君玉,我要守住我心中的火焰。
    我不能砸碎我自己。
    鍾老將軍說拳有退路,槍無回身,自己見過了權謀,選擇不用權謀。原來權謀就是機巧,就是回身,而打仗的人,是不能想著退路的。天下交給你去想,就讓我保留這份分別心吧。
    我去守你的邊疆啦,蕭橒,以後你看見你的江山,也許會想起我的名字。言君玉這樣想著,本來是很瀟灑的,應該笑的,但他的眼淚,卻很沒出息地落下來了。
    城牆消失在視野裏的刹那,衛孺忽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句。
    “少爺,我們真走啦?”
    “真走了。”言君玉抹了一把眼淚,道:“我們去看一看,真正的戰場,究竟是什麽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