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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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栩醒來的時候,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已經死了。
    周圍太昏暗了,隻點著一盞小燈,他全身都像被碾過一遍,沒有一根骨頭不是痛的,臉上嘴唇上更是像是裂開了,塗著不知道是什麽藥膏,發出一股讓人作嘔的氣味。
    “別動。”一隻手按住了他,是個青年的親兵模樣的人,爽朗得很,笑著道:“你們是從沙漠裏走出來的,身上手上都裂開了,楚將軍都說沒見過這麽好運氣的人,沙漠裏多難得下一場雪,都被你們趕上了……”
    蕭栩隻聽見“你們”兩個字。
    “言君玉呢!他在哪呢?他還活著對吧!”他焦急地問道。
    “別急。”那親兵本來端了一碗水想喂他,看他這樣,實在攔不住,隻得笑道:“他活得好好的呢,還有力氣吵架呢。他本來不肯把你給別人照料的,我說把你放在這,他在前麵吵架,不耽誤……”
    他一麵說,一麵把一麵屏風似的東西移開,蕭栩第一次見到這樣竹子編的既複雜又簡陋的屏風,原來這也是在軍營中,隻是被隔開了,他一移開,整個軍帳的樣子就在蕭栩麵前展開了。比北疆要低矮得多,也溫熱得多,而且不遠處的沙盤旁邊站著,和幾個將官樣的人正爭論的,不是言君玉又是誰。
    “你醒了!”言君玉聽見動靜,驚喜地跑了過來。蕭栩看到他才猜到自己有多狼狽,他臉上皸裂傷口跟花貓一樣,但開心得不得了,先是把蕭栩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確定他沒事後,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怎麽樣,頭還暈不暈。”他焦急地問蕭栩,得到肯定回答後,頓時喜笑顏開:“快來,你的天子印信呢,拿出來給我對付這群不開竅的人。”
    其實看見營帳模樣的時候,蕭栩就猜到了言君玉為什麽要往西南走了。
    他也隻能往西南走。
    因為這裏不是別處,就是敖仲留守的安南軍總部,老兵加上新兵,至少也有五萬人。況且安南軍是協同作戰的,隻要練好戰陣就可以投入戰鬥,雖然沒法與西戎的鐵兀塔抗衡,但也是一支可以改變戰局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這是敖仲的老巢。
    蕭栩雖然以前不看兵法,但從小把春秋讀了個遍,識人禦人之術,跟著慶德帝,耳濡目染也不少。敖仲其人,從識人術上分析,可以稱之為大樹將軍,雖然當年也有主動請纓南疆,但歸根結底是想要壯大自己的力量。
    他為將的原則,就是不參與政局,隻管一心一意壯大自己的力量。當初東宮那樣弄他,都不動如山,也是因為見過了老燕北王晚年和父皇離心,所受的那些掣肘,所以決心做一個純粹的將軍。
    言君玉這一招,可真夠要命,直奔他的老巢。這是安南軍的全部有生力量,他要是來通風報信的話,說服力還不夠,現在帶上蕭栩這個恭親王,又帶上天子印信,把他們一調動,敖仲不打也得打。
    “算了,先讓你們出去商量一下吧,等會再跟你們說。”言君玉趕他們出去,還不忘威脅:“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們,西戎打完靖北就是幽州,敖老將軍應對側翼來襲是最弱的,你們在南疆吃了多少虧就更不用我說了。”
    他趕走眾人,又問蕭栩:“你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蕭栩還不習慣他對自己這樣親近,站起來想給他看看,就看見一邊的言君玉忽然身形一晃,但他反應極快,又自己扶著屏風站穩了。
    “嚇我一跳。”他自己感慨道,還不忘摸摸傷口,嘿嘿笑道:“這點小傷真要命,就是好不了,燒得我頭暈眼花的。”
    “你坐著說吧,怪嚇人的。”蕭栩也知道他想說正事:“你想往西南來,就是想用安南軍,逼敖仲參戰?”
    “你真聰明。”言君玉在靖北待久了,同輩裏兵法最厲害的就是葉慶了,所以遇到他這樣的聰明人頓時十分開心,索性盤腿坐在蕭栩的床上,一邊往嘴裏塞東西一邊告訴他。
    “你知道我遇到的最厲害的兵法天才是誰嗎?“
    “蒙蒼?”
    “不是,我一直在研究打敗蒙蒼的方法,也正是蒙蒼提醒了我,既然人死之後,兵法仍然有威力。倒真讓我找到一個兵法比蒙蒼還厲害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誰?”蕭栩也來了好奇心。
    “就是太祖。”
    他這麽一說,蕭栩頓時眼睛一亮,顯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蒙蒼的天才固然恐怖,打幽州圖謀靖北的連環計也足夠狠毒,無人可破,但要論起格局來。當年大周太祖以淮南浪蕩子的身份,在亂世中開創一片基業,是實實在在從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說是百年來天下首屈一指的戰略天才並不過分。
    “我想,太祖要守住幽燕,一定有他的道理,隻是我們太愚鈍,看不出幽燕的重要性。就像你們下棋的千古殘局,是千年來古人的智慧,一次次推敲過的,與其臨時抱佛腳想打贏蒙蒼,不如相信太祖。真正厲害的戰術,一定是超越時間的,孫子兵法裏都找不到破解蒙蒼的辦法,所以我要賭這一次!”
    “你這樣說,幽燕確實有他的重要性……”
    “蒙蒼一定也是看到重要性,才一定要破幽燕的。我粗略估計了一下,一定有這三方麵的考慮,一是後援補給,幽燕鐵索連環,他敢冒進,我們可以斷他後援。二是靈活,西戎騎兵劫掠如火,幽燕多一個據點,他們能活動的範圍就更少,三是軍勢,幽燕很容易形成合圍之勢,所以他一定是先打靖北,至少要扼製幽州,才敢進兵,如果我沒猜錯,他一定會讓察雲朔先冒進,引敖仲出來,然後打一場大戰,打怕幽州,然後肆無忌憚擄掠,以戰養戰。”
    “那不是更不應該動用安南軍了?反正打不過。”
    “不不,一定要動用安南軍,安南軍北上,和幽州合圍,這場大仗就算西戎勝,也是慘勝,幽州就不會再怕,他們最想要的是幽燕鐵索連環後的大片平原,就是晉派和秦派的根基。”
    蕭栩一點就通,頓時明白了。
    “他想讓朝中主和派再起來,要是能割地賠款更好,要是不能,他占著大片平原,以戰養戰,大周為了休養生息,也隻能再議和。”
    “是!而且這場大仗必須現在打!不能讓西戎來選日子,他們剛打完靖北,損傷一定也很嚴重,我們必須打,現在就打,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不然等他們緩過來,幽州吃了虧,就算敖仲還敢再打,朝堂也不會讓了。”
    言君玉說得激動起來,臉頰上飛起紅色,他見識過百官讓慶德帝掣肘的手段,自然不會覺得帝王的權力是無限的。如果秦晉兩派都主和,單憑一個江南派,也無法支撐蕭景衍再繼續打下去。
    這也是蕭景衍為什麽要起用葉椋羽的緣故,江南王的後裔,能夠最快地一統江南派係,他早料到秦晉不會是堅定的主戰派。
    其實就算真到了言君玉說的那一步,他也許還有殺手鐧。
    但言君玉不會讓形勢走到那一步的。
    為官為將,都說要為君主分憂,為天下謀福祉,這就是分憂,這就是福祉。
    敖仲也許是看不穿,也許是看穿了也不敢賭,所以遲遲不支援靖北,那自己就來替他賭!
    蕭栩看著他眼睛中飛揚的神采,真神奇,明明那麽憔悴,但他說著這些的時候,似乎整個人都在發光。他在這一刻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這家夥。
    是自己太慢了,遲遲看不見這玉色下包裹的耀眼光芒。二哥一定早就看到了吧,就像此刻,自己同意,不是因為自己作為蕭栩喜歡他。而是因為即使作為監軍的恭親王,也毫無疑問地,該跟隨有著這樣光芒的將領,成就一番偉業。
    “好!我陪你賭!”
    安南軍眾將再進來的時候,似乎已經做出了決定,但他們的決定如何,也不再重要了。
    昏暗的帳篷裏,一天前剛剛被他們從戈壁邊緣撿回來的,憔悴虛弱的青年,此刻正穿著一身紅色戰袍,站在帳篷中,手執利劍,仿佛身後不是空無一人,而是有著千軍萬馬。
    “我們商議過了,還是等候命令……”
    “你們敢!”穿著紅袍的青年將軍揮舞利劍,斬下桌角,環視眾人,怒叱道:“軍令大如山,天子印信在此,不聽監軍命令者,視同謀逆,如同此桌!等天子信使到來時,就是你們的死期!”
    要是容皓此刻在這,一定會很欣慰的。
    曾經好奇地看著他斬下桌角的少年,連孫仲謀的典故都不知道的少年,此刻也有了這樣英武的模樣,橫眉怒目的樣子,相比孫仲謀當年下定決心赤壁一戰時也不遑多讓。恩威並施,才是王道。
    敖仲不敢賭的東西,言君玉來替他賭,帶上他的安南軍來替他賭,來逼他賭。
    他學的是葉璿璣。帶上蕭栩,帶上安南軍,攪動整個天下的風雲。
    敖霽教會他一往無前,葉璿璣教會他釜底抽薪。他也學會了洛衡的道,靜待時機的蟄伏,也學會了容皓的仁,學會了雲嵐擺弄人心,最關鍵是學會了葉璿璣背水一戰的決絕,最後成就蕭景衍般的翻雲覆雨手。
    這一場戰爭,不是察雲朔和蕭景衍,是他言君玉與蒙蒼的交鋒。他出生得晚,蒙蒼統領三軍的時候,他還在東宮努力成長,洛衡說天地不仁,道法無情,這賭局如此不公平,卻無法改變,所以他加上籌碼,拿自己的命來賭,穿越百裏黑沙漠,也要賭贏他。
    他要做為一切負責的那個人。
    慶德帝當年的罪己詔,有一句話,他記得最深: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他喜歡的人,擔負著整個天下的未來,也承擔著世間一切的責任。而今天,言君玉自己也要做擔負著天下未來的人了。
    當年在鍾樓上的願望沒有輕許,少年已經長成參天大樹,擔負起他的天下。
    終於與他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