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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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佟酩並沒有追究的蹩腳謊言。
他很快將相冊交還給宋立眠,宋立眠伸手接過,指尖相觸引發了一係列沁入骨髓的顫栗,等宋立眠遲鈍完,佟酩已經將手臂輕鬆抽回了。
宋立眠垂頭翻閱相冊,突然氣力盡失,也沒太大興趣翻出那張曾經無數次想過撕掉,卻始終逃過一劫的紅底寸照。
此刻,在佟酩不怎麽熱切卻又明顯投來的視線裏,宋立眠隻好硬著頭皮一頁頁翻。
他翻得很緩慢,因為不方便操縱發麻指尖,每一頁都得捋捋邊角才能翻得下去,他視線很直接地黏在反光的放水插袋上,腦子裏卻在漫無邊際糾結別的東西。
他性格向來溫吞,對待朋友幾乎連重話都不會說,更遑論做出甩開手這種粗暴動作。
他沒多少勇氣抬頭勘察佟酩的表情,對方語氣和周遭啞然氣氛已然對他方才的失誤做出審判。
宋立眠應該快些道歉,可佟酩似乎並不想聽這種亡羊補牢的枯燥話。
或許他應當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辯解,可佟酩總能輕易識破他的謊言,並且明顯因為他撒謊更加失望。
可實話又怎麽能說出口?
該告訴佟酩自己尋的相片就是年少喜歡過的人,雖說這份喜歡早在當年荒誕的意外裏消失殆盡,可他還是忍不住留下了這份紀念?
還是該告訴佟酩自己身體比心理快了一步,率先踏上了圖謀不軌的不歸路,僅憑一個冷冰冰的撫摸就燙得褲襠緊繃?
宋立眠說不出口,所以選擇沉默,直到炙熱躁動在無聲的低氣壓裏身體平靜下來。
他明白,不適時的沉默隻會孕育出更多誤解,可惜他實在無能,眼前唯有逃避這一條路行得通。
沒了最初必須找到那張照片的心血來潮,沉悶空氣裏僅剩翻閱紙張的沙沙聲,宋立眠嘴裏不是滋味,覺得挺沒意思,可又不得不繼續翻下去。
相冊裏承載了過多流光溢彩的回憶,有像素極低的父母結婚照,有老爺子板著臉出場的全家福,有從小學到大學的畢業合照……
每一頁他都掐著秒停留,時間分毫不差,儼然像是熱衷懷念的不怎麽年輕的年輕人。
佟酩就站在不遠處,半俯著身子盯他,呼吸淺到宋立眠豎起耳朵都聽不太清,更遑論用皮膚捕捉了。
宋立眠腦袋埋得低,脖子酸澀難耐,他不敢扭頭,渾身血液都即將因為愈發冷冽和尷尬的氣氛被冰封。
必須得說點什麽。
相冊翻至倒數幾頁,記憶裏的紅底相片並未出現,宋立眠沒有沮喪,恍恍惚惚地倒回去又翻一次。
還是沒有。
奇怪的是,宋立眠反倒因此長舒了口氣,他的確也不想在佟酩麵前抽出那張獨一無二珍藏的“老同學”照片。
“找不著。”宋立眠合攏相冊說。
小塵埃撲騰而起,又倏然墜落,就好像那些早就逝去的過往,因為同學會而產生的焦灼和憋悶頃刻間解脫開來。
宋立眠鼓起勇氣偏頭,和表情平淡的佟酩對視,對方皮膚比不久前更白,是那種失了血色的不健康狀態,佟酩眼眸沉寂,裏麵空蕩蕩的沒多少情緒。
不知怎的,宋立眠口鼻霎時像被濕毛巾捂住,心髒鈍痛得不算強烈,可喘不過氣的感覺比參加同學會前嚴重多了,五髒六腑都亟待呼吸。
察覺到身旁人的欲言又止,佟酩等候少時,站起來拍了拍灰塵,又蹲麻了似的倚靠儲物櫃,垂眸主動問:“那怎麽辦?”
“算了,”宋立眠閃避開目光,慢吞吞放下挽起多時沾染上丁點髒汙的袖口,又精致地撫平褶皺,良久,他刻意強調,“反正不是什麽重要東西。”
佟酩依舊和平常一樣禮貌。
在宋立眠記憶中,佟酩很擅長用禮貌克製的方式同人撒嬌,偶爾會耍些拐彎抹角的小心機,僅僅是為了找人陪伴自己。
可當下的佟酩禮貌得很疏離,很簡單,他向宋立眠道謝,還說以後這種小事就不麻煩他了,自己準備學習如何在網上搜索生活小教程。
宋立眠還沒來得及咀嚼出慌亂,佟酩又從兜裏摸出自封袋,擱上宋立眠怔怔攤出的掌心,提醒他忘記帶走照片,順便祝他露營愉快。
佟酩除了初遇時倒苦水,其餘時間要不然就是向宋立眠求助,要不然就是宋立眠問一句他答一句,如果沒人主動打開話閘,佟酩甚至可以一言不發幾小時。
可他現在的話很多,從儲藏室到玄關的短短路上,四隻腳踩不了幾塊黑白分明的地磚,佟酩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大多都是沒有主次的瑣碎事。
畢竟他的生活就是那般無趣,除了去貓咖店上班也沒其他戶外活動,社交圈窄得連死宅都看不下去,畢竟佟酩連網上衝浪都不擅長,微信列表從注冊到現在都隻有宋立眠一個人。
佟酩不給宋立眠見縫插針的機會,一路碎碎念到玄關。
巨大的無力感迫使宋立眠保持沉默,他很低落地小聲“恩”著,一隻胳膊撐著鞋櫃,換完鞋後,將佟酩不知何時買來的情侶拖鞋之一擱進鞋櫃。
旁邊有麵鏡子,宋立眠檢查衣冠。
鞋帶係整齊了,外套扣至最上一顆,配合他此刻峻肅的神情顯得頗為禁欲。
領口被細長指腹撫了又撫,收拾得異常服帖,連平時裏特意抓得蓬鬆的發型也被他打理得清爽,直到渾身上下一絲褶皺都瞧不見蹤影,宋立眠才停止了這番宛如強迫症上身的行為。
他最後透過玻璃鏡望了眼垂首直立的佟酩。
或許是身處舒適圈的緣故,佟酩在家鮮少站得如此筆挺,宋立眠曾笑過他天生骨頭軟,總得倚著點東西才不至於倒下。
“跟貓一樣。”宋立眠當時評價道。
彼時佟酩少見地憤憤不平,替自己辯駁說:“在家站那麽直有用嗎?人類的進化目標又不是旗杆。”
宋立眠第一次碰見找偷懶理由找得這麽清新脫俗的,就:“這就跟你上班端盤子一個道理,站直了才有氣質。”
“……歪著就不好看了嗎?”佟酩遲疑地攏起眉頭,身形晃了晃,似乎被說服了。
宋立眠本該趁機給出肯定答案,不用麵向佟酩精致眉眼,他喉嚨梗了梗,最終隻含混出一句:“站直了更好看。”
宋立眠從回憶抽離,鏡子裏的人身著的睡衣比初開門時規矩不少。
玄關筒燈光線強度低,對方鎖骨一半隱沒在領口下,上身僅露出潤澤質感的肌膚,短褲套著的一雙腿規矩站立,繪出幾道筆直緊繃的肌肉線條。
宋立眠逃避似的瞅了半晌佟酩的身體,最後才移至對方表情,果不其然撞見了對方的淡漠和疏離。
心尖尖刹那間像被剜過,被對方精致軀體勾引出的零星瘙癢頃刻間消失殆盡,緊迫感在心間盤桓已久,可宋立眠仍束手束腳地想不出妥帖對策。
他習慣於逼自己做出令所有人都滿意的決定。
然而當下他連犧牲自己、僅僅哄佟酩開心都做不到,因為他不確定佟酩究竟想要聽什麽好聽話。
“我走了,廚房垃圾我替你提下去。”宋立眠旋過身,幹巴巴地說。
“謝謝。”佟酩恰到好處地扯扯唇角,自然上前半步,宋立眠被迫站出門外。
佟酩攥住門把,儼然一副亟待送客的樣子,門外聲控燈亮起,比筒燈瓦數高些,相較而言,站在門內的佟酩仿佛身處黑暗。
立於光明的宋立眠反而心煩意亂,頭頂強光將他與佟酩分割在明暗兩處,門縫也在逐漸縮小。
心悸來得猝不及防又情理之中。
他不是第一次咀嚼到這種苦澀,可每一回心被揪住的失重感出現,都會烙燙成他瘋狂想遺忘的回憶。
數年前下著瓢潑大雨的生日夜,他失去了父母,純真時代徹底結束,他從此遺失了幼稚軟弱的權力。
不足一年前,他永遠告別了豢養多日的小貓咪,空蕩房間再無一道撒嬌打滾的身影,枕畔也沒了淺淺溫熱的呼吸,他重新恢複孑然一身的狀態。
然後就是現在了。
危機感驅使他調動幹澀的喉嚨,發出急促而沒頭沒腦的聲音。
“冰箱裏還有剩的魚。你別亂動,下次還想吃的話,我來……”宋立眠猛地卡進一隻胳膊,在縫隙合攏前,阻止鐵門的關閉驅使。
“——不必。”佟酩束起眉宇,略顯不耐地打斷他。
他迫於無奈將門拉開,盯著宋立眠的胳膊表情更寒,斷然拒絕道:“我今天吃肉吃膩了,接下來一段時間我準備改吃素,你不必來。”
佟酩捎著情緒話的冷言冷語,反倒令宋立眠肌肉鬆懈不少,心髒也突地落回原位。
——他就擔心佟酩從此以後,都會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禮貌樣。
幸好,還會發脾氣。
宋立眠接近手肘的位置方才被門夾了一下,現在還有些隱約的辣疼,可他神情卻溫和舒展許多,連揉揉疼痛處都顧不上。
他無視佟酩的不耐煩,自顧自說:“露營安排在下個小長假。先吃燒烤,晚上再在空地露營。”
“你不是想要了解我嗎?”宋立眠柔聲道,“你陪我去,我講給你聽。”
佟酩的眼眸閃爍,似乎有些動搖。
宋立眠衝他友善地笑笑。
許久後,佟酩平靜說:“算了。”
“野外蚊子多,我不喜歡。”他扶正略微偏歪的眼鏡,無視宋立眠期許的目光,緩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