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晞睜開了眼。
    工作艙明淨的玻璃外, 是快穿局熟悉的格紋天花板。他被無色的特殊液體包裹著，液體正溫和地向他供應著營養, 並修複著他抽離世界後疲憊的精神。
    謝雲晞在上一個世界待了五十年, 在他停留期間，世界上各種族雖偶有摩擦，但總體並無大事發生。後來，他應哈伯德之邀進了魔法協會工作，數年後又申請離開。
    格蕾絲隨白焰騎士團前往帝國南部曆練, 把她的藏書都贈予了卡洛斯。於是，卡洛斯開始抱著那些不靠譜的魔法師遊記，帶著大魔法師四處遊山玩水。
    他們一同去了精靈族的隱秘園林，去了海外的神聖龍島，去了西部山穀的最深處，一睹傳說之中的寶石穀。
    生命的最後，卡洛斯抱著他，飛過北部極寒的冰雪之地，去看一眼那璀璨的極光。
    那是無邊無際的冰雪, 絢爛的極光將大地映得驚人的壯闊與美麗。
    魔法師嘴角帶著笑容，與卡洛斯約好來年一起看雪, 然後便在漆黑溫熱的羽翼中安然闔上了眼睛。
    與過去的數次抽離一樣，謝雲晞被一股濃重的情緒包裹著，胸口湧起一股窒息感，眼睛酸疼，難過得想哭。過分澎湃的情感積累了無數個世界後, 便成了一種負擔。
    察覺到他的蘇醒，係統迅速調整了營養液的供應，四周的營養液一瞬間渾濁起來，帶著凝神的香味，分泌出一種舒緩精神的物質。
    過了好一會兒，謝雲晞才平靜下來，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工作艙的儀器麵板已顯示為待機狀態，但謝雲晞並沒有爬出工作艙，而是安安靜靜地躺著，眼神發虛地注視著某一處。
    “我們回來了。”係統熟悉的電子音響了起來。
    係統頗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宿主，這次快穿局遇到的意外屬特殊情況，因而派了謝雲晞這個沒多少穿越經驗的技術人員過去。而連著搶救五個世界，對他的承受力來說，確實也有些困難了。
    謝雲晞眼神發虛……聚焦……又發虛。
    係統憋不住了，正當他想要替宿主撥通緊急通訊時，對方終於幽幽地說了句：“我可以休息會兒了吧……”
    登出快穿世界後，現實世界中的疲憊洶湧地漫延到全身。謝雲晞懷疑，再不停下來緩緩，他很快就能被登記過勞死了。
    “……”係統頓了頓，“應該可以了，這次喚醒也是總部臨時的意思。”
    聽到這裏，謝雲晞登時不淡定了。就說呢，自從接觸卡洛斯以後，他把伊恩那具身體鍛煉得健健康康的，本來最起碼還有幾十年好活，他甚至答應了卡洛斯來年看雪……
    結果看了一半的極光，意識忽然就斷片了。
    他不敢想象卡洛斯最後的神情。
    在謝雲晞暴走以前，係統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宿主，事故原因查明了，你先出工作艙。”
    謝雲晞被他一說，愣了愣神，才樹懶一樣慢慢地爬出工作艙。
    從設備麵板顯示的情況來看，雖然在快穿世界中，時間已經過了數百年，但現實裏隻過去兩天——他整整兩天躺在這個艙裏沒有動彈，即便液體保持著渾身血液運轉流暢，他對於控製自己本身的肌肉這件事，卻忽然有了點陌生感。
    在他打開艙門的那一瞬間，工作室裏響起了提示音。一位紮著高馬尾的禦姐很快走過來，她強硬地把謝雲晞往旁邊座位一按，然後掏出一個小型儀器。
    “雲晞，檢查一下。感覺怎麽樣？”
    “還成……”謝雲晞被她按得暈頭轉向，半晌才找著重心，語氣虛弱地問，“辰鈺，總部查明什麽了？”
    禦姐不答他的話，用儀器給他迅速做完常規檢查以後，兜頭給青年罩了一條毯子。然後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向房間的另一處。
    透明的隔離箱中，一塊晶石正懸浮在中央，緩緩地旋轉著。樣子有點像第一個世界裏齊凜遞給他的那塊能量晶石，但又不完全相同。
    謝雲晞能認出來，這是現實世界中能夠吸收精神力的礦物之一。
    他所處的原世界也與星際位麵有些類似，科技已經相當發達，而且約千萬分之一的人類體質進化，發展出了可用於攻擊和操控機甲的強大精神力。這種礦物也由於其吸納精神力的特性，價值扶搖而上，即便是沒有進化的普通人，也會跟風將其作為裝飾品穿戴。
    “兩天前，總局附近出現了精神力爆發的情況——這種現象太少了，一開始我們都沒往這兒想。”禦姐解釋道，“但當你進入工作艙以後，那股精神力便一點一點地凝聚到你身邊，然後，我們試著將它‘捕捉’。”
    謝雲晞凝神看著那塊晶石，這是說，他的戀人現在在一塊……石頭裏？
    他有點呼吸不暢。
    禦姐看了一眼青年發直的目光，憐愛地摸了一把他柔軟的棕色短發。
    怕是太累了吧。
    她遞給謝雲晞一杯熱水：“一刻鍾前，我們接到通知，在這附近出事的好像是‘凶神’的一名成員，現在該把它送過去了。你先歇會兒，很快有人來帶你。”
    說完這話，禦姐便離開了房間。謝雲晞默默喝了一口水，溫熱的純淨水順著他的食道落進胃裏，空蕩蕩的胃微妙有點難受。
    他垂下眼眸。
    凶神……
    凶神是隸屬軍部的一個組織，外界隻聞其名，卻沒多少人能真的見到他們，這個組織吸納了為數不多的進化人類，並將其分布於各界執行任務。
    簡單來說，就是牛逼大佬組成的一個隊伍。
    確實，也隻有他們中的某位能爆發出這種精神力了。
    胃部的熱意還未完全散去，幾名工作人員便進來將他帶走，同時抱走了旁邊的隔離箱，半點沒有停留，徑直往目的地而去。
    謝雲晞跟著走出房間，在路過一處玻璃門的時候，他側頭看了看玻璃上的反光。
    玻璃中映著一個青年的身型，頗有些瘦削，出現在眼前的不是他過去幾個世界中的臉，而是那張徹底屬於自己的，連短發的淩亂都亂得那麽熟悉的臉。
    而他要去見一個人，一個不太熟悉的人。
    一個他可能在數個快穿世界中與其精神力建立了深入關係，現實中卻連一麵也沒見過的陌生人。
    謝雲晞的心情很複雜，他身上披著辰鈺給他的毯子，安靜地坐在專車一側長蘑菇。
    工作人員將隔離箱放在他的身側，謝雲晞忍不住問：“為什麽放我這兒？”
    其實他想問的是——為什麽要我去？
    理論上說，如果“凶神”那邊要回收精神力，完全可以自己把箱子帶走，不需要謝雲晞本人也跟過去，他甚至沒來得及將工作服換下，腳上還套著工作室裏的拖鞋，微妙有點寒磣。
    “我們試過，但它離開你一會兒就會開始不穩定，我們不能再冒那個險。”工作人員解釋道。
    哦，所以把他強行喚醒了。
    謝雲晞捋清了這個邏輯。
    他低頭盯著寒磣的拖鞋，這會兒，不僅胃裏空蕩蕩的，心中那點空曠的感受也泛了上來。
    過去數個世界裏，與他談戀愛的不過是一股屬於某人的精神力——事實上，精神力的組成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舉世通行的定義，人們傾向於
    把它理解為某種相當特殊的能量波。又或許，與他談戀愛的甚至不是精神力，而是受到精神力影響的一段數據。
    嗨，太繞了。
    而現在，任務結束，他似乎永遠離開了它。
    謝雲晞有點想哭，剛出工作艙時那股窒息感頃刻間又籠罩上來，他放緩了呼吸，將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緊了些。
    沒過多久，他們便抵達了醫院。謝雲晞被攔在一道門外，透過用於隔絕精神力的特質玻璃，他看見了病房中躺著一個人。
    那人睜著眼睛，安靜地盯著天花板。麵目清俊，鼻梁直挺，淩厲的眉眼泛著冷意，皮膚白得像瓷，幾乎與白色的病床融為一體。
    謝雲晞見他沒留意自己，便大咧咧地盯了一會兒。
    對方身上那股清冷的感覺，與他在每個世界中初遇的主角都有點像。但顯然，他不再是快穿數據中的一段數據體，也不是一個任務對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有過去、也有未來的人。
    同時，再沒有任務關係要求自己去靠近他，自己也不再對他有義務。
    工作人員將箱子拿了進去，裏麵似乎說了什麽，男人從床上翻身坐起，麵朝一側，剛好對著謝雲晞的方向。
    謝雲晞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在盯著他。對方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觸及到他的目光後，很快又將視線收了回去。
    謝雲晞尷尬了一瞬，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
    男人將一隻手掌深入工作人員帶進去的隔離箱，按在旋轉的晶石之上，不一會兒，晶石便脫力地跌在箱底。然後他神色嚴肅閉上眼睛，緩了會兒才睜開，黑得像墨的眼瞳中映出房間裏泛白的燈光，像是起了畫龍點睛的效果，方才圍繞在他身上那點虛弱的氣息頃刻間逸散。
    “成了。”旁邊一名工作人員小聲道，語氣中帶著慶幸與欣喜。
    謝雲晞也呼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既然這股精神力屬於他，他總是希望他好的。他總不能死纏爛打讓對方把他在小世界裏遇見的那個人還回來。
    醫院這一層被清空了，冷氣開得有些強，謝雲晞又緊了緊身上的毯子。繼結束快穿局的任務後，護送晶石的任務也完成了。他張了張嘴，想問一旁的工作人員他是否可以離開，便在這時，房間裏的人忽然大踏步地走了出來。
    房門被推開。離得近了，謝雲晞才發現他其實並不是本身就那麽白。吸收精神力以後，男人的臉上浮出一點淡淡的血色，膚色尚且屬於健康的範疇。
    旁邊的工作人員趕緊介紹：“這位是謝先生，這次多虧他捕獲了精神力。”
    他還沒說完，便被另一把聲音打斷。
    “楚淵。”男人朝謝雲晞伸出手，“謝謝你。”
    由於剛從沉眠中蘇醒，楚淵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介於客套和感激之間。
    謝雲晞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與他裹著毯子還發冷的手不同，楚淵的掌心帶著熱意，掌心的肌膚有些幹燥粗糙，估計是長了一層薄薄的繭。
    謝雲晞驚異於自己握個手的功夫還能想那麽多，他縮回手，幹巴巴地客套回去：“不客氣，應該的。”這一輪下來，無論軍部怎樣凶神怎樣，快穿局是肯定會給他發獎金的。還有假期。
    謝雲晞垂下眼眸。
    他也不算白費功夫。
    握完手，楚淵身後的工作人員提示了他兩句，但楚淵的步子卻一直停在原地。
    停的時間有些長，謝雲晞納悶地抬眼看他，正好對上楚淵那雙漆黑的眼眸。
    對方蹙了蹙眉，仿佛在決斷什麽重要
    的大事，謝雲晞跟著也緊張起來，難道說，精神力又出問題了？
    過了片刻，楚淵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看過雪嗎？不對……你想看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