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飼養一隻魔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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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雲晞完全愣住了。
    隨著卡洛斯低沉的嗓音落下, 契約生效, 一道符文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複雜古樸的紋路上流動著絲綢般的暗紅光澤,像是由魔族的血液凝聚出來的。
    這意味著, 從此時此刻開始, 他甚至對眼前人的生命有了掌控的權利。
    這已經超出了信任的範疇, 還包括了全然的愛意,以及無所畏懼。
    他腦子空白地感受著咒法的成立, 四周被魔息打亂稍許的魔法元素正在飛快地流動, 將契約不斷加固。謝雲晞忽然感覺心裏沉甸甸的,他到這個世界是來做任務的,對卡洛斯的生命線負有責任,但這與對方主動將之交到他的手上, 有相當大的差別。
    而在他還茫然著的時候,卡洛斯已經結束了施法, 抓著他的手掌高高興興地喊了一聲“伊恩”, 神情放鬆, 仿佛剛剛並不是在成立血契, 而是普通地做了一件愉快的事。
    謝雲晞眼眶發燙,這份交付太過沉重。契約成立後便無法解除, 而被施法者也無法逆向進行契約——否則, 契約便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他愣怔了很短的片刻,忽然閉上眼睛,反手握住卡洛斯的一隻手掌, 將其貼近自己的心髒。
    複雜的咒語從唇齒中溢出,古老的音節牽引著空氣中的魔法元素,共同見證大魔法師所立的誓言。
    睜眼的時候,卡洛斯愣怔地看著他,俊美的臉龐上滿是難以置信,眼眶和鼻尖都有些發紅,謝雲晞懷疑他下一刻就可以哭出來。
    “你說了什麽?”卡洛斯喃喃地問。
    這是一份宣誓,內容與卡洛斯有關。如果魔法師違背了誓言,不需要魔族動手,他自己便會走向生命的盡頭。
    謝雲晞笑了一下:“和你一樣。”
    話音未落,卡洛斯已經轉化為了魔族的形態,四周的氣流在一瞬間溫暖起來,謝雲晞被擁入一個懷抱,眼前陷入黑暗。
    謝雲晞:“……”第n次了。
    他懷疑用羽翼把魔法師裹起來,可能是這輩子戀人的一個小小的喜好。
    不過,他也不討厭。逼仄的空間反倒讓他有些心猿意馬。
    與卡洛斯一樣,獻出誓言以後,他非但沒有一種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的恐慌,反倒感受到了一種踏實的快樂。
    簡直像剛結束了結婚誓詞。
    謝雲晞的腦海裏充斥著亂七八糟思緒,溫熱而粘稠,仿佛剛喝下一小杯甜酒。在逐漸燥熱起來的空氣中,他微微側身,往身側的魔族胡亂親了一小口,可能親在臉上,觸感微濕。
    像是一小股淚水。
    謝雲晞當即就想把自己扒拉出羽翼,但卡洛斯強硬地錮住了他的動作,然後把腦袋埋到了他的肩膀上,快速地磨蹭了一下。
    “嗚嗚嗚你別看。”他哽咽著說。
    謝雲晞:“……”
    ……
    得到承諾的卡洛斯整隻魔都是飄的。他艱難地維持著人類的形態,與格蕾絲共進了晚餐,然後迅速黏糊地跟進了魔法師的書房。
    翌日,卡洛斯早早地出了法師塔,謝雲晞懷疑他可能是去找屈萊頓,又或是其它魔族解決問題去了。
    他的力量會天然地吸引同種族的膜拜與靠近。
    顯然,人類帝國能有屈萊頓,估計也有其它藏著的魔族,魔族的傳承正指引著新生的魔王去處理那些事務。不過那些都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是另一件事。
    謝雲晞望著魔法協會的邀請函,陷入沉默。
    信件上全是客套話,將主旨歸納一下,就是要邀他一人見麵
    一敘。措辭比較隨意,也沒有協會的落款章,但簽名是會長哈伯德本人。
    人類魔法師中的最強者,哈伯德本人。
    在謝雲晞的印象裏,對方是個一身白色的和藹大佬,隻是……他不確定這次,對方會不會依舊和藹。他想不通哈伯德找他有什麽事,內心模糊有種自己私下做了壞事被抓包的錯覺。
    距離離上一次前往協會,人類帝國的時曆已經進入到了下一個季度,魔法協會的入口換了一輪。謝雲晞在帝都的另一條街道上找到了阿爾伯特的雕像。
    這一次,雕像坐落於一處噴泉中,磚砌的池子裏流動著及膝高的清水,阿爾伯特站在高高的金屬底座上,雙手高舉,金屬底座的四周噴出白花花的水霧。
    哪個家夥定的入口。
    謝雲晞深吸一口氣,然後悶頭闖進了水霧中。
    而當他走進噴泉時,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對魔法師的奇葩行為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路過噴泉周圍。
    片刻後,謝雲晞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阿爾伯特肖像和那串花體大字“歡迎來到魔法協會”。法師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謝雲晞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飛快給自己施了一個幹衣術,然後順手捋了捋淩亂的發絲。
    抬起頭時,哈伯德已經站在了他的麵前,朝他和煦地笑了一下。
    謝雲晞立刻站直了。估計伊恩相當尊敬這位會長,他的身體還保持著一絲本能的記憶。
    哈伯德一邊帶著他穿過環形大廳,一邊就牆邊某位魔法師的履曆閑聊似的發表幾句看法。由於輪轉的問題,這一次,謝雲晞沒有看到碧赫拉的肖像。
    然而,哈伯德再次提到了那位女占星師。
    “碧赫拉在協會留了些東西,但協會的空間有限,我想,是時候給它們找個新的歸宿了——空間魔法可以創造奇跡,不過,對其的節製使用也是我們敬畏這片賜予魔法元素的自然的一種表達……”
    哈伯德安靜地走在他身前,語氣隨意,如拉家常。但謝雲晞一顆心忽的就跳到喉嚨口。
    他可能知道了。
    要不,為什麽要在這時候提到碧赫拉,還要把碧赫拉的東西給他?
    謝雲晞心中七上八下,額上滲出薄汗,隻能垂下眼眸,直直地盯著哈伯德衣服上的一道褶皺。
    哈伯德走入環形大廳一側,低聲念了一個詞,平滑的牆麵上忽然出現了一扇小門。
    他摩挲一下門框,語氣自然地說:“進來看看吧。”
    哈?
    謝雲晞腦子有些轉不過彎。
    這種時候,不應該斥責他嗎?
    穿過小門後,光線在一瞬間微弱下去,與協會大廳中明亮的白色光線形成鮮明對比。謝雲晞緩了一會兒,才適應了新的光暗。
    房間很大,裏頭容納了一整個花園,各色魔法植物攀著磚牆邊緣與做工粗糙的爬藤架。四周是黑色的垂直牆麵,無限向上漫延。在頭頂很遙遠的地方,輪轉映著群星的影子。
    花園的中央是一座磚石小屋。
    “碧赫拉喜歡這兒,頭頂的星牆是她花了一整個季度製造出來的裝飾……一整個季度,僅僅為了裝飾,她是這兒唯一會做這種事的人。”哈伯德彎了彎嘴角,語氣聽起來有些愉快。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儲物盒,然後念動咒語。
    下一刻,磚石小屋憑空消失,與此同時出現在盒裏的是一座同款的花園,簡直像是精美的微縮模型。
    儲物盒的盒蓋上開始出現了漆黑的漩渦,與輪轉的群星。
    哈伯德蓋上盒蓋,然後將儲物盒交到了謝雲晞的手中,“這是她在協會留下的最後的物品。
    ”
    “為什麽?”謝雲晞問道,語氣有些艱難。
    ——為什麽把這盒子給他?又為什麽,不質問他的做法?
    哈伯德不答,隻是轉身,示意他望向花園的一處。
    幾叢灌木長在牆角,由於疏於打理,已經生得相當繁密,錯落地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團虯結的、卻生機勃勃的枯草。
    一縷暗紅色的符文懸浮於灌木之上,在觸及他的目光以後,忽然有生命似的停住了動作。頃刻間,便如沙丘一般頃刻坍塌成四散的粉末。
    謝雲晞震驚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是碧赫拉的領域,她永遠誠摯,在這兒,一切與魔法有關的事物無所遁形。”哈伯德解釋道,“……由於契約的力量,他跟著你過來了。”
    跟著……過來了……?
    謝雲晞背後滲出冷汗,他擔心地望著眼前的協會會長。
    “隻是一縷氣息罷了。”哈伯德安撫地彎了彎嘴角,似乎渾不在意協會裏混入了什麽東西,“到昨天我才知道,碧赫拉留下的預言,不過在祈求我放過她的孩子。”
    謝雲晞回想起哈伯德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腦子被龐大的信息量堵得有些停轉。
    ……當幽寂深夜,血紅纏繞荊藤,劍、火、享樂的叛徒,歧路交匯,諸事可行……
    即便世界線已被自己改動,這個世界的運作依舊是自成一體的,占星師在許多年以前便預見了卡洛斯的未來,然後將決斷的權利交到了哈伯德的手中。
    “在看見契約符文的那一刻,我意識到,他永遠牽掛你,就像我永遠牽掛她……事實上,我的能力遠遠不及阿爾伯特,隻要他不傷害人類,我也無意與他為敵。”
    哈伯德幽幽地說了最後一句話,似是對他自己的行為做出注解。
    謝雲晞恍惚地出了房間,哈伯德停止了這一處運轉的空間咒法,屬於碧赫拉的領域在一瞬間坍縮成點,從此在世間不留痕跡。
    做完這一切,魔法協會的會長似乎放下了什麽過去,輕鬆地朝魔法師眨了眨眼睛。
    ……
    回到法師塔後,謝雲晞將哈伯德交給他的儲物盒珍惜地放到了書房的一角。沒看錯的話,哈伯德使用了空間魔法,將碧赫拉的小屋暫時封存了起來,裏麵估計保留著占星師珍貴的遺產與痕跡。
    他要找個時機將盒子交給卡洛斯。
    但當天一直沒等到那個時機。
    因為卡洛斯自清晨出去後,根本就沒有回來。
    謝雲晞並不擔心他遇上什麽危險,泡過澡後,便早早地爬上了床。
    半夜的時候,謝雲晞迷迷糊糊地聽到臥室窗欄響了一聲,他警覺地睜開眼睛,立刻看到窗玻璃上貼了一張灰撲撲的臉。外出一天的魔族灰頭土臉地回了法師塔,不走正門,懸空在近百英尺的空中扒窗戶。
    謝雲晞:“……”
    對上他的目光以後,卡洛斯腦袋一縮,與窗玻璃保持了一個矜持的距離,然後隔著窗戶,眼巴巴地望著魔法師。
    謝雲晞不相信他能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但他能怎麽辦,隻能走過去開窗。
    窗戶“吱呀”一聲打開,魔族闖進了魔法師的空間中,帶進一股夜間的寒氣。謝雲晞剛從熱乎乎的被窩裏出來,遇到冷風,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卡洛斯趕緊回身將窗戶關上。
    謝雲晞瞄了他一眼:“不走門?”
    法師塔的大門在一層,永遠向著眼前的魔族敞開。
    卡洛斯小心地把羽翼縮在身後,雙腳規規矩矩地站在魔法師房間的地毯外,正打算蒙混過關,就被這
    麽堵了一句,一張俊臉頓時漲紅了。
    謝雲晞當然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
    夜半灰頭土臉闖進他的房間,賣個慘以後順水推舟地黏著自己。
    卡洛斯暗紅色的眼瞳盯著他,盯了足足有三秒,正當謝雲晞以為他要退卻的時候,魔族忽然理直氣壯地說:“不走。”
    謝雲晞那口氣瞬間就泄了,他失笑道:“行,先去洗個澡吧。”
    願望實現得太過輕易,方才還理直氣壯的魔族雙眼驀地睜大了,有些磕巴道:“我……可以待在這兒?”
    大概是害怕被再次拒絕,不等謝雲晞回答,他便飛快地竄出房門,進了隔壁的浴室。
    清潔咒已經足夠解決很多衛生問題,但由於溫度適宜的熱水能幫助心神放鬆,所以大魔法師依舊保持著泡澡的習慣。
    浴室裏傳來水聲,淅淅瀝瀝的,不一會兒,洗去塵埃的魔族便回來了。漆黑的雙翼如綢緞一般映著流暢的反光,神秘而美麗。魔族欲蓋彌彰地披著一件浴衣,繼續用眼巴巴的目光望著魔法師。
    “……”謝雲晞挑了挑眉毛。
    卡洛斯拖著步子走到床邊,從魔法師豪華的床鋪上拖出一條鴨絨被子,正當謝雲晞以為他要打個地鋪的時候,還帶著些許濕氣的羽翼忽然展開,將他兜頭一罩。
    謝雲晞被撲了個猝不及防,往後陷進柔軟的床褥,這已經不是一句膽子肥了就能描述的事態了。
    他被突然罩上來的重量壓得有些呼吸困難,魔族不經意泄出的魔息打亂了周圍的魔法元素,也讓他的臉頰缺氧地泛出微紅。
    黑暗中,卡洛斯的動作停了會兒,忽然將腦袋埋到他的肩頸處。
    被子裏傳來悶悶的聲音。
    “我可真喜歡你。”
    停一會兒,似乎在確認著什麽,又說一遍。
    “我可真喜歡你。”
    說完兩遍,卡洛斯像是終於找著一點實感,小心翼翼地吻了吻魔法師的耳垂。
    ……
    他忽然想起剛見麵的時候,身前的人試圖把渾身潰爛的他抱起來。那時候,他以為自己隻是被世界遺棄在旁的一個多餘物件,卻突然被擁入一個懷抱。
    而現在,那個人正在他的懷中。
    美好得像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