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東區, 利爾街。
    謝雲晞站在一個頗有些鏽跡的黃銅雕像之前, 附近的居民零星在他身後走過。
    高高的銅像底座上，大魔導師阿爾伯特衣袂紛飛, 正將一頭魔族生物骨狼踏在腳底。骨狼翻出肚皮, 獠牙猙獰地外露著, 身子的後半段卻已經化為齏粉。
    這個雕塑的主題是歌頌數百年前大戰的勝利，類似題材的雕塑在帝都有數百處, 坐落在各個街道之上, 而這隻是其中的一處。
    同時, 它們也是帝都魔法協會的入口。
    每個季度，入口會轉移到某幾處雕像之前, 隻有協會承認的人才能獲得入口的消息。
    謝雲晞捏著手中的邀請函，左右確認了一遍位置, 最後定了定神, 彎腰朝銅像鞠了一躬。
    隨著他的動作, 原本安靜的銅像底座忽然微微顫動起來, 緊接著，銅像上升, 露出底下的一個通道。
    通道的盡頭是一張阿爾伯特的肖像, 大魔導師慈祥地微笑著, 藏在皺紋裏的雙眼透出一絲狡黠。
    畫像下邊用花體大字寫著“歡迎來到魔法協會”。
    與外界所想象的不同, 魔法協會裏邊非常沒有氣場，甚至依稀洋溢著甜絲絲的鬆餅味道。
    協會中央是一個環形的大廳，弧形牆壁上間隔地掛著過往在大陸曆史上留下痕跡的大魔法師肖像, 肖像旁邊簡略地記錄著他們的履曆。謝雲晞邊走邊看，他模糊覺得隨著自己的步伐，牆壁上的肖像們也在不斷輪轉，消失又出現，確保每一位先人都能在某些時刻重返到世人麵前。
    畢竟，大廳上的掛畫位置不過數十處，但出現在悠久曆史中的大魔法師們可並不隻數十位！
    謝雲晞走馬觀花地看了半圈。他隻接受了一些必要的記憶，對這個大陸的魔法史並不甚了解，眼前一個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老太在他眼裏，基本都長一個樣。
    但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一堆老魔法師的肖像之中，突兀地出現了一位長相明豔的女性，是本國王室傳統的棕發碧眸。從她的五官之上，謝雲晞忽然覺出一絲熟悉。
    他用“哦，原來是她”的目光盯向了肖像旁邊的簡介——“碧赫拉·薩默海爾德，五紀年最》……”。
    就在這時，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謝雲晞的耳邊響起。
    “當幽深寂夜，血紅纏繞荊藤，劍、火、享樂的叛徒，歧路交匯，諸事可行。這是碧赫拉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一位年輕的占星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謝雲晞被嚇得脖子一僵，他茫然地循聲望去，不知不覺中，一位年長的魔法師已經站在他的身側，對方白袍、白發、白胡子，乍一看像是一道白光閃過。
    他從腦海中搜尋出記憶，認出眼前的便是這一任魔法協會的會長，於是恭敬道：“哈伯德。”
    哈伯德卻沒有看他，隻是依舊目光柔和地盯著碧赫拉的畫像。
    “你認得她嗎？曾經……她是我最看好的魔法師之一。”
    大魔法師的聲音慈祥而疏離，謝雲晞愣了一下，含糊道：“有所耳聞。”
    哈伯德聞言，微微笑了笑。他很快從有些悲傷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拍了拍謝雲晞的肩膀。
    “這一次，你的合作對象是白焰騎士團。”
    “白……白焰？”謝雲晞吃驚地重複了一遍。
    他確實有點驚訝，白焰騎士團是帝國數一數二的騎士團之一，前些年一直駐守在帝國南部的林地附近。而騎士團的團長正是當
    世武聖的弟子之一，在原世界線中，也是卡洛斯的師哥。
    雖然現在的世界線已經完全被打亂了。
    看到謝雲晞好奇的表情，哈伯德彎了彎嘴角，“對，埃裏克——白焰騎士團的團長帶了一群新兵，從南部回來了。”
    哈伯德將謝雲晞帶到一個房間，在那兒，他見到了老者口中的“埃裏克”。
    對方生著金色的短發，眼眸湛藍，五官英俊，身姿挺拔，身上穿著厚重的盔甲，動作卻一點也不笨拙——完全是民眾心中的那款騎士。
    而且……非常熱情，非常自來熟！
    埃裏克瞧見他，立刻漾起笑意：“伊恩。”連打招呼都省略了。
    但對方也意外的好溝通，幾人迅速敲定了行動地點。謝雲晞很快發現了埃裏克熱情的緣由——這片大陸上的魔法師太少了！隨白焰騎士團駐紮在帝國南部的魔法師更是少之又少，畢竟那兒的熱帶氣候對魔法師們並不友善。
    埃裏克估計是想拐帶幾名好忽悠的新人魔法師隨他去往南部——比起武者，魔法師在麵對具有種族天賦的獸人和精靈時更有優勢。
    從協會出來的時候，埃裏克邀請道：“伊恩，我送你回去吧。”
    “哈？”謝雲晞迷茫。
    埃裏克指向道路一側的馬車，解釋道：“我和你順路。”
    謝雲晞沒讓自己的車夫候著，這時窘了一下，但他沒猶豫多久便上了馬車。
    他有話想問眼前的騎士。
    “埃裏克，你了解過——魔武雙修嗎？”
    ……
    法師塔外，卡洛斯站在一處草坪之上習練著空間術法，他雖然進步飛快，但剛開始接觸這些，難免還有些小失誤。
    在發出七八次惱人聲響以後，格蕾絲把他從法師塔內趕了出來。
    說是趕，她自己也跟出來了。
    “卡洛斯，”格蕾絲一臉糾結地問，“你以前真的沒有學過魔法嗎？”
    “沒有。”卡洛斯搖搖頭。
    格蕾絲聽到他的話，有點兒鬱悶地說：“好吧，你進步得真的很快——我是在入門一個月後，才開始學習你這條咒語的。但現在距離你來到法師塔隻過了六天！天呐，難以置信。”
    卡洛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的話，隻好靜默地站著。
    這幾天內，伊恩在帶他入門以後，又替他挑選魔杖，然後一條一條咒語教予他。如果他一時沒理解透，伊恩還會耐心地糾正他。
    空曠寂靜的書房內，灰袍的魔法師溫聲指引著他的魔力路徑，即便一開始自己一次次地失敗，對方也不曾表露出半點不耐煩。
    夜間，卡洛斯甚至在房間外發現了為自己準備好的潔淨繃帶。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潰爛，並且沒有嫌棄。
    這在卡洛斯過去十數年的生命中，是從未想過的事情。耐心的教導、無聲的關懷、不再為飽腹而苦惱奔走、不再到危機四伏的叢林中賣命、不再受外人的鄙夷的目光……
    而這一切，都是灰袍的魔法師帶來的。
    格蕾絲轉頭就看到卡洛斯糾結的表情。少年的淡色雙唇緊緊地抿著，下頜緊繃，唇角卻若有若無地微微上揚。
    “得瑟什麽！你別笑！想超過我你還早著呢！”
    格蕾絲不再搭理他，轉身到了薔薇花叢找花匠搭話。
    在她身後，卡洛斯安下心來，開始練習那條新習的咒語，一遍又一遍。
    他現在的力量太弱了，根本無法報答魔法師。但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快些強大起來，能開始為伊恩做事——不管做什麽。
    萬一有一天，魔法師不要自己了可怎麽辦，卡洛斯不敢去想那件事。
    一旦曾經擁有過這些快樂，就再也不舍得放開，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本不值得這些善待。
    門欄外遠遠地傳來了馬車的聲音，卡洛斯收起魔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伊恩回來了。
    他匆匆往門欄走去，但走到半路，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
    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法師塔外，率先下來的是一名金發男人，他輕巧地跳下馬車，然後轉過身去，伸出手——
    車簾掀起，露出熟悉的灰色袍擺，緊接著，伊恩扶住他的手臂下了車。金發男人熱情地對伊恩說了幾句話，伊恩也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兩人有說有笑。
    卡洛斯的腳步頓住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髒忽然難受地縮成了一小團，黑瞳中也久違地摻了幾分陰鬱。
    伊恩也會對他笑，但這不一樣，自己隻是他撿回來的一名“學徒”，而金發男人的肩上甚至有屬於高級騎士的肩章！
    卡洛斯在傭兵隊的時候，知道那些武者們是如何渴慕獲得魔法師的青睞，他能從金發男人的臉上看到相似的神情。
    ……
    一會兒之後，埃裏克上車離開，謝雲晞彎著嘴角，心情很好地折返法師塔。
    他隻是簡單一提，騎士團長便對拐帶一名想習武的小魔法師表示出了相當的興趣。如今，卡洛斯的身軀受到魔族血脈侵蝕，若能同時修習武技，改造屬於人類的一部分，或許能對他之後的道路有所幫助。
    但謝雲晞一進宅邸，便微妙地察覺到了不對。
    格蕾絲手上抓著幾朵薔薇花，咋咋呼呼地跑出來迎接他。在她的身後，卡洛斯默不作聲地跟了過來，點點頭：“老師。”
    完全不是之前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樣！而且，這是卡洛斯第一次叫他“老師”。
    少年似乎有意與其他兩名學徒作出區別，一直喊他本名，從沒叫過一句老師。
    這種不對勁一直持續到了晚上。
    晚餐快結束的時候，謝雲晞開口問道：“卡洛斯，你想學習武技嗎？”
    “武技？”
    “現在，帝都正駐紮著一個非常優秀的騎士團……”
    謝雲晞試圖向他介紹，隻是話還沒說完，就被卡洛斯驀地打斷了。
    “不想。”少年的聲音堅定而冷硬。
    這還是謝雲晞第一次聽到他用這種語氣與自己說話，他愣了一下，一時間居然接不上話。
    謝雲晞不清楚自己剛剛的話語觸碰到了什麽機關，但卡洛斯確實是反應很大的樣子。
    少年久違地在他的眼前表露出了低氣壓，周身似乎攏在一層孤僻而脆弱的陰雲之中，漆黑濃密的眼睫掩住目光，但緊繃的麵色卻泄露出了他的煩躁不安。
    另一側，格蕾絲也驚呆了，她好奇地打量著黑發黑眸的少年。
    這幾天裏，她分明看得出，不僅老師對卡洛斯偏心，卡洛斯對老師也是喜歡得緊。卡洛斯雖然偶爾對自己冷淡，但他麵對著大魔法師的時候，絕對是全然不同的態度。
    一陣微妙的沉默驟然在餐桌上蔓延開。
    衣袖之下，卡洛斯慌亂地捏緊了拳頭，話一出口，他忽然就害怕起來。
    ——他拒絕了魔法師。
    明明下午的時候，他整顆心還千方百計地想著怎麽報答眼前的人，但麵對著對方第一個要求，他卻開口拒絕了。
    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武技？騎士團？他就要被
    送走了嗎？難道是魔法師終於發現，自己本沒資格當他的學徒了嗎？
    卡洛斯的呼吸有些艱難，他根本不敢看魔法師的表情。
    而且，自己拒絕了他，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失望？
    但——
    在卡洛斯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忽然在餐桌上響起。
    謝雲晞柔聲道：“不去就不去吧。待會兒還有布丁，吃點兒？”
    隨著他的話，新鮮的乳酪布丁被端上餐桌，剛剛的對話被直接帶過了。
    卡洛斯一怔。
    沒有責備他？
    不準備把他送走？
    他愣了一會兒，終於慢慢鬆開了捏緊的拳頭，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後機械地握住勺子，開始往嘴裏塞甜品。
    布丁入口綿軟香甜，卡洛斯的心中卻驀地湧起一片酸澀。
    他已經從魔法師的身上得到太多本不屬於他的溫柔。去騎士團的出路其實比自己原先的境況好上很多，無論如何，他都不該生氣，也不該不滿意。
    然而，自己居然不滿足於此，還在奢望著更多。
    法師塔內的燭光給布丁覆上一層誘人的光澤，卡洛斯看著布丁，忽然覺得眼睛被刺得發酸。
    ——無論是什麽身份，他隻想待在伊恩身邊。
    少年驚駭地認識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