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一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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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可真行,這麽大個人了,一句話不說,連飯都不知道吃。”蘇景遷抱怨,又有點莫名的寵溺。
黎念傾清醒了一會,終於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神誌。
濃烈得和她死前最後的時刻聞到的一模一樣。
差點又重新陷入上一世那種顧影自憐的軟弱當中去。
她收拾了一下情緒,避開了蘇景遷伸過來想要探她額頭的手。
鼻尖又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很明顯蘇景遷並不覺得他昨天與杜玟之間有什麽越過師生界限的言語或行為,而昨晚的爭吵也終於讓她知道,對於觀念不同的人,多說無益。
“好啦,”蘇景遷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害羞,心情不由更好了幾分,“以後要記得吃飯,聽到沒有?”
“看吧。”
“什麽叫看吧?”
黎念傾被他此刻不辨真假的關心煩得不行,壓著心頭怒火,冷聲道:“就是忙了、累了、煩了、不想吃了,就不吃。聽不懂嗎?”
“……”
“怎麽了?我的丈夫在外麵讓別的異性多穿穿低胸裝,我還要和他親親熱熱地去吃飯嗎?在和別的異性調情之後,不顧我的臉麵在隨時可能會有外人進來的場所,和我發生關係,我還要心甘情願地迎合他嗎?在這之後,還要因為我想讓他好好做他的公司,不要想著賺快錢,被他教育,我要說他教育的對?他自己都在辦公室跟女學生調情了,還要懷疑我跟朋友之間的關係,扔了我朋友買給我的晚飯。”
“……”
“來,蘇景遷,你告訴我,這飯你吃不吃的下去?”
她紅了眼睛,眼底因為憤怒和委屈,爬上些紅血絲,卻沒有哭。
“你在說什麽……”蘇景遷驀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在病房裏來回走動兩圈之後,終於還是沒有控製住情緒,一腳將椅子踹開。
木質的椅子角撞擊在牆壁貼著的瓷磚上,把瓷磚硬生生撞開一道裂紋。
巨大的聲響引起了路過護士的關注,小護士探頭進來,叮囑了一句:“在醫院不要有這麽大的動靜。”
看到是高級病房和蘇景遷的臉色之後,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輕輕地帶上了門。
窗外銀杏樹上傳來的蟬鳴更加響亮。
蘇景遷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瞪著黎念傾的腹部半晌,終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著黎念傾的鼻尖道:“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知不知道?杜玟還隻是個沒有出社會的小女孩,我和她隻是正常的師生關係。她家庭條件不好,想要考博以後能有個穩定的工作,我就多幫助她一點,怎麽你的想法就這麽齷齪?你知道這麽說會給她造成多大影響嗎?”
齷齪。
眼角的那抹紅也褪去了。
正午的陽光從病房的窗戶玻璃透進來,也隻落在離病床還有兩米之遙的陽台。
照不到病床上那人慘白的麵容上。
浮塵在金光中翩翩起舞,是歡快的樂章。
“給我滾。”
“傾傾……我不是那個意思……”
“滾。”
黎念傾平靜地轉開目光。
剛剛因為打了點滴而平複下來的胃重新絞痛起來,她閉上眼,忍過一波又一波襲來的惡心。
怎麽也沒想到,三年的枕邊人,會用這個詞來形容她。
“滾出去……”
她蜷縮在病床上,冷汗滲透了發絲,緊貼在玉色的皮膚上。
一米七幾的人,卻因為舞蹈嚴格控製體重,以至於縮在一團的時候,被子隆起來的弧度,還沒有絨絨躺進去的動靜大。
蘇景遷有一瞬間的心軟,但想到她剛剛的話,還是負氣而去。
臨走時丟下一句——
“你是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怎麽會知道她們這些生活在底層,隻能靠著讀書謀得一條康莊大道的小女孩的不容易。我能理解她,想幫她。她學習不錯,以後是個搞學術的好苗子,就算搞不了學術,畢業以後進我公司,也能做到高管的級別,成為我公司的骨幹。我和她之間清清白白,別總是用你狹隘的心理去揣測別人。”
說完便走了。
黎念傾聽著高級定製的皮鞋敲擊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漸行漸遠,終於在震耳的關門聲後消失不見。
眼淚應聲而出。
她皺眉,枕在耳邊的手終於忍不住抵住隱隱作痛的心髒,按壓幾息才緩過氣來。
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番指責。
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句清白。
眼前漸漸蒙上血色。
那是她上一世的最後一天。
是隆冬最普通不過的一天,二月,有雪。
空無一人的街道,幾盞風雪中佇立的路燈。路上的雪被來來回回的車輪碾壓,成了一地泥濘,被夜間的氣溫重新凍成肮髒不堪的冰。人行道的雪倒是還剩下些潔白的,和還未被新雪覆蓋上的腳印一起蜿蜒至道路盡頭。
也是隆冬時節裏最特別的一天,正月,除夕。
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鄰居一大早忙著貼對聯,放鞭炮,拿出冰箱裏準備的年貨,放在溫水裏化了凍,準備晚上一家人圍在圓桌邊,就著春晚的背景音樂,一起吃一頓一年一次的團圓飯。
她一大早給他打了電話,是一長串的忙音。
和平時她打過去的時候沒有什麽不一樣。
客廳的座鍾鍾擺敲了六下。
這個點,如果不接電話,大概率是昨晚玩的太瘋,還沒起床。
黎念傾不再試圖撥通他的號碼。
彼時她的身體已經被兩次流產拖垮了,就像失去了土壤的白菜被扔在廚房旮旯裏,慢慢地失了水分,褪去綠色,幹癟的紋路從根部一路往上蔓延,最後化成一灘黏膩的腐敗的水。
不知道為什麽,從來不下廚的她突然想做一頓飯。
她從冰箱裏翻出一條鱖魚。
很久沒有光彩的眼睛突然亮起來。
那是她小時候,媽媽會給她做的一道菜。
學舞蹈的孩子從小熱量要控製得很嚴格,所以偶爾能吃一份澆上厚厚醬汁的鬆鼠鱖魚,她能開心一整天。
所以這道菜,媽媽從來不假手他人。人人都知道黎家當家人黎宗明疼媳婦疼到骨子裏,黎夫人十指不沾陽春水,那雙手白皙纖細的像水蔥。
但隻有家裏人才知道,每當黎念傾想吃這道菜的時候,黎夫人就會把煮飯的阿姨從廚房請出去,自己圍上圍裙,把魚細細剖開,改刀劃出紋路,拎著魚頭魚尾,放進鍋裏慢慢地炸。
等魚炸好以後,就用蔥和生薑把鍋底爆香,再大火用番茄汁和澱粉勾個芡,澆在首尾翹起的鱖魚上,最後在上麵撒上一把豌豆。
這種時候,黎宗明就會站在廚房的邊邊角角,和圍著鍋灶的妻子打配合,幫忙接一碗水,或者遞一把削皮刀。
黎念傾站在客廳邊上的把杆旁邊,一邊練功,一邊用手把眼睛捂住——
“哎呀,齁死了齁死了,”她大聲念叨著,然後把手指縫咧開,“沒眼看沒眼看。”
“沒眼看,我看你看得不少。”臉頰羞紅的黎夫人從廚房裏衝出來,照著她的後背就是一巴掌,“把背挺直了!”
“哦……”黎念傾一本正經地照做,在黎夫人轉頭準備回廚房的一瞬間發出一聲慘嚎,“爸——你老婆欺負我!”
然後她就收獲了男女混合雙打。
嗯,挺好的。
少女時候的黎念傾搓著被打紅了的胳膊,委屈兮兮地坐在飯桌前,開始狼吞虎咽。
時過境遷,如今飯桌前隻剩下了她一個人。那打打鬧鬧的一對夫妻,早已作古。
她準備了很久,魚肉被切得歪七扭八,放在鍋裏炸的時候,蹦起的油花燙紅了她的手背。
到了中午的時候,手機突然發瘋般地響起來,是蘇景遷回過來的電話。
“早上沒聽到你的電話,有事嗎?”
菜板上的鬆鼠鱖魚準備了一半。
黎念傾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現在和誰在一起?”
“杜玟,怎麽了?”蘇景遷很不耐煩。
“嗯。”並不意外的回答,黎念傾輕輕道,“掛了。”
“……”那邊也愣了,嘟囔了一句,“神經病。”
接著手機又是一陣忙音。
隆冬的寒風穿過打開的窗戶,吹起蕾絲的窗簾,冰冷的雪花被送進來,在暖融融的室內頃刻間化作一顆顆水珠,落了一地。
她麻木地炒完了那一盤鬆鼠鱖魚。
等到端上桌的時候,窗外突然一朵煙花炸開,在無盡的夜幕中墜落星光萬點。
小區裏傳來小孩子的打鬧歡笑,路過的大人也都拱手互相道一聲新年好。
窗外的一切都是鮮紅而喜悅的。
而窗內的一切蒼白而沉寂。
她擺好了碗筷,除了自己麵前的,還有主座和自己對麵位置的。
是父母生前坐的位子。
“過年都不回來,確實不像樣,等吃完飯我就去找他。”
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
等到吃完飯,家裏的鍾剛好敲響。
十二下。
她在滿天煙火中,幽魂一般地出了門,走到大街上。
闔家團圓的日子,隻落下了她這個孤魂野鬼。
真是自在。
一陣強光閃過,巨大的碰撞聲被天際炸開的煙花爆裂聲掩蓋。
她漂浮在半空,看著腳下支離破碎的自己。
突然明白為什麽她今天非要做一份鬆鼠鱖魚。
人有時候,不得不相信一些直覺。
車上的人走下來,是喝醉了的蘇景遷和一身高開衩禮服的杜玟。
“……景遷……好……好像是師母……”杜玟被眼前慘烈的場景嚇得尖叫。
同樣被嚇了一跳的蘇景遷從醉酒中清醒過來,看到抖成篩糠的杜玟,上前把人摟在懷裏,撫摸著她的後腦,安慰道:“沒事沒事,別怕。她父母早就死了,隻留下她一個人。這條路上的監控我早就叫人拆下來了,我叫人來處理幹淨,沒事,別怕。”
他們兩個人,西裝,禮服,精致的妝容。
更襯得地上的一片屍骸狼狽不堪。
救護車出現在路的盡頭,綠色的裹屍布攤開,將殘片一塊一塊撿了放進去。
高壓水車衝刷著路麵,水流汩汩匯集在一起,淌進旁邊的下水道口裏。
從玫紅,至淡粉,至無色。
一個人的痕跡,就在短短的半個小時裏,被輕易抹去了。
哭得梨花帶雨的杜玟被蘇景遷半扶半抱著,送回了副駕駛。
後座上,一大捧嬌豔欲滴的紅玫瑰。
好一個清白。
門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有護士在製止:“小姐這裏是病房,請不要發出這麽大的動靜……”
護士的話音還沒落,“砰!”的一下,黎念傾病房的門被大力推開,撞到牆上又彈回去,差點給來人拍一腦袋包。
“我艸黎念傾你可真行,我三天沒跟你聯係,你就把自己送進醫院了。”
“……”蘇景遷閉了嘴,過了幾秒才又開口,“我以為你吃過了,想著讓你少吃點外麵買的東西,不健康。”
“我從劇團出來就去了你們學校,排完舞就去了你辦公室。”黎念傾又道,“後麵發生了什麽就不用我說了吧?”
“好好好,不說了,”蘇景遷讓步道,“下次不會了,好不好?以後再要做這種事情,一定先征求傾傾的意見……”
但等他的新鮮勁過去了,也抽身就走毫不留情。
黎念傾經曆過。
所以對於此時蘇景遷在兩人因為對於公司未來發展的意見產生如此大的分歧,第一次大吵一架之後,又奉上來的柔情蜜意,黎念傾隻覺得毛骨悚然。
似乎蘇景遷又在她身上發現了別的什麽價值。
“我的晚飯是你扔掉的。”黎念傾漠然指出了事實。
蘇景遷想要寵一個人的時候,是可以把人寵上天的。
“不舒服還要硬撐著。”仿佛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場爭吵不存在似的,蘇景遷還是溫和的樣子,隻是語氣有些責怪,還帶著濃濃的心疼,“昨天晚上吃飯了沒有?”
不是在輸液的話,黎念傾可能會直接一巴掌掄在他臉上。
但多餘的話是一句也不想多說。
耳邊甚至還有聒噪而沉悶的蟬鳴。
她轉過頭,想要確認一下環境,就看到一個她此刻並不想見到的人。
難道真的隻是一場夢?
黎念傾閉了閉眼睛,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來,好像人死了以後也並沒有什麽可怕的。
“醒了?”
是蘇景遷。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