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簪纓世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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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元月,冬日深夜。
城外百裏之外山上的玄都觀裏,此時卻是燈火通明,一片哀戚,
沈婉的心卻比屋外的大雪紛飛還要冰冷刺骨,看著床上麵容稚嫩蒼白無血色的女童,仿佛心被揪得緊緊的。
在經曆過強權相逼,與夫和離下堂後,難道上天連她唯一的女兒也要殘忍奪走?
忽然間門有侍女驚聲道:“小娘子終於醒了。”
沈婉那原本死寂的眼仿佛也隨之活了過來,緊緊抓住女童的小手,恨不得將其摟在懷裏,強忍著淚意柔聲喚道:“夷兒別怕,阿娘在。”
程嘉這次一穿越後,就感覺到新身體極度虛弱,幾乎是病重狀態,也就一口氣了。
睜開眼見到一個柔弱美麗的素衣婦人,似乎是這具身體的母親,之後便是一把年紀白發蒼蒼的醫者來到床前診脈,接著還有溫熱的藥湯被灌入口中,最後程嘉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繼程嘉那日醒來已有四五日了,
這些日子不是昏睡,就是喝各種苦藥湯,但人卻是一天比一天清醒了,今天甚至可以下床走走了。
但是倒驚著了照顧她的侍女,“小娘子,大夫說了你身子還很弱,還是要多臥床靜養吧。”
侍女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甚至都不敢大聲,儼然將她當一個瓷娃娃對待。
程嘉倒也沒有反駁什麽,任由著侍女將她抱回到床上去了。她看得出來這些侍女對她的照顧都是全心全意的,更別說那位將她視若性命的母親沈婉了。
無論是喂藥換衣擦身幾乎都親力親為不假於人,夜裏更是守在床邊,但凡她稍動一下就會被驚醒來。
說起來這次的任務正是與原主的母親有關。
——
這是個古代王朝世界,偏亂世的背景,自前朝後中原就陷入了長期動亂四分五裂,政權更迭,雖然寧朝建立後太平了些,但卻並未真正一統天下,幾代下來也不過隻占據了中原大部分江山。
原主的身份也稱得上顯貴,乃是大名鼎鼎世族淮陽周氏的嫡長孫女周希夷。
她祖父周競任職中書令,位至三公,當得上名副其實的鍾鳴鼎食之家。
原主本應該在那繁華帝都過著仆從如雲珠環玉繞富貴無雙的日子,但現在卻是待在這山上清冷的道觀裏,還險些因為一場小小的風寒送了性命。
這一切起源於前月的一旨賜婚,迫令原主的父母和離,然後她那生父周三郎又不得不新娶了當朝的華陽公主。
原主也隨母別居於都城外的玄清觀裏。
雖然身邊的仆婢都閉口不言,但程嘉還是從一些痕跡猜到了那成婚日期正是在前幾天,也就是原主病重之時。
試想想若是程嘉沒有穿過來,原主就此因病而亡。周三郎與公主大喜之日,亦是沈婉喪女之時,對後者而言會是何等錐心刺骨之痛。
而在原來的軌跡中,也正是在周希夷夭亡後,身為母親的沈婉悲痛欲絕,不久後也隨之而去。
原主的心願便是希望能護她母親一生安寧。
在原主的記憶中,她是周家嫡長孫女,自幼受家中寵愛疼惜。
世家看重血脈尤其是嫡係,即便沈婉與周三郎和離,她也依舊是周家嫡女,本應該留在周家的。但原主小小年紀,就狠狠哭求了父親與祖父母一番,希望能陪伴母親以盡孝道,這才得以與沈婉一起離開了周家。
小姑娘雖隻有七歲,但卻是極為聰慧懂事的,之所以堅持要陪伴在母親身邊。
是知曉母親沈婉的娘家沈氏雖然也是士族,但嫡親的外祖父母早年便已離世,母親那一支親眷不多無人依靠,回去後怕是也會受人薄待。
若是有她在身邊可能還好一些。原主雖非男兒,但好歹是周家嫡女。有她在身邊,無論是回母族沈氏,還是留在建康,她們母女二人也能安然度日些。
可惜的是原主自小便患有心疾,放在古代就相當於絕症了,加上一場意外的風寒,便早早沒了性命。
需要由程嘉來代替她完成心願,走完這一生。
——
見程嘉有些出神,似是蹙眉,侍女又柔聲道:“小娘子餓了吧,稍等一會,夫人正在廚房為小娘子煮粥。”
其實程嘉也不餓,就是睡得太久了,一天有十個時辰都是躺著的,這屋子裏又燒著地龍,暖烘融融一團烘得人昏昏欲睡,便想著去院子裏走一走。
但見侍女這般小心翼翼的樣子,還有她這隨時都有夭亡危險的幼童身體,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隻是有些無聊,便讓侍女將取幾卷書來看,也好熟悉一下這方古代世界。
這要求也不奇怪,原主自幼便天資出眾,又是獨女,兩歲識字,三歲便開始啟蒙,受到的也是世家頂級資源教育,哪怕才夏小年紀,讀過的經書典籍已不下百卷。
侍女很快便取來一卷書,隻是多勸了句,“小娘子隨便看看就好,莫要太過勞神。”
程嘉隻看了一會兒,就聽見了原身母親的聲音。
“夷兒。”
隻見沈婉就含笑著走了進來,手裏還端著一碗粥。她尚在病中,也隻能喝些粥了。
不過這也不是簡單的粥,而是肉湯熬的,還有濃濃的補藥味道,主藥是罕見的玄參紫芝,另外加了十幾味輔助藥性的,算是藥膳了。可見她們雖住在這玄都觀裏,但倒不至於日子難過。
且不說沈婉與周章和離時,周家對她心有愧疚,將當初的大筆嫁妝全部歸還。而且沈婉又帶著周家的嫡長孫女在這邊居住,豐厚的衣食用度還有珍貴的藥材也是常常送來。
經曆了一場女兒險些夭亡後,沈婉顯然對女兒更為上心了。哪怕連熬藥煮粥這些事也堅持自己來,看著女兒因為生病而瘦弱的小臉上,總算多了幾分紅潤。
沈婉忍不住喜極而泣,而其他如奶娘侍女等人見了也高興。
夫人這般溫柔賢淑的人,待她們也都和善可親,偏偏上天不公,讓其遭遇這麽多不幸之事。
尤其是沈婉的陪嫁奶娘深知,夫人如今無親無故,又遭遇和離,身邊唯有小娘子一個親人了。小娘子就是夫人的命,若是沒了,夫人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待一碗粥喝完後,見女兒沒有睡意,似乎還想繼續看些書,沈婉又微微笑道:“夷兒想看書,那母親念給你好不好。”
程嘉沒有拒絕這份母愛關懷,點了點頭。
沈婉也曾是才貌雙全,風采過人的世家女,也與夫君琴瑟和諧,吟詩作畫過。但如今在女兒麵前,隻是一個普通慈愛的母親。
——
而此時在建康城中的周府之中,也發生了一場衝突,
一向溫潤和雅,待人寬懷的周家三郎竟狠狠責罰了一頓身邊的侍從下人。聽聞此事的周家長子周譽過來攔下了他,略略一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
周三郎麵含怒意,憤憤道:“前些時日希夷在玄都觀病重,險些夭亡,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來稟報於我。”
若不是今日正好見到去玄都觀送東西的仆婢,問了幾句對方支支吾吾,令周三郎生起懷疑之心一番逼問之下才得知此事,當即心痛憤恨不已,將那日在門房處的所有仆從全都綁了。
卻不想周譽聽了他的話後,淡淡道:“告訴你又如何?難不成讓你新婚之夜拋下公主,前往玄清觀。”
接著也不顧他慘白而又痛苦的神情,繼續說道:“三郎,你要記住,你與沈氏已然和離,現在華陽公主才是你的妻子。”
周三郎握緊了拳頭,忍不住咬牙道:“可是還有夷兒,她是我唯一的骨肉,她重病我這個父親怎能不在身旁照顧。”
他與婉兒隻有希夷這一個女兒,從來都是視若珍寶。自幼希夷便體弱多病,但每每都有他們父母陪伴在身邊衣不解帶地照料。現如今女兒生死不知,他卻渾然不知地迎娶新婦,心中羞愧憤恨實在難當。
周譽依舊淡淡道:“希夷是我周家子嗣,無論如何也不會虧待了她。”
他看著自家三弟,論容貌風姿俊美,三郎的確是兄弟中最出色的,也難怪被新帝胞妹進京後一眼看中,鬧著非要讓他做駙馬不可。
也不知於周家是福是禍。
周譽歎了口氣,“你又不是醫者,去了也無用。那日玄都觀來人稟報後,父親便讓我去請了吳禦醫,他如今待在玄都觀,想來侄女定會安康的。”
周三郎依舊堅持道:“我要去玄都觀,看一看夷兒如何了才能安心。”
周譽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隻是希夷麽?”
“我也想去見一見婉兒,我……我對不起她,想看看她好不好。”在大哥嚴厲的目光下,周三郎終低下了頭,她始終掛念著遠在玄都觀的妻女,
周三郎不知該說什麽好,自家這個三弟雖然才華橫溢,但卻是優柔寡斷又多情的性子,到如今也看不清現實,他直接嗬斥道,“你去見沈氏,分明是在害她啊。”
華陽公主才嫁進來幾日,其中悍妒成性已可見一斑,連他做大伯的都有些許耳聞,公主將三郎身邊但凡是顏色稍微姣好一點的侍女仆從全都發賣或打死了。
之前便是為了嫁給三郎,硬逼著他與沈氏立刻和離。三郎若是對沈氏再舊情難忘,難保皇室不會要了沈氏的性命的。
而沈氏又不再是周家婦,周家也無法護她。
還有侄女周希夷,阿父之所以同意讓沈婉將嫡長孫女帶走,也是擔心難保華陽公主不對其視若眼中釘,或是故意苛待。
倒不如遂了孩子心意留在生母身邊盡孝,待日後稍大些再接回來就是了。
自從新帝登基,梁家女為宮中貴妃,其子還被封為太子,崔氏又與杜氏達成政治聯盟。
頂級世家中唯有周氏在朝堂上勢力單薄,父親前兩年因病辭官,家中能作為頂梁柱的人才已無幾人,被其他世家虎視眈眈,因而對於皇家所拋出的橄欖枝,公主下嫁一事,沒有拒絕。
畢竟相比起整個家族為重,也隻能犧牲一個沈氏了。
周譽實在不希望三郎再折騰出幺蛾子,鬧得大家難堪,也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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