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簪纓世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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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半個月,程嘉的病就徹底大好了。
連被請來的吳禦醫都稱奇不已,他行醫數十年,醫治的孩童沒有上千,也有一兩百,但如這位年幼的女公子,經曆過那樣命懸一線的重病還能活下來,並且痊愈得這麽快幾乎是罕見,反倒像是上天庇佑了。
沈婉聽了這話,連忙帶人對玄都觀裏的神像拜了又拜,又準備出一筆錢財再修修道觀,也當作是為女兒祈福。
程嘉見了不禁在心裏想道,擺那泥塑的神像倒不如來拜她,恐怕作用更大些。
這副身體之所以能好得這麽快,自然是程嘉私下努力的結果。
這個世界的靈氣雖然少了些,但至少不是什麽近乎絕跡的末法時代。而且程嘉發現這副身子的根骨資質還不錯,便用上了在修仙界學的功法,修煉出一些靈力來慢慢溫養這具年幼孱弱的身體了。
除了心疾有些麻煩之外,其他的身體虛弱虧空都修補好了。
不然若是剛穿來就掛了,那程嘉的任務肯定是失敗了
至於為什麽母親沈婉會相信是玄都觀裏的神像起到了庇護作用,則是因為這玄都觀與原主也有些淵源。
原主一出生時便被診斷出患有心疾,體質孱弱,有早夭之相,父母怕留不住她,尋人便在建康城外為她修建了這座玄都觀祈福。
加上原主祖父周競也是個信道的,便給她取名《老子》之中的‘希夷’一字。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
意喻道家虛寂玄妙的境界,或是謂清靜無為,任其自然。
沈婉與周郎和離極為倉促後,因無合適住處,也暫居於玄都觀。這裏本就是私人所建,不曾接待過外客,倒也方便沈婉帶著女兒,還有一眾仆婢住下。
雖比不得世家府邸的富麗堂皇,但也算是清幽雅靜之處。
隻是再清幽也不是什麽久居之地,程嘉想了想她名義上的那位便宜爹,還有新娶的公主,就不禁搖了搖頭。
她現在年歲尚小,想要護住她與沈婉一人恐怕有些難。建康注定非久居之地,隻是又該去哪呢。
母族吳興沈氏那邊,從原主記憶中就知道那邊的族人並不親近,周郎與沈婉因皇權逼迫而和離一事,雖說不是傳遍天下,但在各大士族之間怕是都知道了,可也不見吳興沈氏那邊有人來接,或是書信問候,這份關係可見一般。
而且在原來的軌跡中,南邊也有戰亂,沈婉在喪女後,回鄉途中便遭遇過戰亂,雖幸有忠仆保護性命無憂,但所攜家財散盡大半,人也死傷多數。
可見如果打算去何處定居,還是需要好好思量一番的。
沈婉似乎也憂慮到了這一點,先是寫了幾封書信給先父生前在吳興的一些故交長輩還有部曲,她出嫁已有近十年,隻怕很多已是物是人非了。
令她顧慮的還有女兒,雖然吳禦醫說夷兒的身子已經大好了,但是一路奔波遙遠,若是有什麽萬一,沈婉不敢想象。念及此,沈婉甚至有些懷疑自己帶女兒離開周家的決定真的好麽。
夷兒若留在周家,依舊是世家貴女,莫說她父親,他祖父祖母周家哪一個人不疼愛於她。
反觀跟著她,不僅屈居在這小小道觀,還要奔波勞累,而且以後與她一個被休棄下堂的母親居住,不知是否會有損她的名聲,待及笄後相看會否有人嫌棄這點。
沈婉越想越是心如針紮。
直到她看到了女兒寫的字,自幼夷兒便臨摹她祖父與父親的書法,要麽是龍鳳鶴舞端鵝的雍容靜美,要麽是曲玉斷金的清高凜冽。但在這次大病好後,她的字跡似乎有意改變,像是脫離了曾經臨摹的桎梏,走出了自己的風骨氣魄。
沒錯,沈婉的確感覺到了風骨氣魄。
纖瘦合勻,骨力雄勁而隱於飽滿拖墨之間,毫不突顯,如和光同塵般靈動飄逸,風骨內蘊。
僅僅隻是幾行字,抄寫的也是這道觀中的一篇道經。她也曾讀過,但不知為何在夷兒筆下仿佛更有一方氣象,
沈婉看得越來越入神,當醒來時鬱結之氣忽然消散,心中仿佛豁達了一般。
一切並非她之過錯,明明強奪他人夫婿,拋棄發妻之人才是罪魁禍首,正享受富貴榮華太平安逸。
她為何要在此自苦自怨自艾不已。
而女兒,沈婉想起那日公婆讓郎接下賜婚詔書,並讓他們和離,左右無人出言時,唯有夷兒當堂跪了下來,跪拜懇求她的祖父祖母,讓她隨母親一起離開,陪伴在母親左右。
有女如此,是她之幸。又何必在意他人眼光或言語。
沈婉想通後隻覺得胸懷間一片拓蕩開闊,心情重新覓回了寧靜平和,也讚賞起了女兒的字。
見母親眉間舒展,目光柔和清亮,程嘉也暗暗點了點頭。不枉費她用上僅有的一些珍貴靈力寫字,別說沈婉看了心態開闊平和了,就是當成清心咒還使用都沒問題。
比起小小年紀的她來勸說,程嘉覺得以沈婉的聰慧,隻要不鑽進牛角尖,自己就會想明白的。
而沈婉擔憂的另一樁事,也有人出了主意,便是沈婉的貼身侍女春華,“前幾日去城中時聽人說起,有幾位道門高人會來建康,道家也擅長岐黃之術,不如去尋他為小娘子看一看,再行啟程也不遲。”
沈婉猶豫之下,終究是愛女之心占了上風。
程嘉看了春華一眼,她對沈婉母女的確是忠心的,頂多是受了些旁人影響罷了。
而且提到道門,程嘉也有點別的想法。
沈婉將此事記在了心裏,又讓人去多番打聽了一下,的確是有道門高人即將來到建康,而且對方還是出自樓觀道。
樓觀道一向位居道門正宗,為老聃嫡傳,不僅在民間聲望高,在本朝上流官宦顯貴乃至皇族之中都頗受尊崇,沈婉也是信了幾分。
這日便聽侍女匆匆快步來告知,“郎來看望小娘子了,車駕已經快到山腳下了。”
語氣間還有幾分高興,顯然是認為郎心裏還是有著夫人和小娘子的。
沈婉原本陪著女兒作畫寫字時展露的笑容神色,聞言卻淡了許多,但看了看女兒也沒有說什麽,隻是摸著她的秀發,聲音溫柔,
“夷兒許久沒有見爹爹了吧。待會便與爹爹多說說話吧,以後離了建康怕是很難再見上了。”
說著還讓人給她穿上厚厚的貂絨狐裘,捧著金銀錯的手爐,才敢放心讓侍女送她去道觀客堂見周郎。還吩咐道,“在室內見見就好,莫要出去了。”
這會看著天氣晴好,冰雪消融,寒梅吐蕊的,但外頭說冷還是冷。
而沈婉自己則留在了內室。
程嘉一看這樣子,就知道她這位娘親是不打算見她那個便宜爹了。
不過這樣也好,古語有言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不沉溺於前緣情愛中,也不會傷心難過。
程嘉也一臉乖巧地跟著侍女走去了道觀客堂。
沈婉陪嫁的奶娘是見過當初夫婦一人是何等恩愛的,有心勸道:“夫人不見一見郎君麽?”
沈婉淡淡道:“我與他已然和離決絕,何必再相見呢。”
“再見也不過是徒惹是非罷了。”
也許以前還有眷戀愛意,但在那日她守著病重的女兒,摧心斷腸,恨不得向上天祈願以自身壽命換得夷兒康健。而周郎呢,這位曾經的良人另娶新婦,享受旁人恭賀之喜。
自那日之後,沈婉不怨也不恨他了。
隻要女兒平安健康,她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程嘉在道觀客堂並沒有等多久,就見到了她那位便宜爹周郎周章。
白衣玉簪,姿容雋秀,哪怕眉宇間籠著清愁,依舊不掩出身世家子弟的行止從容風儀清雅,這長相這氣質的確當得上是藍顏禍水,不怪吸引到金枝玉葉的公主哭著鬧著哪怕奪人夫婿也要嫁給他。
周郎也看起來也很疼愛原主的樣子,一上來便關懷備至,詢問她的病情。
旁邊的侍女是沈婉特地留著的,不僅細細回答了,連程嘉這些日子做了什麽,吃了什麽都一一道來。便宜爹似乎也很想彌補自己虧欠的父愛,聽的很認真。
侍女笑道:“吳禦醫也說了,這次大病過後,小娘子的身體比過去都好了許多。”
“那就好。”周郎又看向女兒,目光裏滿是憐愛,“隻是夷兒年幼體弱,又怎麽經得起舟車勞頓,再者建康醫者多,也不缺藥材補品。”
說到這,侍女便不敢吭聲了,作為世家標準禮儀規矩培養的侍女,向來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周郎打心底是舍不得妻女離開建康的,
若非父兄逼迫,他又怎麽肯與妻女分離,迎娶那個凶悍狠毒的公主。
程嘉尚且還未摸清現在的情況,也照著記憶中原主對父親相處的模式對待。而說了許久,周郎也未見到沈婉,臉上不免露出黯然神色,但還是忍不住想向其他侍女詢問。
“夫人說,您與她不必相見。”
那侍女低下頭恭敬道:“如今郎君已是公主夫婿,還是避嫌一一的好,這玄都觀不必常來。”
程嘉瞧著周郎臉上露出悲愁之意,看起來是個深情之人,但在原主與沈婉相繼離世後,這位依舊是公主正妻,美妾歌姬不曾少過。
周郎看著女兒,苦笑道:“是爹爹對不起夷兒,對不起你娘親。”
程嘉默默想道,說又有什麽用,又不會做。看在他與原主的親緣關係,程嘉到底沒說出什麽傷人的話來,隻以禮相待。
哪怕沈婉當日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但周郎依舊又來了一兩回,每每還是給女兒帶些奇珍異玩,古籍字帖,幾乎快把他本人的珍藏私庫都搬過來了。
沈婉也不好攔著不讓他見女兒,但每一次來都是選擇避而不見。
她還想著等女兒身體好些了便回吳興,雖沒什麽親近的族人,但至少還有祖宅,和一些老人。
因為有周譽的勸告,周郎都是私下去往玄都觀。
但卻忘了他的新妻子華陽公主是何許人,連他身邊有個顏色好些的侍女都不能容忍,豈能不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很快便發現了他常往玄都觀的事。
兩人因此大吵了一架,周郎對她的態度變得也更加冷淡。
華陽公主心中怨恨,便入宮向她母後哭訴了,“周郎還是忘不了他那個休棄的發妻沈氏。”
先帝突然英年崩逝,而在各方勢力權衡下,便選了一個並不出眾的宗室子弟,也就是現在新帝,華陽公主也是在兄長繼位後才被封為公主的。在此之前多年都是在地方長大,受母親偏愛也養得更為驕橫。
來到建康後,她在一次遊玩下意外見到與有人飲酒作樂俊逸瀟灑的周郎,隨後哭著鬧著逼著皇兄下詔書,也要嫁給他。
太後聽了不以為然道:“不過是一個被休棄的女人罷了,你何必放在心上。”
男人多是喜新厭舊的,誰還會記得什麽下堂妻,再說了她這女兒也長得明豔漂亮,但凡性子稍微收斂溫柔一點,還怕攏不住那周郎的心。
華陽公主卻恨恨道:“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周郎還說他隻是去看望女兒的,分明就是對沈氏舊情難忘。”
她又看向太後,哀求道:“母後你幫幫我,將她們都收拾了。”
太後微微皺眉,一個被休棄的沈氏倒無妨,聽聞她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吳興沈氏也不會為一個死人出頭什麽。但是那周郎與前妻所生之女,畢竟是周家的嫡係血脈,若是動了傳出去怕惹得世家不滿。
華陽公主冷哼一聲:“周家的嫡係血脈又不止她一個,說不定我腹中也已有了郎的孩子呢。”
說著她輕撫小腹,麵上露出些許羞澀,這般才華橫溢俊美出眾的夫君隻能是她一人的,也隻能是她孩子的父親。她可不希望還有別的孩子占了郎的父愛。
太後沉吟片刻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了女兒所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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