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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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室外溫度超過三十度,太陽恣意橫行。
一輛黑色的車從遠方疾馳而來,緩緩停在林蔭道上。
車窗搖了下來,一位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探出了頭:“你就是簡林?”
簡書有些緊張。
那人手裏拿著一張打印好的紙,上麵有著簡林的身份信息,和印在上麵的證件照。
他與簡林的眼睛長得不一樣。雖然臉型差不多,又剪了一模一樣的發型,但要是對方仔細檢查的話,也許會發現他們是兩個人。
“是的。”簡書輕輕點了點頭。
那人對照著信息看了簡書幾眼,語氣不太好:“怎麽來的這麽晚?不是說好的一點鍾嗎?”
“真的不好意思,出來前有事耽擱了。”
那人板著臉將車門打開,讓簡書進來。
簡書把背包取下來抱在懷裏。因為洗過很多次的緣故,原本軍綠色的背包有些發白,邊緣處還起了些小球。
那人原本還想抱怨簡書沒有按時過來,可是目光在簡書懷裏老舊的、略顯寒酸的背包上掃了一眼,態度稍微和緩了些,問:“東西都帶好了嗎?”
簡書的兩隻手攥的很緊,渾身緊繃繃的。聽到他的問話,木訥點了點頭:“帶好了。”
他寄人籬下,能帶走的東西並不多,這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不用這麽緊張,我名字裏有個肖字,你可以叫我肖叔。”肖叔忍不住看向乖巧的簡書。
之前少年的劉海還遮著眼睛,上車時他理了理,露出了那雙圓而大的眸子,瞳仁黑亮,眼白純淨,顯得比原本的年紀更稚氣一些。
瞧上去是有錢人家嬌養的好相貌,那雙抱著背包的手卻有些粗糙,纖細白皙,手心覆著薄薄的繭子。
日子倒像是過得不太好。
肖叔的語氣變得柔和:“把包放在後麵吧,要開很久呢。”
簡書手忙腳亂解開安全帶將包放到車後座去。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司機,又偷偷收回了視線。
竟然沒有再檢查他的身份信息,看來是瞞過去了。
妍麗的晚霞將整片天空染成了一片橙紅,交疊著翻湧出粉色和金色來。周圍的環境慢慢從大廈林立的城市轉變成了山路,越發偏遠。
不知從哪裏開始,車窗外的晚霞變成了黑壓壓一層烏雲。
山林裏彌漫著一股子原始而淳樸的草木香味,和欲雨的泥土腥氣。
下雨了。
進入這座山時,天空中開始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簡書趕忙關上了窗,將雨點擋在車窗外。
“要到雨城了。”肖叔說。
車燈射出兩道光線照亮著前方的山路。周圍的綠意越來越深邃,車燈晃過的地方,簡書好像看到了一片高聳如雲的巨樹。
就像是駛入了原始森林。
“這裏……就是雨城?”簡書略感新奇地望向更深處的山林。
雨刮器左右擺弄著,將窗玻璃擦拭幹淨。
雨霧中,他好像看到了遠方有一個猩紅的光點,閃閃爍爍。再揉揉眼看向那裏,又隻能看見黑蒙蒙的一片。
“為什麽地圖上找不到雨城呢?”他問。
肖叔:“找得到。隻是在地圖上,它不叫雨城。”
“那它叫什麽?”
肖叔沒有答話。
他好像沒有聽見,又或者是不願意回答。
簡書慣會看人眼色,識相的不說話了。
雨城這個名字,簡書是從喝醉的養父那裏聽來的。
養父當時醉醺醺的吹牛,就算是他成日遊手好閑,遠在雨城的簡氏宗族也會出錢養著他——後來證實,宗族的確對登記在冊的族人都格外寬厚,就算養父天天喝酒也沒有正經工作,每個月家裏依舊會有一筆足以供他們生活的錢進賬。
自那時起,簡書便對這個叫雨城的地方充滿好奇。
他好奇雨城的錢都是哪裏來的,還好奇雨城為何那樣在乎血脈,養父一家似乎隻是簡氏的旁支,卻依舊能受到優待。
直到前幾天,簡書才得到答案。
原來雨城中的宗祠,每年都會選一位族人前去供奉神明,為期三年。接受了宗族給予的生活援助,便要在宗族需要的時候奉獻自己。
今年夏天,宗祠傳來消息,比他小半歲的弟弟簡林,養父的親生兒子被選中了。
這是簡書第一次距離傳聞中的雨城那麽近。
簡書睡著了。
不知在山林中行駛了多久,一陣顛簸將簡書從睡夢中醒來。
前麵有光。
是燈籠,橙黃色的,在細細密密的雨霧中散發著柔和的光。
兩隻威武的石獅子盤踞在古老建築兩旁,在層層雨幕中格外巍峨,也格外氣派。
最上麵是木質的,刷著朱紅色的漆。
高高的門楣上不似尋常雕刻著紫氣東來之類的吉祥話,而是十分古板地刻著“簡氏”兩個字。
有人已經候在外麵了。
那是一位穿著灰色衣服的老者,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雨中。肖叔看到了那人,嫻熟地停好了車,帶簡書下去。
“怎麽來的這樣晚?”老者問。
“路上耽擱了些時間。”肖叔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他就是簡林?”
“對。”
老者將簡書上下打量了一番,對肖叔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為宗族做事哪有辛苦的,您言重了!”
老者帶著簡書往裏走去,肖叔並沒有跟過來,隻是恭敬地朝著門樓鞠了一躬,等他們走遠了,這才開車離開了。
穿過門樓的那一瞬間,不知是簡書的心理作用,還是忽然吹來了風,濺在他手臂上的雨點忽然變得更加冰涼,陰冷中還帶著一種詭異的不適感。
他忍不住搓了搓雙臂。
雨淅淅瀝瀝下著。
自從踏入這座山以來,雨就沒有停過。就像是要將雨城這個名字貫徹到底一般,處處都是濕漉漉的。雖然走到哪裏都十分整潔漂亮,卻總讓人的心情舒暢不起來。
老者神情很冷,嘴唇緊緊閉著一路向前。簡書自知身份是假冒的,不敢多說話,不敢到處看,生怕做錯什麽讓老者看出破綻來,視線拘謹地落在眼前的地麵上。
這條路足足走了半個小時。
因是夜晚,簡書又不敢亂看,隻能隱約看見自己和老者走的這條路,離燈火通明的主道很遠。
一直到他腳底都微微發疼,他才被帶進了一個巨大的院落。
院落呈規整的四方形,正北方位有足足六間正房,左右各有三間廂房。簡書數了數,一共十二個房間。
難道除了他之外,還有人住在這裏嗎?
“你住在這個房間。”老者把簡書送到了西側最角落處的廂房門口,對簡書說,“神明喜靜,任何時候不許大聲喧嘩。”
簡書乖乖點頭。
“我說的,是任何。”老者的眼神停留在了簡書的衣服口袋上。因為口袋不深,露出了一小半手機。
簡書下意識伸手擋了擋:“我帶了耳機的。”
老者不知在想什麽。他沉默的時間並不算長,隻是靜靜地看了簡書一眼,但簡書卻覺得自己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拘謹中帶著壓抑。
很快,老者收回了視線。
“好好休息。”老者拿起收在門口的黑傘,“明天早上七點,我來接你。”
等他的背影漸漸消失,簡書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膽子不大,也有點怕生,平日裏麵對陌生人時已經很煎熬了,更別提是這樣古板又嚴肅的老者。
他抱著自己的行李進屋,先將東西都放在了桌子上。
除了一套茶具外,桌上還有一個黃銅擺鍾。時間擺動時會發出較大的滴答聲。
竟然快十一點了。
簡書不記得自己在車上有睡那麽久。他開始睡著前還看見了漂亮的夕陽,再睜眼時就已經是深夜。
夜雨淅淅瀝瀝不停。
飛濺進來的雨滴透著寒意,簡書快步走去關好了門窗。
房間的門窗都是舊式的,木質兩扇。門是厚重的純木,窗戶則是鏤空雕花的,中間糊著紙。也許是怕紙在雨多的時節返潮,裏麵安了層玻璃。除了門窗之外,其餘的所有家具都極具年代感,好在配有衛生間,不然就太不方便了。
他帶了身衣服去洗澡。又順手把髒衣服搓洗好,擰幹帶了出來。
房間裏沒有找到衣架,簡書隻能將濕衣服搭在椅背上。
來到雨城的第一個晚上,他睡得並不安穩。
一來,是他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現在還不算困。二來,他今天隻吃了早餐。
中午吃飯的時候,養父和養母就“簡書離開以後誰做家務”這件事大吵了一架。簡林聽著吵鬧聲心情不好,直接掀翻了桌子,飯菜散落了一地。
於是,腹中空空的簡書就這樣安靜地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失眠了。
桌上的擺鍾發出沉悶的滴答聲。
被子很薄,山裏的夜晚有些冷,就算整個人都蓋在了被子裏,還是有些涼。簡書渾身都被一股子陰冷的潮氣包裹著,腦袋裏亂糟糟。
他開始數羊。一隻兩隻,一百兩百。
門外隱隱傳來了腳步聲。
好像是隔壁有人回來了,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簡書朝著桌上擺鍾看去,模模糊糊能看見時間大概已經超過了十二點。是什麽人這麽晚才回來呢?他想。
忽然,靠簡書腳邊的那側牆壁傳來聲響。
“篤、篤、篤。”
有人在敲擊著牆麵,很慢,很輕。
簡書騰地一聲坐了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那麵牆。
“篤、篤、篤。”聲音又一次響起。
簡書他遲疑了會兒,下床開燈走近那麵牆,曲起中指,也在牆麵上敲了三下。
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瞬間是靜默的,靜默到好像窗外的雨聲都一起消失了。
“有人在嗎?”他問。
依舊靜默一片。
入夜後的雨嚇得格外大,窗外風聲像鬼哭,夾雜著雨聲拍打在舊式的窗上,發生啪啪噠噠的聲響。
聲音又快又急,好似有什麽人正在窗戶外,兩隻手用力拍打著讓他開窗。
簡書頭皮有些發麻,扣在牆壁上的手指慢慢收回。
本能的,他不再觸碰那麵牆,縮回了床上。
他腦海裏塞滿了各種小時候聽說的奇聞怪談,諸如走夜路聽到有人喊絕對不能回頭,山野間哭泣的精怪,又或者是頭七時灑一把香灰在放置棺槨的地方,地上會出現小小的、奇怪的腳印……
這一夜簡書沒有關燈。
他聽著驟雨傾盆的風雨聲,神經在緊繃和疲憊間來來回回,到了快天亮的時候,他才漸漸睡去。
大概是七點,昨晚見過的老者出現在他房前。
簡書沒睡好頭有些疼,慌亂換好衣服離開了房間,沒有發現昨晚擰幹了才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正滴滴答答往下掉水,很快匯聚成了一灘詭異的濕痕。
慢慢延伸開來。
來到雨城的第二天,依舊陰雨綿綿。
老者遞給了簡書一把黑傘。
簡書接過,偏頭看向昨天發出聲響的隔壁房間,問:“那間房裏住著什麽人?”
老者有些渾濁的眼睛掃過那間房:“那間房沒有住人。”
“是嗎?”簡書有些遲疑,“我好像聽見有人回來了。”
老者聲音沉穩而平靜:“昨夜風雨交加,睡不安穩是正常的。”
“我……”簡書還想反駁自己聽到的不是風雨聲。可他又如何篤定呢?半夜驟雨傾盆,雨點劈裏啪啦如腳步聲,風吹得窗戶晃動如有人在拍打,這都有可能是他在害怕時聽錯了的。
對方說完這句話,神情又恢
複成麻木又冰冷的樣子,顯然不打算再說話。簡書跟在他身後,抿了抿唇。
他還需要在雨城宗祠待整整三年,他並不想得罪人。
想到這裏,他隻好搓了搓手臂,換個話題:“我有點冷,晚上的被子也很薄……”
他帶來的都是夏天的衣服,山中卻是初春的溫度。穿著短袖走了一路,他的胳膊上冷出了一層小疙瘩。
“沐浴後,會給你提供在雨城裏穿的衣物。”他說著,撐開傘往外走,“跟上來。”
“我昨晚已經洗過了。”
“神明喜淨,須沐浴焚香七日。”
簡書一腳踩在了水窪裏,泥水將他的鞋麵打濕:“神明的喜惡還挺多的……”
連過年待宰的豬都不需要洗的那麽幹淨。
老者猛地轉過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滿是狠厲的神色:“不可妄言!”
簡書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
那是怎樣的神情。他的眼中盛滿了敬畏,敬畏中又帶著恐懼,好像簡書方才說了不敬的話,神明就會降下責罰一般。
老者足足瞪了他十來秒,才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一邊走一邊嚴詞警告:“在宗祠裏,必須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切衝撞神明的話都不能說。諒你今日初犯,就饒你一次。”
簡書被他盯出了一身冷汗,聽著他的話忍不住點頭。
古怪的規矩又增加了。
他跟著老者來到了另一處院落。這裏熱鬧了許多,一路上有好幾位穿著灰色衣服的人埋著頭匆匆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有男有女,有看上去二十來歲的青年,也有頭發花白的老嫗,穿著差不多的灰色衣服,乍一看都是一樣的人。
有兩位青年守在院落門口,手裏各自捧著一個托盤。一個人的托著一身白色的衣裳,另一個托著香爐和裝香粉的罐子。看見他們來了,恭敬地朝著老者行了禮:“楚伯。”
簡書這才知道,這位從昨日開始頻繁接觸的人叫楚伯。
楚伯的臉色一直是冷漠的。他板著臉掃過兩位青年手中的托盤,然後向其中一位囑咐:“帶他進去沐浴更衣,之後帶到明威堂誦經。”
“是。”二人異口同聲答。
楚伯離開後,兩位青年將簡書走了進去。行走間,簡書知曉了他們的名字。拿著托盤那位叫阿奇,拿著衣服的叫阿青。
這是一座一進院落,並不算大,庭院內鋪滿了乳白色與灰色交替的石子路,好看的石亭上爬滿了綠色的植物,在雨水的浸潤下變得格外翠綠。
他們帶著簡書朝北進入正房。推開大門時,修建在室內的湯池內傳來一陣溫熱的潮氣。
阿青退到矮幾上擺好香爐,舀了一勺香粉點燃。
嫋嫋青煙從雕花鏤空的香爐中四散開來,融化在空氣中時,簡書緊繃了一個晚上的神經都舒緩了許多。
簡書婉拒了他們的幫忙,慢慢將自己泡入了池子裏。
方才頂著風雨走了一路,入水時覺得渾身微微發燙。可是慢慢適應後,流動的溫泉水就像是世界上最柔軟的絲帛從他的皮膚上滑過,而後緊緊的包裹著他。
“真舒服啊。”他閉著眼睛,慢慢靠近池邊。
香爐裏飄散出淡淡的甜香味被簡書呼入體內。他全身心放鬆地靠著,漸漸困意上湧,竟以極快的速度陷入了沉眠。
他整個人輕飄飄的,就像是踩在了最柔軟的雲端上,無知無覺。
“魂香起效了。”阿奇看向昏睡的簡書。
少年的頭歪歪靠在池邊,身體大半被水和蒸騰的霧氣遮住。大概是水汽太重的緣故,他的頭發濕漉漉的,細碎地貼在額頭上。
白皙,瘦弱,縱然被湯池熏蒸著,也血氣不足的樣子。
“他長得那麽好看,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