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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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宅的第二日十分平靜。
    簡書窩在神龕前看了半天的書,詩集也很是乏味,看一會就犯困。
    作為一個手機依賴患者,他有些想念自己的手機,也想念手機裏的遊戲。
    一整天過去了,農舍裏的雞鴨下了蛋沒有喂吃的,過不了多久就會停止下蛋。地裏的作物也快熟了,要是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不收取,會慢慢枯萎的。
    他無比操心著那一片小小的虛擬農場,為了轉移注意,隻好扔下了書,撐著傘出去清理昨夜吹落的花葉。
    內宅裏的清掃工具略有些舊式,是那種用幹枯的植物紮捆起來做成的大掃帚。簡書知道這種植物叫金絲草,經常生在農村屋舍旁,低矮茂密,連成了片。
    倒是奇怪,就算是雨城裏的建築看上去古舊,生活用品都是方便好用的。內宅裏竟然隻有這種好幾年前用的東西,就好像這樣偌大一個內宅被時光遺忘了,鮮少有人進來。
    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掃帚掃地時動作不便,免不得淋了些雨。於是等清理完庭院內的花葉,他就拿了套送來的嶄新衣物去洗了個澡。
    昨天忙著害怕,今天他總算有閑心打量起這個短暫的住所了。他選的房間是正房靠左邊的那一間,在供奉著神龕的房間右邊,還有一個空置的房間。
    吃過了午飯,簡書揣著兩塊點心,一邊吃一邊在內宅裏閑逛。另外一間房和他住的那間幾乎沒有什麽分別,連家具擺放的位置都一樣。不過靠近窗戶那一側,竟然有一個古樸的書架。
    書架上擺滿了書,打眼一瞧種類還挺多。
    簡書來了興致。
    早知道內宅裏也有藏書,那本詩集也不用翻來覆去的看了。
    拍落了薄薄一層灰,簡書挑了幾本書坐到了窗邊的椅子上翻開一本。這是一個關於孤苦養子被養父賣掉後,在十九世紀的法國顛沛流離,最後與親生母親團聚的故事。
    大概是內宅的午後太過寧靜,又或者他稍稍有些共情,這本書一翻開就沒有再停下,一直看到了美滿大結局的時候,他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簡書從那種看完一本書的滿足和悵然中慢慢抽離出來,隨手翻了翻剩下的幾本。隨著他的翻動,書頁裏竟然飄出來幾頁紙,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他撿起一張,發現上麵竟然是熟悉的人。
    “楚伯真討厭。”
    開頭第一句話就吸引了簡書的注意。
    雖然簡書並不是一個樂於窺探別人隱私的人,但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他又沒忍住往後多看了幾行。
    “他不愛笑,每次出現都板著一張臉怪嚇人的,我不喜歡他。”
    接下去大體是幾句抱怨的話。
    “小雅不願意和我分開,但還是被帶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她一麵。如果沒有楚伯就好了,我就能偷偷溜出去見她。”
    “我不想留在宗祠!不想侍奉神明!我想回家!”
    在這個日記——或者是隨筆上,簡書知曉寫下它的人也是一個被選中侍奉神明的人。
    大概是因為太過無聊,那人就每天寫下一些。簡書撿回了剩餘散落的紙張,上麵有對繁瑣規矩的煩惱,對母親的想念,對楚伯的抱怨,還有一張少女懷春的心事。
    再回頭看著隨筆上規整的字形,和整體娟秀的書麵,每個字一筆一劃認真中帶著些稚嫩,能猜得出它的主人大概率是個正在上學的年輕女孩子。
    年輕人都靜不下來。要換簡書來寫隨筆,光是不能帶上手機和網絡進來,他就能吐槽整整一萬個字。
    簡書原本想就這樣把隨筆放回去。
    但他在整理的時候,看到了上麵有一張字跡格外潦草的。
    “希望……媽媽不要那麽忙了。”
    “如果,她能多一點時間陪陪我就好了。
    “媽媽給妹妹折的千紙鶴我很喜歡,我也想要。”
    “可是媽媽忘記了。”
    這句話的最後一個“了”字是被暈染開的,有半個字已經淺淡褪色了,就好像她在寫的時候哭了,眼淚正好砸在了這個字上。
    簡書剛看完一本淒苦孩子的小說,再見這樣真情的訴說時,就忍不住心軟起來。
    “我好想媽媽。”
    “我好想吃媽媽做的菜。等我出去以後,我一定要讓媽媽燒我最愛吃的麻婆豆腐。”
    隨筆就停在了這裏。
    簡書沒有感受過親情,他格外向往這種情感。明明知道這個隨筆已經在書架裏藏了不知多少年,寫下它們的人可能早就和母親團聚,簡書還是翻箱倒櫃找出了一張白紙裁成了正方形。
    細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折疊著,繁複按壓出痕跡後翻折過去,略顯笨拙的手揪住兩頭尖尖的地方,一起扯出了一隻漂亮的千紙鶴。
    這是簡書唯一會做的手工。
    小學的時候,學校裏還有手工課,一般都是家長帶著孩子一起做。要麽買彩紙剪下來貼在一起,要麽買少兒手工的套裝,裏麵有各式各樣精美的硬紙模型,隻要按照邊緣剪下來組裝黏好,就是一件很精致的裝飾品。
    簡書上手工課的時候,沒有別人都有的彩紙和模型。
    他的桌上隻有一張從寫過的作業裏,撕下來的紙。
    教他們的女老師幫助很多同學做手工後發現了他。她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過來,笑著教他用一張普普通通的作業紙疊出一隻千紙鶴。
    簡書至今早已忘了女老師究竟長什麽樣,但他記得在哄鬧的教室裏,那雙靈巧的手翻折出一個魔法,送給他的驚喜。
    “送給你。”他放好千紙鶴說。
    靠窗的書架上,落一隻雪白的千紙鶴。它趴在所有的書冊中,那本夾雜著少女心事的書裏。
    那些隨筆在古宅裏藏了很多年,連躲在角落裏的三隻鬼也沒想到,簡書會在看到那些隨筆後,送小姑娘一個禮物。
    三雙眼睛都看著那隻千紙鶴。
    沉默了片刻,瘦高的鬼影抿了抿唇,開口問:“如果……不殺他的話,會怎麽樣?”
    大頭鬼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隻有那隻胖乎乎的鬼用力搖頭,大聲反對:“你們昨天難道都沒有感受到絕望嗎?!那位就要醒了!他要是不死,我們怎麽辦?!”
    “可是……”大頭鬼兩隻手捧著自己的腦袋,“如果,我、我是說,如果,那位沒有,醒來呢?說不定,他可以,幫、幫我們,完成,心願!”
    瘦高鬼表示認同,連連點頭:“而且今天什麽動靜都沒有。說不定那位並不喜歡這個貢品,不肯吃呢。”
    胖鬼認真想了想。雖然心裏對那位醒來的恐懼十分強烈,但一想到自己永遠被困住也不是事兒。如果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他自然是願意的。
    “怎麽確定他會幫我們?”他問。
    大頭鬼十分樂觀,笑嗬嗬地說:“他,是個好人!”
    “就算沒有請求,他還是幫她疊了千紙鶴不是嗎?”瘦鬼摸了摸下巴,“我覺得可以賭一把。”
    “雨城的小老頭能同意嗎?”胖鬼還是有點擔心,“我總覺得他沒憋什麽好屁,萬一他動手殺了貢品呢?”
    “你忘記啦,被人為殺死的貢品都會失去效用的。”瘦鬼虛空拍了拍胖鬼的肩膀,安撫道,“就像我們想要提前弄死貢品,讓他失效一樣,小老頭不會犯這樣的傻吧?”
    大頭鬼小雞啄米式點頭。
    “那好吧,等第三天。”三隻鬼暫時達成一致。
    商量好了對策,三隻鬼趁著神明再次陷入沉睡,偷偷飄出去跟在簡書身邊。
    少年人一如既往地侍奉著神明。灑掃衛生,替換水果點心,焚香叩拜,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和“神明”說話。
    “他不會真的覺得,那位是神明吧……”胖鬼扒拉著門框往裏麵看,嘖嘖感歎,“這樣的存在也能擁有信徒,真是奇了。”
    “人類總是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瘦鬼聳聳肩接過話茬。
    隻有胖鬼一隻鬼呆呆地欣賞著少年人流暢漂亮的動作。
    他叩拜完抬起頭時,夕陽剛好落在了他的臉上,就像是有一雙手在聖光中伸出來,等待著他一齊前行。
    “也許,他就是,他的,神明呢。”大頭鬼喃喃自語。
    “嗯?你說什麽?”
    大頭鬼看了好一會兒,才憨笑出聲:“沒、沒什麽啦。”
    當窗外的雀鳥再一次跳到窗欞上叫醒簡書的時候,他睡眼惺忪從床上坐起,後知後覺想到,今天竟然是侍奉神明的最後一天。
    “這麽快就第三天了啊……”他揉了揉眼睛看時間,竟然比昨天早了一個多小時,天還沒完全亮呢。
    於是他沒有著急起床,閉著眼睛坐在床上胡思亂想。
    雖然一開始他還很不情願來到雨城,總覺得所謂神明隻是簡氏這個家族的封建傳承,自己隻是身為養父的養子,被迫代替簡林來奉獻三年時間罷了。
    但侍奉神明的每一天,他的心都是從未有過的安定。
    沒有無關緊要的人,沒有多餘的規矩,沒有肆無忌憚的侮辱打罵,也沒有謹小慎微的忐忑不安。
    神明好像可以寬恕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他可以留在神龕前看書;可以盤腿坐在墊子上,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對著神龕絮絮叨叨說一個下午的話;可以想笑就笑,想抱怨就抱怨,曾經開心的不開心的事一股腦兒都倒出來,神明依舊那樣安靜地注視著他。
    一想到這裏,簡書竟然覺得三天沒玩手機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雖然他還是有些惦記自己的小小農場。
    如果能把手機帶進來就好了。
    簡書洗漱過後,因時間還早,沒有先去拿今日所需的東西。
    他跨進隔壁的房間撩開珠簾,先去神龕前點了三炷香,插在落滿香灰的香爐裏拜了拜。
    之後,他調整了姿勢,從跪到坐,正對著神龕:“等會我去拿了新的水果點心,就幫您換上。”
    神明自然不會回答。
    就算神明真的聽到了,恐怕也不會在意供桌上的食物是否新鮮。
    簡書伸了個懶腰起身,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內宅大門的方向走去。他今天起得比昨天早,還不太確定阿青有沒有來門外等他。
    快靠近門口的時候,他好像聽到了有一個人壓低了嗓音說:“……如果……一定……”
    然後是阿青模模糊糊的聲音,好像是應下了。
    簡書隻聽了一半,有些疑惑今天怎麽有兩個人來為他送東西。但又想著,每次阿青來都拎著兩個碩大的盒子,很有些分量的,多叫一個來也很正常,於是敲了敲門:“阿青,我來了。”
    屋外安靜了一會,然後傳來稀裏嘩啦的開鎖聲。
    阿青竟然沒有和他說話。
    簡書推了推門,因為兩扇木門都十分厚重,加上還有鎖的緣故,他隻推開了一道縫。透過這道縫隙,他看到門外站了不止兩個人。除開阿青和說話的人外,好像還有四五個男人,穿著灰色衣服身形高大,但簡書一個都沒見過。
    “他們是誰?”簡書問。
    阿青開門的手一頓,依舊沒有說話。
    簡書隱隱覺得不對勁。
    阿青平日裏總是掛著溫和的微笑,他問什麽都會回答。昨天送東西來時,他已經有些古怪了,今天更是一句話都不和他說。
    而且,那些男人看他的眼神特別奇怪。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一群矯健的獵犬,虎視眈眈盯著籠子裏的獵物。
    而他,就是那個獵物。
    很突然的,他的心底忽然出現了一道聲音,隻有一個字:跑!
    他不知道聲音從何而來,又為何會生出這樣大膽的想法。但手和腳竟然不太受控,在阿青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丟開了傘狠狠推了阿青一把,趁幾人中空出間隔的瞬間,猛地衝了出去。
    “他要跑!”身形壯實的灰衣人大喊,“快抓住他!”
    伸手,隻摸到了簡書擦身而過的衣擺。
    簡書不知道,那些人竟然真的要抓他!
    “快點!從旁邊包抄他!”
    “千萬不能讓他跑了!”
    從狂奔起來的那一秒,簡書的心髒就瘋狂跳動,手和腳仿佛不是自己的,以一種他平常絕對沒有的速度穿過長長的走廊,躍過一個積水的大坑,穩穩落在了對麵的花壇上。
    他聽到身後有無數腳步聲追著他而來,可是他根本不敢停下。腎上腺素在這一次瘋狂分泌,他越害怕跑得越快,就像是小時候被一條狼狗追了三條街那樣。
    可是再怎麽快,終究是要被追上的。他體力不好,爆發力再強也會有跑不動的時候,不如趁著後麵的人還沒看到他,找個地方藏起來。
    簡書正是這麽做的。他在轉彎時發現一旁花壇裏生著一排茂密的灌木,不管不顧紮了進去。
    過了幾秒,狂奔而來的幾個人沒有在這條路上看到簡書的身影,當即分成了三隊進行追捕。一隊向左一隊向右,剩下阿青去報告楚伯。
    紛亂的腳步聲從他身邊踏過,簡書緊緊抿著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內宅廊下,三隻鬼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簡書回來。
    “怎麽去了那麽久啊?”瘦高的鬼影想要飄出去看看,可是他最多隻能飄到大門口,就再也出不去了。
    大門敞開,門口散落著鎖鏈和幾串淩亂的腳印。
    “不知道。”胖鬼也探了探腦袋。他們三隻鬼都沒辦法離開這裏,隻能伸著脖子努力朝外麵看,“該不會被小老頭抓走了吧?”
    大頭鬼有些擔憂:“不、不會吧?殺了他,也、也沒用的……”
    三隻鬼在門口飄了半晌,最後還是飄回了廊下避雨。
    “也許是小老頭發現那位不吃他,把人叫回去了。”
    雨淅淅瀝瀝下著。
    神龕前的供桌上,少年點燃的三炷香燒到了最底端。
    昨日來去很快,還送了一顆桃子的少年不見了。
    一直被少年絮絮叨叨說話聲填滿的室內終於靜了下來。
    最後一截香灰落下。
    神龕前籠罩的煙霧漸漸散開,依稀傳來了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