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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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策。”少年的聲音很輕,輕到像一根墜落的羽毛,跌在一汪沉寂無邊的水域之上。
然後,慢慢的蕩漾出漣漪。
漣漪打破了沉寂,喚醒了暴戾的、狂躁的、遊走在失控邊緣的沉睡之人。
祂,或者說是他,意識慢慢回複的每一分每一秒,腦袋都像有把遲鈍的刀子一下又一下鑿擊著。
頭痛欲裂。
幾近瘋狂。
在這樣絕望的瘋狂中,還有一股奇異的香甜味蠻不講理闖了進來,讓他恨不得一口將那個驚擾自己沉眠是少年,連肉帶骨吞吃殆盡。
在想殺死少年的一瞬間,卻又聽見少年念了一遍。
“裴策……”咬字繾綣溫柔。
是暖暖的春風拂在麵上,是枝頭的綠柳軟乎乎蹭過他的額頭,是夜半盛開的花蕊裏,小心盛放的露珠,是有人向他伸出了手,笑著等他回應。
不同於以往任何呼喚他的語氣,更不同於那些呼喚他的人。
沒有貪婪的、粗俗的、憤怒的、絕望的……任何負麵的情緒。少年的聲音輕之又輕,柔之又柔,沒有任何祈願和渴求,悄悄鑽入了沉睡已久的耳中。
無盡的濃霧中,有一個人睜開了眼睛。
他的眸色還帶著妖異的紅色,嗜血的渴求卻漸漸散去了。
從埋葬的地下,淩駕於那個世界之上。他看到一個白色衣服的少年正捧著一塊陰沉木牌位,纖細白皙的手指腹帶著繭子,摩搜著牌位時,竟讓他也仿佛被觸碰到了一般。
微癢,卻並不難受。
因為喚醒他的少年沒有強烈的渴求,蘇醒的“神明”也無須滿足他的願望。這讓他多了一點時間思考,而不是在鮮血的驅使下,為祈求的人賜予財富和力量,漫長的生命,又或者無與倫比的權勢。
有多長時間,他沒有如此清醒過了?
神思恍惚間,蘇醒的神明輕輕抬起了手。下一刻——
“轟隆隆——”
驚雷乍起。
有別於尋常的雷雨天,姍姍來遲的一道白色的閃電,在雷聲轟鳴後,才在陰沉的天幕炸開。
夾雜著濕漉漉水汽的風,卷起了簡書寬大的白色袖子,室內溫度也隨之降低。
簡書猛地回頭,層層珠簾之外,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白色的閃電像是一隻剛剛衝出牢籠的猛獸,在天幕上橫衝直撞,一會裂成無數條猙獰的毒舌,一會又合在一起撕裂天際。
整片天空被閃電切割得支離破碎。
“完了完了!”
胖鬼嚇得魂兒都虛了幾分,聲音顫抖著四下逃竄,“不好!我好像聞到了那位的味道!他要醒了!”
高瘦鬼影連句話都沒留下,倏地消失無蹤。
唯獨剩下最遲鈍的大頭鬼。他還扒拉著門框盯住簡書:“他、他真的,念了,那位的,名字。怎、怎麽辦啊……”
一扭頭,兩個鬼友都不見了。
暴雨傾盆而至。
豆大的雨劈裏啪啦往下倒,屋簷外瞬間連成一片雨幕。一陣陰冷潮濕的風從地底鑽出,呼嘯著、肆虐著死寂的內宅。
“你、你們,都……都去,哪兒了!”大頭鬼嚇得幾乎要哭出來,縱然沒有實體,他都覺得自己要被突如其來的陰風吹散了,“等、等等我!”
胖乎乎的白影在廊下逃竄,一頭紮進了盡頭的房間。
一望無際的濃霧中。
蘇醒的神明張了張嘴,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還想說什麽,但一隻又一隻白色蝴蝶從他的身體裏飛出去,在空曠而虛無的濃霧中,破開了一條透著微光的小路。
下一刻,他睜著眼,看著自己變回虛無。
整座古宅好似活了過來。
供奉在神台麵前的燭火明明暗暗,不多時就被吹熄了。眼前神秘莊嚴的神龕在黑暗的籠罩下,無端顯出幾分詭異來。
火光熄滅的瞬間,簡書一個箭步衝到珠簾外,按下唯一具有工業革命痕跡的燈泡開關。
他從來沒跑這麽快過。
白熾燈的光亮稍稍驅散了他心中不斷增多的懼意,可這樣的寬慰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呼嘯而至的狂風暴雨,頭頂的白熾燈也開始明明暗暗,好像下一刻就要報廢。
“……”
也許是風,又或者是什麽人在說話。
簡書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道人聲,低沉著,歎息著。
“……”又是一聲。
像極了鬼片裏厲鬼的低語。
簡書在這一瞬間想到了無數經典橋段。從小臉煞白的小鬼眼睛,雨夜裏的白衣人,再到附在人背後的紅衣女子。想到最後,他覺得自己手裏這個牌位變得格外燙手起來。
他就知道不能隨便碰神龕裏的東西!
簡書飛快繞回神龕後,將牌位端端正正擺了回去。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雙手合十,嘴裏不斷重複著。
風雨中飛來了一隻純白色的蝴蝶。它鑽進了屋子,穿過了珠簾,盤旋在神龕之上。
昏沉的室內,它是唯一的亮色。
簡書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秒。
他看著輕盈純淨的蝴蝶落在神龕之上,微微煽動著翅膀,就仿佛受到了蠱惑般的感受到了安寧。
屋外風雨驟消。
就像是它來時那般突然,周圍的一切都在某一個瞬間,一齊恢複了原樣。
白熾燈不再閃爍,明亮的燈光透過了珠簾,印在了神龕前的地麵上。
簡書忽然有一種想要下跪的衝動。
他看著那隻帶來平靜的白色蝴蝶,不敢驚擾地往後退了一步,拉過墊子,哐哐哐,十分誠懇地叩拜三次。
堅定的無神論少年,此刻虔誠的信仰著神明。
夜色漸濃,雨勢稍減。
簡書待在神龕前半日,到了晚上也不想回隔壁睡覺。
但不管他願不願意,留在神龕依然是大不敬的行為。想了半天,簡書折了一個小紙包,在裏麵裝了些燃盡的香灰,放在了貼身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揣著香灰紙包躺回隔壁的房間時,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安穩平靜的模樣。
他並沒有忐忑多久,襲來的困意便將他打敗了。
“那,晚安。”少年迷迷糊糊間向神明道了晚安,而後沉沉睡去。
雨城的夜裏多了一盞未熄的燈。
像是盛放在雨裏的焰火。
天際慢慢泛白的時候,一隻肥嘟嘟的雀鳥飛到了廊下欄杆上避雨,梳理著羽毛上的雨水。
鳥兒嘰嘰喳喳的聲響吵醒了簡書。他昨夜蜷縮著睡覺,醒來時手臂有些發麻,緩了好一會兒才好。
他打著哈欠撐傘走向來時的朱紅色大門。
阿青說過,內宅不能輕易踏足,沒有經過連續七日沐浴焚香,進入內宅是對神明的大不敬。故而內宅所需的食物和新鮮的貢品,都會在每天早上由他送至門口。
大概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外麵阿青的聲音略有些遲疑:“是小林嗎?”
簡書剛醒,腦袋還沒有清醒,慢半拍反應過來自己就是簡林,“嗯”了一聲。
隨著讓人牙酸的“吱呀”一聲,厚重紅木門被推開了一道小縫。阿青的小半張臉出現在門縫中,眼睛直勾勾盯著簡書。他的眼神有些飄忽,看起來情緒不太穩定。
阿青就這樣看了簡書好一會兒,才遲疑著扭過頭,從身後拎起一個食盒遞了進來。
簡書伸手去接,阿青竟猛地向前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還好嗎?”阿青的手有些涼,重重掐著簡書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飛速鬆開了他,問道。
簡書徹底醒過來了。
他轉了轉被弄疼的手腕,看著阿青古怪的表情,不解道:“我很好啊。”
“那……”阿青好像想說些什麽,最後卻隻是輕歎了一聲,“我還有些事要忙,先走了。”
說罷,重重將木門又關上了。
這一次,簡書還聽到了他在外麵鎖門,鎖鏈丁零當啷撞擊出聲。簡書問他為什麽鎖門,阿青卻沒有回答,匆匆離開了。
聽著他離開的腳步聲,簡書皺了皺眉。
“鎖什麽門啊……”簡書別了別嘴,“裏麵就我一個人,還怕我偷了東西跑嗎?”
他總覺得今天早上的阿青有些奇怪。但他又實在說不上到底哪裏奇怪,隻好拿著食盒慢慢往神龕走去。
阿青撐著傘,一開始是快走,後來變成了狂奔。雨傘阻礙了他的奔跑,索性就將它扔到了路邊。
他一直跑到了明威堂外,才想起用袖子擦幹淨臉上的雨水,擦拭了腳下的汙泥。
濃鬱的檀香繚繞在明威堂內。
楚伯背脊挺直,虔誠跪在簡氏祖宗祠堂內誦經。
“楚伯。”阿青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外,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貿然打擾楚伯,但方才發生的事全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聲音顫抖著匯報,“第十二子……並沒有死。”
誦經聲一頓。
楚伯恭敬朝著神龕叩拜了一次,而後起身出來,帶著阿青去了前廳。
“你說什麽?”他蒼老的額頭皺了皺,眉心皺成一個川字,“昨日內宅的動靜那樣大,他怎麽可能沒死,你聽錯了嗎?”
阿青連連搖頭:“我今天早上一直守在內宅外,原本我也以為他……可是,他還向我要了今日份的食物和供奉!我害怕極了,甚至去拽了他的手。是溫熱的,是活著的!他沒有死!”
“我們怎麽辦?”
楚伯越聽,眸色越深沉。等阿青說完,他不滿地歎了一聲:“時間不多了。如果今日第十二子依舊未被享用,那最遲明日晚上,就要我們親自動手了。”
“您的意思是……”
“明早。”楚伯吩咐道,“帶人守在內宅外,若他還沒死,就騙他出來殺了。”
昨夜雨勢很小。
攀爬了半邊白牆的薔薇花冒出了很多花骨朵,在微雨中水靈靈的,格外招人喜歡。
美好的事物總會讓心情變好。
簡書撐著傘在白牆邊上賞了好一會兒的花後,回去的腳步都輕快了很多。
“今天的天氣很好。”他在供奉神明時說。
“院子裏的薔薇花開了,很漂亮。”說到開心的事,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時,圓圓的杏眼會變成彎彎的弧度,很能感染看到的人。
“昨天下午吹落了很多花葉,我想著等會兒清理一下。不然等它們腐化,就不好看了。”
“我不喜歡下雨。”少年的小臉皺成一團。
“打傘做事會很麻煩……而且,睡覺的時候又濕又冷,可能會感冒。”
“不過。”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雨小了很多。”
聒噪的少年盤腿坐在莊嚴的神龕前說了好多話,說到最後,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洗幹淨的桃子,放在了昨日供奉的果盤裏:“今天送來的桃子很甜,我留了一個給您。”
飽滿漂亮的桃子立在果盤的最上方。
它還帶著微微的水汽,想來少年人清洗時很用心,一根細軟的毛也沒有留下。
神龕前香火嫋嫋。
煙霧朦朧間,好像有人俯瞰著這一方神龕上,那顆漂亮的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