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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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重重砸在簡書的身上。
臉頰和脖子傷口處,溢出鮮血和雨水一起融入泥土中。
身後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好像是剛才開門男人的聲音。裏麵還隱隱夾雜著楚伯的聲音,可是簡書甚至不敢回頭去看,生怕被反應過來的人衝上來抓住。
被綁住了手,他跑的並不順利,跨上台階時被絆了一下,沒有手可以撐著,咕嚕嚕又滾了下去。
“唔!”手肘和膝蓋很疼。簡書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三兩步衝進房間,背脊用力抵在門上。
抵住了兩秒,他又想起自己現在被綁著沒有絲毫戰鬥力,三兩步跨到桌前推翻食盒打碎了盤子,然後學著電視劇裏演的那樣,雙手摸索著撿起一塊碎瓷片跑回了門邊,一邊用背抵住門,一邊試圖用碎瓷片將繩子割斷。
他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若不是嘴裏還塞著布團,他懷疑自己會因為緊張而咬到舌頭。
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
紛亂的、嘈雜的人聲漸漸平息,屋外也沒有想象中追來的腳步聲。整個室內,簡書隻能聽到自己的心髒聲,和窗外連綿不絕的風雨聲。
他們竟然沒有追進來。
簡書靠在門上不斷喘著粗氣,手指捏著碎瓷片機械磨動著。因為恐懼而宕機的大腦漸漸開始轉動,快速閃現著方才發生的片段。
利刃、壓製、傷害……他險些就死了,死在楚伯的手下,被隔斷喉嚨。
喉管的位置刺痛著,臉頰上也火辣辣的,但他暫時顧不上疼,耳朵緊緊貼在門上聽著外麵的動靜。
真的沒有人追來。
簡書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反倒心生了許多擔憂。他剛才不知怎麽,竟選擇跑到了死路。內宅並不是最好的逃生路線,他大可以趁亂朝著外麵跑,隻要運氣好,身後的人追得慢一些,他可以一直沿著自己認識的那條小路離開雨城。
可他竟然在那一刻選擇了讓他心安的方向。
內宅明明沒有別的可供出入的門,明明沒有多餘的食物,就算逃進來也根本藏不了幾天,但他還是奔向了這裏。
現在他和那甕中的鱉有什麽區別。
簡書一邊歎氣,一邊貼耳聽著外麵的動靜。
非但沒有人追過來,他還聽到了木門被關上時,發出的厚重聲響。
關門?楚伯竟然讓人關上了內宅的大門?
他不是還要殺了他嗎?
楚伯自然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簡書一直靠在門口上聽著外麵再一次陷入沉寂,才慢慢挪開,用腳勾開了門朝外看了一眼。
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閉合,就仿佛之前沒人要在門口殺了他似的。
簡書終於能小小的鬆一口氣,認認真真地磨繩子了。
努力了一會,他發現電視劇裏都是騙人的。
麻繩粗硬又結實,碎瓷片很鈍,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是在鑽木取火,還是在絕地求生。
確認外麵暫時沒人追上來以後,簡書快步朝著隔壁的神龕走去。那裏有他每天點香用的打火機,想來用火燒應該更快一些。
廊簷下躲雨的三隻鬼,就用著雞媽媽看著走丟小雞回巢的表情,看著一身狼狽的簡書鑽進了神龕。
大頭鬼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感動道:“回、回來,就好。”
胖鬼一臉的不可置信:“沒想到啊沒想到,那位不吃就算了,竟然還把貢品往回撈——你們說,他是不是還不餓,打算先養著,等以後餓了吃新鮮的?”
瘦高鬼影瞪了胖鬼一眼:“別瞎說!什麽儲備糧,隻有你才成天想著吃。”
他轉過視線,看見少年在神龕裏艱難摸打火機給自己解綁的模樣,麵上帶著感慨萬分的微笑:“明明就是奇跡發生了。”
“不。”他想了想,換了個詞,“是神跡。”
胖鬼對此很是不屑。他怕被那位聽到,但又忍不住吐槽,隻好偷偷在一邊小聲嘀咕:“還神跡呢……也就簡氏那群人才叫他神明,他實際上是什麽你不清楚啊?吃人不吐骨頭,連魂魄都要一塊吞掉的存在,要不是還沒恢複,恐怕門口那群人都不夠他吃的……這麽凶殘恐怖,就幹了一次好事,救了一個人你就真當他是神了……”
在胖鬼嘀嘀咕咕的同時,被奇跡——不,神跡救下的少年終於在香燭盒子裏摸到了打火機。
因為手背在身後,簡書點火的時候不小心燎到了自己好幾下,燙得齜牙咧嘴才終於擺脫了綁在手上的束縛。
他一把拽下自己嘴裏的布團,呸呸呸吐掉了嘴裏布團上的細絨,然後倒吸著涼氣看向自己被燙傷的手腕。
原本就遍體鱗傷了,現在又多了一處。
但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好的結果。
簡書知道,若不是那隻飛出古宅的神奇蝴蝶,他現在恐怕已經是一具不再呼吸的屍體。
它輕盈而澄澈,就像是世間最美好的生靈。在這一刻,他甚至惱怒起自己的無知,以至於在回想起它的時刻,隻能用淺薄的“漂亮”二字去形容。
它何止是漂亮的。
它是帶著神性的,光輝而璀璨的。是奇跡的,良善而憐憫世人的。
就算簡書隻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它都會因為他的虔誠而眷顧他。
這不是簡書第一次看見白色的蝴蝶。
那日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也是一隻蝴蝶衝破了雨幕飛到了神龕之上,帶來了安寧與祥和。
它仿佛就是神明的化身。
而他,曾經的無神論者,在經曆了魔幻的一天後,確信自己是被神明護佑的。
簡書實在沒有什麽能夠表達感謝的,隻能抖落身上的髒汙,小心點上三炷香,扯過墊子十分虔誠地拜了拜。
“謝謝您。”他抬起頭,仰望著沒有刻字的神龕。他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祂,隻好一次又一次的在心底感謝那隻蝴蝶,“如果沒有您的話,我已經死了。為了表達我最誠摯的感謝,我會在力所能及的每一天,都來供奉您。”
少年人清亮的聲音再一次填滿了安靜的室內。
在他看不見的濃霧之中,順著雨水一起滲透而下的血液融入了蘇醒神明的軀體。那隻蒼白的、好似陶瓷一般易碎的手抬了抬,牽動間,他仿佛感受到了類似於“活人”的觸覺。
短暫,卻十分真實。
血液一點一滴,繼續往下滲。
蘇醒的神明抬了抬頭,發現黑白色的天空漸漸褪了色,而後由淺而深的藍色替代了黑白。
轉過頭,開滿了一牆的薔薇花也不再像紙張一樣死板,仿佛有一雙手蘸著色彩,悄悄在他的世界畫了幾筆。
他還想看得更多。
蘇醒的神明從昏暗的地下慢慢淩駕於這個世界之上,可是滲入土壤的血水並不足夠,很快就消失了。
下一刻,世界變回了死寂的黑白。
“啊……”他張了張嘴,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不見了。”
香爐裏青煙嫋嫋。
簡書不知道神明有沒有聽到他的感謝。
他跪在墊子上許久,久到腿都有些麻了,才慢慢站起身來。
起身的一刹那,他的耳邊再一次聽見了那道的聲音。這次聲音近了些,也清楚了些,好像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模糊,聽不真切。
他起身的動作一頓。
就在他停住的那一刻,一隻白色的蝴蝶穿過珠簾貼著他的頭發飛了過去,優雅地落在了暗紅色的神龕上。
簡書下意識的,撲通一聲又跪了回去。
門口圍觀的三隻鬼:“……”
“倒也是不至於。”胖鬼摸了摸下巴,“那位都回去了,這隻蝴蝶也隻是殘存的氣息罷了,馬上就消散了。”
大頭鬼歪了歪腦袋,有些遲疑說:“你、你們,有沒有,感覺到,他、他的,氣息?”
胖鬼對這些最不上心。他四周看了一圈,也沒感覺到有哪裏不對勁,白了大頭鬼一眼:“你是不是被嚇傻了,一驚一乍的。那位餓了那麽久,怎麽可能還醒著啊?”
隻有瘦高的鬼影一直盯著那隻緩慢煽動翅膀的蝴蝶。
明明那個存在的氣息淡了,他卻在蝴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絲奇異的改變。
就仿佛它是活的,有生命的。
沒有吞噬貢品的血肉,那位怎會重新擁有生命力?他是不是感受錯了?
神龕前,簡書吞了吞口水。
純白的蝴蝶沒有絲毫點綴,卻像是有什麽魔力一般吸引著他。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觸碰它。蝴蝶仿佛也看到了他,靜靜地棲息在原地一動不動。
直到帶著薄繭的手指離它隻有一厘米,它忽然受驚似的飛走了,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啊。”簡書曲了曲手指,“對不起。”
他隻是,想要更接近他的神明。
夜晚睡覺的時候。簡書一直擔心楚伯他們會卷土重來,忐忑不安等到了大半夜。一直等到眼皮打架得厲害,最後隻能靠在床頭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在他睡著之後,從地下慢慢湧出一層淡淡的,灰色的霧氣。它們原本漫無目的地彌散開來,在靠近簡書伸出被子的手指時,忽然停止了彌散,慢慢朝著他的方向匯聚而來。
灰霧在少年纖細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然後漸漸消失在他的指尖。
就像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來自那個存在的烙印。
三隻沒有睡覺功能的鬼圍在簡書的房間,看著熟睡的少年長籲短歎。
“哎,想我當年也是個能吃能睡的,現在卻淪落到了吃不了睡不著的地步。慘,慘,慘。”胖鬼坐在桌上,看著桌上被少年撿回來的幾塊點心說。
“我、我們,這麽,看他,睡覺。是、是不是,不太,道德,啊。”大頭鬼摸了摸自己碩大的腦袋問。
“確實有點。”瘦高鬼影聳了聳肩,“但內宅也沒什麽地方可以玩,好歹他是個活的,咱就當養了個寵物。”
大頭鬼仔細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就用兩條胳膊艱難撐著碩大的腦袋,認真看著簡書睡覺。
簡書睡得並不安穩。
夏夜的晚上並不如何寒涼,但睡到一半,他的手指感受到了涼入骨縫的冷意。他縮了縮手,好像連指尖都是麻木的。
簡書迷迷糊糊將手縮回被子裏。
動作間,他仿佛聽到了什麽人在說話,不是屋外,而是在房間裏。
就在他睡覺的房間內,有一個人,不,有三個人在說話。
三個不同的聲線,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回。
簡書猛地睜開了眼。
他的手閃電般迅速,打開了床邊的台燈,蹭得一下坐了起來。
因著他的動作,三隻觀賞寵物的鬼嚇得往後一飄:“哎喲喂,他做噩夢了?”
“夢見鬼了?”瘦高鬼影認真分析,“瞧他的表情好像是被嚇到了。”
“一看就是平常鬼片看多了。”胖鬼不以為意,“那些都是假的,咱哪有那麽恐怖。”
大頭鬼表示認同:“就、就是!”
坐在床上的簡書渾身僵硬。
按照恐怖片的經典套路,隻要主人公躲在被子裏,那麽《被子結界公約》就會保護他。再不濟,在主人公打開燈的時候,鬼怪們總要避避嫌,躲一躲的。
可是沒有。
他打開了燈,耳畔那三道奇怪的聲音依舊不斷響起。
窸窸窣窣,斷斷續續,仿佛能聽見,卻又聽不清。
像極了鬼片裏小鬼的低語。
簡書渾身上下爬滿了雞皮疙瘩。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活人甚至比鬼魂還要可怕,至少活人要他的性命,鬼魂們卻沒有——但他忍不住。
他怕極了這種東西,尖叫了一聲穿上了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向了神龕。
三隻無辜的鬼們麵麵相覷。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鬼生樂子,人就夜半發瘋逃跑了。
“他……是不是被嚇壞了?差點被殺的後遺症果然沒那麽容易治愈。”瘦高鬼影忍不住感歎。
“老土,那叫ptsd好不好。”胖鬼仗著自己死的時間短,朝瘦高鬼影科普英語,“創傷後應激反應綜合征。”
大頭鬼飄飄悠悠到了隔壁,扒拉著門框往裏看。
大頭鬼:看不見了q
不知是不是簡書的臆想,那些奇怪的聲響總讓他聯想到鬼怪,唯有坐在此處才能心安下來。
簡書衡量了許久,決定在這裏將就一晚。
也是巧了,自從他踏進來,剛才縈繞於耳的聲音就消失了。
他看到旁邊有一疊收好的墊子,抖抖灰塵鋪在一起,勉強能湊成一個地鋪,就蜷縮著躺了下去。
等做完了這一切,他才後知後覺自己這樣的行為有多麽逾矩。
雖然神明是庇佑他的,但也沒有大晚上跑來神明的地方睡覺的道理。
想到這裏,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然後小聲問:“或許,您能容許我在這裏睡覺嗎?”
神明自然沒有辦法回應他。
簡書說完這句話後等了幾秒,給了神明一個默認的時間後,將自己埋進了被子裏。
“那,晚安。”他說。
到了後半夜,雨勢漸漸變小了。
細細密密的雨霧落在了古老城牆上的那片薔薇花上,顯出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