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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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又驚險的一天耗盡了簡書的全部能量,他幾乎腦袋剛沾上墊子就睡著了。
放在這裏的被子,還是之前簡書常來看書時,嫌墊子不舒服抱過來用的。說是被子,其實就是稍大一些的毯子。下午坐著看書搭在腿上還不覺得小,到了夜晚寒涼的時候,單薄的少年不得不蜷縮成一團,才勉強暖和一些。
濃霧之中的人影靜靜地看著少年熟睡的模樣。
從他受傷的臉頰,脖子的血痕,手肘膝蓋摔傷的瘀痕,最後又回到了那張漂亮的小臉上。
大概是缺乏安全感,他睡覺時喜歡用被子捂在了嘴巴和鼻子上。偶爾他覺得呼吸不過,會下意識露出挺直秀氣的鼻子來。
像極了受了驚嚇後,縮在木屑墊料裏的小倉鼠。
矗立在黑暗裏的神龕靜默地注視著蜷縮的少年。
明明對方是不速之客,莊嚴而神秘的神龕卻因為某一位蘇醒的神明,而對少年多了些縱容。
簡書就在讓他心裏安定的神龕睡了一個安穩覺。
他是被饑餓喚醒的。
昨天沒有拿到食物,跑了一路,被關一陣,又被拽到內宅前險些被殺、逃生……又驚又怕之下竟忘了自己一整日都沒有吃飯。
“好餓……”他摸了摸肚皮。
肚子咕嚕嚕發出抗議聲,簡書剛醒的腦袋清醒了些,想到了昨天打碎盤子後摔在地上後,剩下的兩塊糕點。
帶著對鬼怪的敬畏之心,他快步溜回了隔壁房間,拿上糕點後又以極快的速度溜回來。
速度之快讓飄蕩在古宅裏的三隻鬼都驚詫不已。
“看來他恢複的不錯啊。”胖鬼嘖嘖稱奇,“年輕就是好,睡一覺啥都好了。”
簡·年輕人·書,坐在神龕前的墊子上,吃光了僅剩的兩塊糕點。
年輕人餓的快,剛吃下去兩塊糕點就和沒吃一般,肚子依舊咕咕咕叫著。
難捱的餓意讓他忍不住朝供桌看去。
前幾天食物還富裕的時候,他選出了一盤精美的糕點,和一盤果形完美的水果供奉給了神明。雨城一直下雨,溫度比較低,放在上麵的貢品完好無損,還隱隱約約透著香味。
饑餓的本能讓他想要伸手。
可是理智又告訴他,這是供奉給神明的食物。
神明庇佑了他兩次,總沒有送了東西再拿回來的道理。
糾結了好一會兒,簡書眼不見心不煩地離開了神龕,找水龍頭喝了一肚子自來水。
不行,內宅沒有食物,並不是久留之地,他必須要想個辦法出去才行。
簡書一邊豎著耳朵,一邊輕手輕腳往大門的方向走。外麵很安靜,就像一個人也沒有。可是當簡書悄悄湊過去,從門縫向外看時,卻能看到幾個身穿灰色衣服的人。
“……我們要……什麽時候……”
“……別抱怨……楚伯……看住他……”
簡書猛地縮回了腦袋。
他們再一次將他鎖在了內宅。而且這一次,頗有種等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的確,就算內宅裏有水源,沒有食物,簡書頂多撐七天。等時間一到,他們隻需要像打掃一隻死去的老鼠一般,打掃掉他的屍體就行了。
簡書暫且不知道,自己身上被賦予的特殊意義,他注定不被允許像一隻老鼠一樣死去。
宗祠在慌亂了一夜後漸漸恢複平靜。
昨日跟著楚伯做事的,都是他身邊的親信,縱然目睹了楚伯隨便抓了一個人,去喂食蝴蝶的畫麵,他們依舊對楚伯保持著極高的敬畏之心。
阿青帶著灰衣人將失血過多的楚伯送往了宗祠的藥堂,在輸血和清創手術之後,楚伯保全了性命。
除了麻醉沉睡的時間,楚伯醒來後便一直在忙碌。
他的臉色很差,嘴唇的顏色微微發白,用僅剩的那隻左手不斷翻看著幾本古舊的冊子。
“楚伯,休息一下吧。”阿青忍不住出言提醒。
“現在可不是休息的時候。”楚伯狠厲的目光掃過自己空蕩蕩的右邊袖子。
蝴蝶吞噬的太快,他的右小臂全都不見了。若不是昨日反應迅速,隨便抓了個人當墊背的,恐怕他早就化為灰燼了。
阿青不敢再說話了。
他安安靜靜站在一旁,以便隨時都能等到楚伯新的命令。
在楚伯略顯急躁的翻完麵前所有的古舊冊子後,楚伯緩緩抬起頭來,鄭重的看向阿青:“有一個人,需要你替我去請回來。”
阿青有些不明白:“您想要請誰?或者打電話讓他來,也是一樣的。”
“不。”楚伯緩緩搖頭,“他不一樣,他不喜現代的玩意。我寫一封信,你親自送過去,務必將人請來。”
阿青雖然不知道楚伯吩咐的究竟是何事,但依舊點了點頭,恭敬允諾:“好。”
簡書餓著肚子在古宅裏瞎逛。
“他到底想去哪兒啊。”跟著簡書飄蕩的胖鬼在空中翻轉了一個圈,然後頭朝下看著簡書,“別走啦,內宅就這麽大,你跑不掉啦。”
簡書的腳步停住了。
他好像聽到了什麽人在說話,但聲音細如蚊蚋。簡書心道,該不是自己餓極,頭暈目眩導致的耳鳴,才讓耳朵裏一直出現嗡嗡嗡的聲音。
青天白日的,總不至於有鬼,於是抬腳繼續往前走。
“話也不能這樣說。”瘦高鬼影朝著正方右側,一個小小的偏門努了努嘴,“雖然他逃不掉,但那裏有一個偏門。”
胖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裏頭全是荒草雜樹,有什麽用。”
“有!”大頭鬼舉手,“那裏,有、有一顆,杏樹。”
說罷,又不太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小的。”
一顆小小的,因常年沒人施肥而肆意生長,果子又青又小的杏樹。
大概是看簡書找得太辛苦,胖鬼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竭盡全力抬起一塊小石頭,輕輕砸了砸偏門的方向。
小石子咕嚕嚕滾了幾圈,撞上了偏遠的小門。
“嗯?”簡書聽到了聲響走了過去。他從來沒有走向那個雜草叢生的地方,竟沒發現那裏有一扇小小的、和牆壁顏色混成一團的門。
拴在偏門上的鎖不知掛了多少個年頭。簡書伸手一摸,便蹭下來一層鐵鏽,再用力一拽,直接將腐朽的鐵鏈扯斷了。
隨著吱呀一聲,簡書探頭看向了內宅裏的後院。
植物都野蠻生長著,連草都要比外麵的高上許多。簡書實在不想往裏走,卻好像在茂密的雜草中看到了一顆小巧的果樹,而樹的枝丫上還掛著果子。
“是杏樹!”簡書大喜過望。
這顆杏樹不高,也就和簡書差不多。枝頭上零零散散掛著不少杏子,個頭都不算大,又青又小,看著不太好吃的樣子。
但是一想到自己在內宅將麵臨沒東西可吃的悲慘境地,簡書就覺得這顆杏樹無比珍貴起來。
他從樹上摘了兩顆最大的杏子,而後撐著傘走向後院荒廢的亭子。
亭子正中有四個石凳。他簡單收拾出來其中一個後,就將杏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白皙的小臉瞬間皺成一團。
“嘶……”他被酸得直流口水,杏子入口是澀的,麻痹了他的味覺,一直等嚼了兩下,那種讓人無法承受的酸才一股腦席卷而來。
簡書被酸得直打哆嗦,恨不得馬上將果子扔得遠遠的。可是內宅裏實在沒什麽可吃,一想到手裏這兩個杏子還是那棵樹上最大的兩顆,他就強迫自己不去想它的味道,三兩下啃下果肉吞了下去。
圍觀的三隻鬼好像也從少年人皺成一團的臉上感受到了酸意。
胖鬼跟著打了個哆嗦,感歎道:“真可憐。受了傷,還沒有吃的,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的成。”
“你就當提前認識一下新夥伴。”瘦高鬼影已經不指望簡書能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活下去了,“反正他死了也有可能變成鬼的。”
“不、不會,死。”大頭鬼認認真真將簡書暴露在外的傷口看了一遍,“很小的。”
胖鬼深以為然,點頭:“傷口那麽小,再不去醫院就要愈合了吧。”
瘦高鬼影往邊上的椅子上虛坐下來:“說什麽喪氣話,萬一就破傷風了呢?死得可快了。”
三隻鬼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全然沒發現,吃下杏子的簡書有些不對勁。
簡書覺得不太好受。
吃下杏子以後,他的胃就隱隱作痛。一開始隻稍微有些難受,簡書以為是他太餓了,胃有些受不了,沒有太在意。可是到了後來,一陣強似一陣的痛意就席卷而上,讓他忍不住趴在滿是灰塵的石桌上,渾身顫抖著。
“唔……”他一隻手捂在肚子上,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
餓極加上吃了過酸的水果,胃痛來得格外不講道理,簡書沒過一會兒渾身就脫了力,慘白的小臉上滿是汗水。
“咦?他怎麽了?”胖鬼最先發現簡書的痛楚,想要湊過來瞧上一瞧。
可是下一秒,讓他靈魂產生顫栗的恐懼海嘯般襲來。
瘦高鬼影再次先於所有鬼逃跑了,速度之快令鬼咋舌。
胖鬼和大頭鬼忍不住想要臣服,但本能卻讓他們想要逃離,隻留下一聲驚叫,就嚇得溜之大吉。
三隻鬼四下逃竄的瞬間,簡書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軟倒向地麵。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好像被什麽接住了。
像是懷抱,卻冰冷無比。
他的世界天旋地轉,下一刻,眼前黑暗一片。
簡書迷迷糊糊間,好像自己變回了一個小孩子。小胳膊小腿,手裏攥著買白糖的錢慢吞吞下樓。
他有些忘記自己在樓下小賣部說了什麽,大抵是媽媽做菜需要白糖之類的話,然後下一個畫麵,他就拎著那袋白糖費勁兒爬樓回家了。
他曾經的家在三樓。
雖然簡書長大以後一直都說,自己小時候的記憶都沒有了,可那些隻是說出來給養父母聽的。沒有人希望家裏有一個,一直念叨著原來家庭的孩子,簡書從小就知道這個道理。
所以簡書將幼時的一段記憶強行封存,一直到了今日,才又一次打開。
去樓下小賣部買一袋白糖的所需要時間很短。媽媽並沒有關上門,而是留了一條縫,等簡書回來的時候自己開門進來。
今天媽媽要做糖醋排骨,簡書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一想到等會把白糖遞給媽媽,媽媽會溫柔地摸摸他的頭說真棒,簡書就覺得很開心。
他在進門的時候,故意提高了音量:“媽媽,我回來啦!”
廚房裏的抽油煙機還在轟轟工作著,簡書在門口沒有聽見媽媽的聲音。
他又喊了一遍:“我回來啦。”
媽媽依舊沒有回答他。
簡書將白糖放在一邊,蹲下來艱難地脫著鞋子。家裏要穿幹淨的拖鞋,這樣媽媽才不用經常辛苦拖地,簡書很小的時候就學會自己換鞋子了。
他乖乖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換好了鞋子,拎著白糖走向廚房。
廚房裏沒有媽媽。
他又拎著白糖走向臥室,走向廁所,走向陽台。
依舊沒有找到媽媽。
要是再認真找一找的話,他也許會發現媽媽的衣服不見了,桌上的化妝品不見了,抽屜裏的零錢不見了。但是簡書太小了,他不知道那些東西不見了代表什麽,隻是搬著小板凳,將買來的白糖裝進糖罐裏放好,坐著等媽媽回來。
“別走……”簡書忍不住在睡夢中哭了出來,小聲地祈求著。
“不要走……不要走……”他會乖乖的,他會很快長大的!
簡書小聲哭泣著。
濃霧中,神明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白色的蝴蝶還在修補著他的軀殼。
方才觸碰到少年的刹那,還未凝聚的身體再一次潰散開來。
他不應該去觸碰那個世界的一切。
可神明遲疑了。
他看著那張滿是淚水的臉,終究還是心軟了。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少年細軟的發絲。
這個夢真實得可怕。簡書哭著從夢裏醒來的時候,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趴在石桌上哭濕了桌子,臉上袖子上都是眼淚。
簡書小聲抽噎著,從夢境裏的無助中漸漸恢複過來。白皙的手背擦掉了眼淚,舉起一旁的傘匆匆往回走。
隻是兩隻眼睛紅彤彤的,像一隻受欺負的小白兔。
他穿過偏門回到內宅,站在廊簷下,借著燈光抖落了傘上的雨水,然後將它放到了門口的架子上。
跨入門內的刹那,他忽然抬起了頭。
“奇怪……”他仔仔細細想了想,他似乎出門前沒有開燈。
他將腳收了回來,轉身回到廊簷下。
抬頭,昏黃的燈光暖暖地落在他的臉上。
好像在等他回家。